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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春——by蒟蒻蒟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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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元节刚过,都城建墨内端的是一片盛世佳景,正是开门做生意的好时节。比起那些东市的青楼别馆,文人雅士们倒独爱这城中的云韶府,这里的名姬个个风姿绰约,蕙情兰性,又兼精通音律,能歌善舞,自然比那些庸脂俗粉要高雅的多。

然而这夜的云韶府不见那些吟诗作对的和声细语,倒是一派大马金刀的气势,正厅内一大桌的人,看装束全是清一色的禁军将领,府院的管事妈妈殷勤的在军官中劝酒,舞姬才退又换了清丽的歌姬上场,好不热闹。

坐在最上位的年轻军官倒显出与这热闹格格不入的尴尬神色,始终自斟自饮,不肯与一旁的妖娆女子们调情嬉戏,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过。最先察觉出不对的是羽林军统领李睢,他刚对着怀中的舞姬哺完一杯酒,抬眼就看见这奇怪情形,立刻拍桌道:“鸨儿,你搞什么鬼,今日这宴可是我们大家伙要送别百里少将军所设,你竟敢冷待他!”

这么一吼,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身旁的温香软玉那移到了百里陵的脸上,有人忍不住干笑了两声:“来找个乐子,少将军为何还这般拘束,是不喜欢这样的么?”

管事妈妈踱着小步来到正席上,打量了百里陵一眼,笑道:“老身糊涂了,少将军这样年轻,又是头一次来,想必脸皮薄得很,老身这就换两个清倌人来相陪。”

百里陵连连摆手:“不必了,我再喝两杯就要回去了,明日还要……”

李睢一把拽住他,酒气冲天的嚷嚷道:“百里陵,你我交情可是不少年了,难得请你一次,难道不给我面子?再说了,你被调到函州驻守,没个一年半载都不能回来,走之前就尽兴一回。”

他们正争着,老鸨已带着两名少女来到了百里陵身边,叮嘱道:“云儿,璃儿,好好伺候少将军,若是少将军当真看上你们,那可真是造化。”她掩嘴笑道,“你们还不知道,这可是那位百里大将军的嫡亲侄儿呢。”

她这话说完,满座的女人都转头向百里陵看了过来,一个个都含笑窃窃私语起来,百里陵被这么多双目光盯着,竟忘了躲闪,只是怔怔的看着右边那名秀气的少女,低声道:“你叫……璃儿?”

少女显然不常见客,很有些羞赧,低下头细声细气的应道:“奴家是叫璃儿。”

百里陵看着她描得精细的月眉,又道:“是哪个字?”

“回公子的话,是琉璃的璃。”少女伸出细细的指尖在掌中写给他看,而百里陵却叹了口气,转过了脸去。

那老鸨见他二人说上了话,忙道:“难得少将军喜欢这孩子,今日就留下让璃儿伺候吧,”说着,又催促道,“璃儿,还不快给将军敬酒。”

百里陵眼见少女羞怯的捧着白瓷盏递过来,也不好推脱,抬手饮了,众人一看气氛正好,接二连三的敬过酒来。不一会百里陵便觉得醉意朦胧,周遭虚浮了起来,等他再寻回模糊的意识时,却已是在内闺房香罗帐中了。

身边似乎有个人,手指柔软的解开了他的衣襟,百里陵立刻抓住那只手:“你是谁?”

“少将军,”那人声音又轻又细,“我是璃儿。”

青年酒劲上涌的片刻里只听见一个“璃”字,脸色渐渐恍惚了起来,一个身影在他脑海中愈加清晰,他近乎呢喃的道:“是……是苏军师吗……”

再也没有回答,只有微凉的手掌从面颊上拭过的触觉,百里陵想起记忆里那个人总是漫不经心的笑着,伸手拧自己的脸颊,有时还略带戏谑的问:“小阿陵,想听故事吗?”他再也按捺不住,抓住了面前的人,却惊讶的察觉自己已经可以完全将对方的手掌握在手心里了。我已经长大了啊,他在齿间模糊地说着,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伤心离开了。这些话好像在心里埋藏了很久,在被拨开之后,百里陵才骤然发现自己对那个人的想念如此的浓烈。

四个月后,衢州城。

这偏远城郊向来人烟稀少,入冬之后大雪封门更是冷清得可以,百里陵独自从白雪掩埋的小径那头策马而来,直到看见那排砖瓦小院的白墙才翻身下马。他抖了抖狼毛翻边的袖口,把碎雪拍干净,然后又搓了搓自己冻僵了的面颊,这才深吸一口气上前扣门。

木制的门板很薄,漆已经褪了色,上面连个像样的门环也没有,但百里陵面对着这面旧门,却比面对着皇城里泰安宫正门还要忐忑,在扣完的这片刻里,手都不自觉抖了起来。

在片刻的煎熬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人披着一件旧衣,满脸的困倦与不耐烦:“这么早就送柴……”

待看清百里陵的装束后,他愣了愣:“你找谁?”

