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拂开,满脸尴尬的神色,喃喃道,“是了,阿卿最是温和,这样朕居然也认错。”
昭仪后退几步,盈盈施礼不答,他叹了一声道,“你一点儿也不像他。”
“我是我,他是他,怎么可能相像?”
“你们,不也是双生的兄妹?”
“虽然如此,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我们平常人家?”
仿佛一道轮回,最初不会有理解他的人,最终当然也不会有,或许,是他的要求太高。这深宫冷院,人人自危,很难分给他想要的信赖与温暖。
他淡声问,“你有没有想过出宫去?”
昭仪摇摇头,慢慢垂下头去。
后宫的女人他见得太多,如太后那样老辣的,妃嫔中有天真的有顽固的,最终的结果只是一个——变得世俗。不过这一刻,他只想有个人可以陪他说说话,这一刻,他只感到无边际的寂寞。
“你就没有想过将来?你的一切都是等着别人安排吗?”他忽然有点儿不高兴,谁说这兄妹两个不像呢?
“想了没用的事想来干嘛?徒增烦恼。”她的睫毛微微颤动,语气却很平静。
“朕可以放你回家……”
“皇上,”她打断他话,“你想放我出宫不过想填补一点心上的愧疚,不过我想大可不必,因我从进宫的一刻起就没有家,当初,你也为董贤建造了豪华陵墓,如今也是派不上用场,人走茶凉是自然规律,我们谁也抵挡不了。”
“你很有趣,让朕有点好奇。”
她静静等着,微风拂过她脸,伴着君王淡淡的声音,“你们这样的人,有没有真正害怕的时候?”
风这样好,花这样艳,池塘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模样。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进宫,或许现在不过在一平常人家,带两三顽皮孩童,春日踏青、夏日品茶、深秋赏菊、隆冬看雪,过的不过平淡生活,然而却好过这春寒过冬的深宫吧?
君王的声音这样平淡,只是在问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罢了,是啊,这世上的事,除了生死又有哪一件是大事了?而在这深宫,连死都显得那么平常,无人过问。可是,不在意又何必去问呢?
她淡淡笑道,“也会有害怕事情,不过我也想不出是什么。”
她很久都没有过离合悲喜,日子不过这么一天天过。
“是啊!”她听到君王这样叹了一声,“我早该知道,他晕厥、哭泣不过不肯面对,却并不害怕,你们这样的人,最是奸猾,骗了我这么多年,他骨子里的强悍真让人不敢相信。”
她微微笑着,算是默认。
“所以,”他停顿一下,抓起她手,猛往树上一击,细嫩的手上马上扯出狰狞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很满意在她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慌,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任血水从手上流下来,刘欣笑道,“血这样流下去,也是会送命的,你真的不怕?”
“如果是您赐死,奴婢感谢还来不及。”惊慌转瞬即逝,她语意平淡。
“难道你自己的命并不必宫墙外你家人的命更重要么?”
“我的命是爹妈给的,我便要守着;不过我的富贵荣华,董家的富贵荣华都是您给的,您要收回去再平常没有,我当然没有必要再替家里守着这条命。”
“朕还不想让你死。”
“皇上,你会找到更合你意的——宠物,”这两个字从这个单薄的女子唇中吐出,“当然会有的,荣华富贵会有,宠物自然也都会有。皇上,您是不必担心的。”
“朕要真心呢?”
她脸上突然现出一片很奇异的神色,似乎既是吃惊又不敢相信,最终变成怜悯,“真好笑。”
这眼光使得刘欣殊不自然,“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只等着您收回我的一切。”
“我怎么会这么容易让你死呢?”
“那您想如何?”
只见刘欣脸上现出一种温柔的神色,她不再说话,手腕上血水还在缓缓流淌,只是见了君王脸上的温柔颜色似乎连风都拂得慢了起来,她将手藏在身后,心想,我并不是你要找回来的人,最终却只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番外
“你还是担心他?”
他微微一笑。
王家军已打到洛阳城下,出师承名“清君侧”,清君侧,好可笑,他早已是一个死人,清君侧?
不日,城门上便高高挂起董昭仪首级。
这样残酷!一国之君,非但不能护住这国,还要一个女子承担这一切骂名。他叹了口气。
刘聍见他脸色忽红忽白,时而微笑时而惘然,偶尔脸上会掠过一丝恨意,显是沉浸在回忆中,想他一生实也没尝过几日安稳滋味,心中忽感歉意,伸手在他发上轻轻抚摩,柔声道,“阿卿,我总要想办法,我总要……”
他原待说,总要想法子救了他出来。话到唇边才意识到那毕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对头,毕竟是当朝天子,如何能救?更何况如今自己避在这僻静之地,若真是换了朝代,对自己实是大大有利,一句话竟卡在喉间再说不下去,只满脸歉意地看着董贤。
董贤叹了一声,道,“王爷,我们已经分开了,你没有责任再照顾我的。”
刘聍默然不语,良久,长叹一声道,“我能照顾你千百次,但是你却不肯再回我身边了。”
他一手支颐,显在沉思什么,小脸上又显出一片红红白白的景象,好像这一生的情状便在这一瞬如白驹过隙一般掠过,刘聍忽听他轻声道,“待到洛名被放出来,你就放了陆皓,让他们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去罢。”
刘聍心中很是不忍,几乎要出声答应,沉吟道,“他会放过洛名再说罢。”
“自然要放的!”他忽而很坚定地点了下头,“你瞧,我不也是放了出来?”仍是一手支颐,心道,恐怕洛名总要吃一些苦头了。
刘聍忽感不满,哼了一声道,“陆皓要走,我是拦不住的,他的功夫早在我之上。”
“他还是不敢的。”董贤嘟哝了一声。
“那么你呢?”
他又是歪着头,梦呓一般道,“不知梅舞怎样了。”
刘聍颇感奇怪,王家军已攻到城下,可这一回,他似乎除了稍稍打听了洛名的消息,再无所动,似乎洛阳城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与他再无关系。见他又陷入了沉思,刘聍不愿打扰,悄悄推门走出。
董贤轻叹一声,心道,那么我只好再死一次罢了,反正我早已是个死人,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孤单单一个难免寂寞。若是能带着他走便再好没有了。
他小小的脸上慢慢浮起一点恨意……
35.挟天子(一)
洛阳城陷入绝境,王莽的军队在城外盘桓了数月,城内人心惶惶。
刘欣静待不动,实际上这时能供他差遣的兵将屈指可数。好在洛阳一向物产极丰,一时半日倒也对付得过去;王莽亦是按兵不动。一时间,城内谣言四起。
自从梅舞离开,他身边再无可靠的人,好容易养出了洛名,最终也是叛了自己。养一个好手不容易,这么些年他也再没能养出梅舞洛名那样的人物,此时不禁有点后悔,那个叫梅舞的孩子,终归不该放走,最后叫他葬身火海。不过刘欣也没真想要他送了小命,不过想他求恳一声,他定然会宽宥,养着他的刘聍不也是霸道强势么,怎么最终那个孩子就倔强地葬在火海了呢?
刘欣忘了,梅舞早不再是个孩子。这些时候,他愈发地想念那个眉眼干净的小五,只有小五,跟在他身边时候是没有目的没有计算的,或许只因没有依靠,然而一生曾经有一次,有一个人是没有任何计算地跟在他身边的,可惜,被他弄丢了。
他叹了一声,心烦意乱。
“福贵。”他嚷起来。
“万岁爷,奴才在。”
他身边伺候的换了一拨又一拨,尤其王家军攻到洛阳这些日子,身边人更是走马灯一般地换,一次太后正绕到宣正殿瞧他,见他大发脾气,叹了一声问那个倒霉的太监道,“叫什么?”
那太监战战兢兢地答了,太后道,“你去吧,从此不要跟着皇上身边也就是了。”
前面的一走,福贵就出了头,太后问了他名字,沉吟了一下道,“就留下他吧,名字听着倒喜气。”
刘欣自然无话,而那时王莽的军队已在城外扎了一月,刘欣心想,哪还有什么喜?瞧着太后愁容惨淡,没作声。
他却料不到太后的病已到了那步田地,灵娘亲自奔来叫他,他还不信,急的灵大娘大哭,他才隐隐觉得不妥,飞一般往太后寝宫奔去。
“母后怎么瞒得儿臣这样严?”刘欣恸哭。
太后摇摇手,轻声道,“哀家有些乏了,你去罢。”
刘欣耽了好久才离去,离开前低声道,“儿臣总要想个法子叫王莽那叛臣退兵,母后不必心忧。”
他瞧见太后眼睛微微一亮,只是那亮光转瞬即逝,病榻上的老妇人已多说不出话,只低声应道,“往后再不能有董贤。”
他想到那位昭仪,尽管那时候下了狠劲摔得她满手鲜血,以示与董家决裂,可洛阳被围,太后还是一道懿旨要了她性命。连阿卿的影子也留不住。他叹道,“儿臣应啦!”
从此后,他再未提过董贤。思念却没有像他担忧得那样,如疯草般生长撕扯着他,反而有时会想想梅舞,想想从前那些本该过好的时光。这天下间的不幸绝不是他一个造成,自然不该由他一个来扛,想到董贤,能记起的只有痛苦——只有痛苦,不如忘了。
从此后,那个叫福贵的太监便长留他身边。此刻他一出声,福贵便应了。
“你去一个地方,替朕找一个叫陈喜的人,你找到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刘欣停了一下。
福贵睁大眼,一时间不明白他意思,只记牢了死要见尸四个字,大气也不敢出。刘欣又道,“倘死了也罢了,若是你见着了活人,你对他说,朕要他替朕办一件事。”
刘欣又沉默了。
福贵终于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道,“请万岁示下。”
刘欣良久不作声,最后叹道,“罢了,你先去找吧,找着了再议。谁不死呢?谁也是要死的!”