百里陵怔怔的望着他,和十年前一样熟悉的眉眼,连不耐烦的神色都几乎没变,他几乎想要大叫,想要顶礼拜谢上苍,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见他只是直着眼并不答话,苏漓有些恼怒的提高了音调:“你有什么事么?”

“是我啊苏军师。” 百里陵忍住这相见不相识的凄楚,有些艰难的说完这几个字。

听见这个称呼,苏漓才露出讶异的神情,打量了他半天,不确定地歪着头:“你是……百里陵?”

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百里陵几乎眼眶泛泪,用力点了点头:“嗯。”

苏漓显然没有他激动,怔了片刻便道:“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我……”百里陵一开口便觉得声音都涩住了,忙咳嗽两声掩饰道,“我请了很多朋友帮忙查探你的下落,是前避役营于统领给的消息,我连赶了六天的路,才算找到这。”

苏漓完全没有喜悦,反而是警觉的盯着他:“你找我做什么?”

百里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低下头想了半天,才讷讷的说道:“我很挂念你,想知道你现今过得好不好。”

苏漓脸色缓了缓,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才淡淡笑道:“长这么大了,进屋说话吧。”

百里陵偷偷拍了拍狂跳不已的胸腔,埋头跟着他走进了这间小小的院落,四周都被雪掩埋得看不出端底,屋子里并没生火炉,和外面差不多的冷。苏漓在厨房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地过来道:“对不住,我这边柴禾烧完了,没法烧水煮茶给你喝。”

百里陵看着他淡然的神色,心里一紧:“茶倒不碍事,可你这些天的吃喝怎么办?”

苏漓拍了拍他坐着的竹椅:“我打算今晚先劈了这最后一张椅子,要是再没人送柴就去劈床板,总能挨个十天。”

百里陵看他认真的盘算着,更加吃惊,转头看了看身侧,果然一张椅子都不见,唯一完好的木制家具怕只有屋角那堆了密密麻麻书籍的书架了。

正在呆滞,苏漓又开口道:“难得你有心来探望我,如今你见也见了,还是早些启程回去吧。”

百里陵没想到他这么直白的赶自己走,心里又是伤心又是不舍:“苏军师……”

苏漓冷冷打断道:“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军师了。”

“苏……苏先生……”百里陵吐出这个有些生疏的称呼,越发难过起来,“我先走了。”

他干脆的站起来,走出了院落,苏漓并没送他,只是远远站在屋内,看着青年的身影逐渐远去,轻出了一口气。

两个时辰后,院门又被敲响,声音十分很急促,苏漓打开门几乎因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之前离去的年轻人又折返了回来,深冬的气候,居然满头的汗水,他气喘吁吁的背着大捆柴禾:“苏先生,劳烦让一让。”

等到这些覆着白雪的干柴被送到厨房之后,苏漓才想起来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百里陵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这些应该够用一段日子,衢州守卫将军跟我是同僚,回头我再请他给你送些家具来。”

望着青年有些局促的笑意,苏漓却微微偏过了头去:“阿陵,你现在担任何职?”

百里陵见他叫出自己的小名,几乎要跳起来,满脸掩不住的喜悦:“我奉命在函州驻守,烽火营的兄弟们都在那,因为不是边陲,平日里倒是清闲得很。”

苏漓抱着手,正了脸色:“阿陵,你我是旧识,说话就不兜圈子了。函州是灵州紧邻,你叔叔当年荡平了北凉,二十年内不会有大的战事,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当戍边将军,过几年自然官运亨通,用不着来找我去给你当幕僚。”

“什么幕僚……”百里陵愣在那里。

“我在这小地方安静惯了,以后不必来打扰我。”苏漓看他似乎有些委屈,又软了口气,“难为你堂堂一个将军还去替我打柴,我虽然不能为你所用,不过倒可以送你几本书,你若是能参透,将来也不见得输你叔叔。”

眼看他真的转身去屋内取书,百里陵突然大声道:“苏先生,我来找你不是想请你给我当军师,我知道你才华绝世,除了叔叔没人能入得了你的眼。”他愤愤说完,又垂了头,“我只是怕你过得不好。”

第二章

苏漓顿住脚步,脸色有些许尴尬:“是我误会你了,难得有个小朋友惦记,我还这么多疑,看来的确是年纪大了。”

“先生说什么年纪,明明跟当年一个样子。”百里陵忍不住道。

苏漓似乎很受用,抬起眼看他:“你现在年轻有为的,成家了没有?”

百里陵蹭的红了脸:“没,没有!”

“怕什么,”苏漓笑了一声,“成家立业天经地义的事,害什么臊。”

“真的没有。”百里陵低声道,“先生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么?”

苏漓沉默了片刻:“不是一个人又能怎样。”

百里陵打量了一番院落四周:“这里偏远清苦,独自生活会很辛苦吧,今年冬天格外冷,倘若受了风寒都无人照料。”

“没什么,我自己过得挺好。”苏漓有些硬气的说道,背着手走回了屋内。

百里陵犹豫了半晌,突然道:“先生,你跟我去函州好不好?”

苏漓狐疑的看着他:“你还是要我去你那?”

百里陵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照顾你,没有别的意思。”

苏漓当即就嗤笑出来:“你才多大,说什么照顾我。”

百里陵阴郁了脸色:“我已经长大了,”他上前一步走到苏漓的跟前,鼻尖几乎碰到苏漓的额头,“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

苏漓仰头怪异的看了他一眼:“怎么现在长得这样高,”然后又伸手在他胸口拍了拍,“唔,你小子很结实嘛。”

百里陵登时红了脸,有些无措的低下头,有些结巴起来:“苏……苏先生……”

见他这样窘迫,苏漓倒是好笑,收回手道:“不说闲话了,你留下吃了饭再走吧。”

“走?”

百里陵刚发出单字的疑问,那边又丢来一句话:“过来帮我生火。”

松枝受了潮烟格外大,百里陵认命的对着炉洞内扇了一气,被呛得连连咳嗽,偷眼看着在一旁抱着手的苏漓:“苏先生,今天吃什么?”

苏漓第一次露出苦恼的神色:“缸里虽还有一斗米,但若只是白粥恐怕不是待客之道。”

百里陵望着空空如也的灶台,低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请稍等片刻,我去猎只山鸡或者野兔来。”

短短一个上午,衢州边郊的这座小山坡被扫荡了两遍,百里陵又一次气喘吁吁的下了马,手里拎着两只肥大的野兔,大步走进院落后,发现苏漓还是那样坐在角落里,而刚刚生起的炉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

“你回来了?”苏漓看着他手上的兔子,眼睛一亮,“那就洗米做饭吧。”

百里陵不由得庆幸起自己在伙头军中厮混过一个月,总还记得些烹饪的手艺,当即兑米煮粥,又快手快脚的洗剥了兔子,捡了肥嫩的肉质切丁,用细盐捏了倒进锅里。而那个满口待客之道的人一直抱着手看他忙东忙西,直到肉粥的香味飘出时才露出一点笑意:“阿陵,你很能干嘛。”

被夸奖的年轻人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天知道他好不容易才憋住了喉头徘徊的一句问话:你这些年究竟怎么活过来的?

苏漓自然没有注意到他这些腹诽,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到了那锅热腾腾香喷喷的兔肉粥上去了,百里陵抿着嘴递过去一个木勺:“小心烫。”

“嘶……”苏漓还是被烫了一下,又不甘心的重新捞了肉片。

百里陵望着他有些红肿的嘴唇,不自觉咽了口口水,俯下了身去。

苏漓正好抬起脸,隔着热气与他对视上,他怔了怔,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你也坐下吃啊。”

“好……”百里陵答应着,却并没有坐下,“这粥好吃吗?”

苏漓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连连点头,然后又呼啦啦喝粥。

“你跟我去函州,我每天做给你吃。”百里陵底气不足的小声说。

苏漓突然放下碗,皱起眉头瞪着百里陵道:“你以为一碗粥就能买通我?”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百里陵以为惹恼了他,心里忐忑了起来。

苏漓却慢悠悠的开口道:“要我去函州也不是不行,不过你需应我两件事。”

他这样轻易就松口确实是始料未及的事,百里陵惊喜之下连连点头:“先生吩咐的事,多少件我都答应。”

“第一,我若是住不惯,即刻就回来,你不准阻拦。”苏漓抬起下巴说道。

百里陵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是。”

“第二,我去你府上做客,可不受你管束,我不愿做的事休要拿来烦我,若是让我替你整顿军务,我立即就走。”

“是,不敢劳烦先生。”百里陵听完这个条件,才算松了口气,凑上去问道,“那……我们今天就出发吧?”

苏漓皱了皱眉:“这么急做什么?我那些书……”

“先生的家当我即刻找人来搬!”百里陵怕他反悔似的,急匆匆又往外走,“你先吃饭,我去去就来。”

苏漓捏着木勺看他,有些好笑,自言自语道:“年轻人性子就是急,一上午来来去去的,把门槛都要踩塌了。”

这场仓促的搬迁中,最倒霉的应该是衢州守卫徐朗,他跟百里陵当年同属禁军,少年时就常被揍的够呛,现今又莫名其妙被拉来当马夫,连旬假也没闲着。当然,他虽然满腹不情愿,也是不敢显露出来的。

等到载着苏漓和他那些宝贝书籍的车马来到函州城将军府时,骑马先行的百里陵早就候在门口了,他上前扶苏漓下了车:“先生一路辛苦了,我让人备了热水,要不要先行沐浴?”

苏漓素来好洁,听见这话自然高兴,点头道:“也好,在车里窝了几天,正想舒舒筋骨。”

“先生的屋子就安排在后院左厢房,”百里陵走过轩廊,遥遥一指,“那里有几株红梅开得正艳,打开窗户就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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