福贵只觉一头雾水,心道,这位君王脾气可真古怪,那又是什么事情呢?怎么又扯到死呢?真是不吉利。他性子颇为憨直,想事情多往好的方向,这也是当初太后看中他的一个原因,然而此时洛阳城内的情况,任是最达观的人也无法不着急,他张张口,问不出话。
刘欣顺手写了什么掷给他,他拾起一看,是一个宫外的地址,张张口还未说话,刘欣道,“朕知道你办的了,你的本事可不止这一点,否则哪能从千百个人中脱出,太后独独就挑中了你来朕身边?”
福贵攥了攥纸条,道,“奴才尽力办就是,皇上可别忧心。”
“呵,你懂得什么?”刘欣冷笑一声。
“奴才的爹在奴才小时也送奴才去念了几年书,先生说天下是皇上的天下,那旁人自然也夺不走的。”
刘欣知先生说的必是天下是刘家的天下,只因讳他的姓才说的这样不伦不类,哼了一声道,“你倒有心。”
“奴才当尽力替皇上办好差。”
刘欣见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光,与平日憨笨的样子炯有不同,心下稍有诧异,却懒得过问,将一封信交与他道,“找到了人将信给他,找不到人,毁了这信。”
福贵退出,殿内又剩了他一个,似乎长长久久以来天地间就只剩他一个。这世间多少人想要依附他,可是他心内的缺口又如何?他又能依靠谁?
他叹气。
走进地下室时,扑面而来的潮气叫他打了个喷嚏,刘欣轻车熟路地走下去,燃起香料,对着洛名道,“最近天有些潮。”
刘欣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洛名正眼也不瞧他,微微偏过头。
往常这些时候,刘欣惯爱用强,打他折磨他,要听他呻吟求饶,强令洛名正视自己,这些天,却敛性很多,只偶尔碰洛名,大多时候是下来与他说一会儿话。他盼望勾起洛名的好奇,哪怕用眼神询问一声,“你会放我走吗?”
他立时便会放他,已不记得是何时想通了,他不要洛名陪葬,他给洛名的折磨已足够多,足够抵消洛名的背叛,再耗下去,他也不能更开心,不若放了。当然,他还是要洛名开口求恳,哪怕现在的洛名已没有了说话的能力,他亦要他用眼神求恳,他毕竟是天子,有自己的骄傲与固执。
可是洛名,不曾正眼瞧他。
他不再恼了,只觉得难受,难受里含着深深的挫败,伸手在洛名脸上轻轻抚摸,不出意外的,见了洛名脸上厌恶的神色。他只作不见,在洛名脸颊亲了亲,道,“这一生,你会恨极了我了。”
这样也好,总还有个人会深深记得他,刘欣自嘲地想。他弄丢了梅舞、弄丢了董贤,从此他们眼中便只有刘聍了,连怨恨他的时间都没有,几乎跟自己再无瓜葛了,那这一次,便是自己心软放了洛名出去,也不能叫他与陆皓快快乐乐一起,到忘了自己,他总得在他身上留下点什么,好叫洛名记得自己一辈子。
要么是爱,既然爱已无望,就只有恨。于是,刘欣取走他的声音与武功。
洛名眼中闪过一丝恐慌。
往往这时候,刘欣便要开始剥他衣衫,在他身上予取予求了,他此时实是恨极了这个人,刘欣并没说错。而伴随恨的,还有怕,他从没想到刘欣真会这样狠,折磨得自己生死不能。他迎上刘欣的目光,多年的杀手生涯已使他养成遇强则强,正面对敌的习惯,即使再怕。只是这一次,洛名明白自己赢不了了。
奇怪的是,刘欣没有除他衣衫,只握了握他手,低声道,“我跟你说会儿话,别怕。”
他定定地看了会儿刘欣,再次偏头,正眼也不瞧他。刘欣似乎被激怒,伸手摁住他头,要他偏转过来面对自己,洛名很倔强,理也不理。僵持了一会儿,刘欣轻轻叹了一声,俯身在他脸上又亲了亲,在他身上轻轻抚摩。
他身上的镣铐终于是除了,一身武功尽失,刘欣再也不担心他逃走,日子一久,怒气散了也就除了他身上的锁链,却除不掉他心中的恨意。他嗤笑一声,又来了,又是一样。刘欣伸手遮住他眼睛,不理,温柔地吻他。
36.挟天子(二)
汉高祖对韩信,叫做捧杀;汉景帝对晁错,那是冤杀。刘家向来擅于此事,如今到他刘欣身上,也怨不得谁。他还记得十年前在朝上,成帝在位时,便看的清王莽眼里闪闪的野心。成帝许是对国家担待不多,更多地溺在温柔乡,重用王氏,引得朝上朝下种种蜚语流言。那时,王莽在王氏一族还未崛起,刘欣便想,这个人是不能用的,需得劝谏于上。岂知世事无常,最后那个大位竟是自己坐了,更无常的是,他猛然发觉,自己坐上那个位子后,也并不能比成帝做的更好。
就像最终发现那个不能用的人始终要用一样,渐渐也就失了热心。
“皇上!皇上!那王莽已要攻进宫里……”推门而进的奴才音里满是惊惶。
“福贵还没回来么?”他低低叹一口气。
不知何时,那奴才已风一般溜走,刘欣再一回头,才见空空的大殿早已无人,只自己一个孤单单地站着。
“还没回么?”他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