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聍治军一向极严,那小兵不敢多说,被人带了下去。
梅舞道,“是我要闯,他自然拦我不住,主子还生气,便打我吧。”
刘聍上前掩了书房门道,“你要见我,跟副将说一声不行么?这样硬闯,我今后如何治军,怎能不罚?”
梅舞冷声道,“我跟主子十多年啦,从来见您不必跟旁人通报的。”
“好罢!你不是说永远听我的吩咐,怎么这时候又要给我添乱?这么巴巴地闯进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了?”刘聍岔开话。
梅舞收了剑道,“我不是要给主子添乱,只是这城是万万不能屠的。主子,我们原不是说了这是下下之策,如今你杀了当朝一品家眷,城中已颇有一些传言,万不可再用这下策!”他语音转急,一只手捏着剑柄,几乎要捏碎了那剑柄。
刘聍上前拿下那柄剑,顾左右而言他,温声道,“当心莫伤了自己。”
他心中一软,放了剑,刘聍将那剑远远抛开,道,“打仗的事你不懂的。你别管啦!”
梅舞大急,道,“我不如副将经验丰富,可也知这是万万不妥的,失了民心,您要坐高位哪还有人支撑,到时,到时……”
刘聍见他眼泪在眼里滚来滚去,实是对自己用心颇深,道,“一直盘桓城外也不成啊,倘王家军队真的到了,虽说可乘机歼灭,可一停一停不住来人,岂不也像围城一般将我的人围住了?行军打仗本来变数极多,要随机应变,咱们那日不过说说,不必提啦。如今只有进得城来,我手中有那人诏书,只要王莽一死,王家再无人能控这局面,我再不必担心这城如瓮子一般,只有挨打的份。”
梅舞听他絮絮对自己解释良久,也算用心良苦,心中满腔急怒顿时化作柔情,放缓了声道,“主子只想到王莽一死,王家无人也无胆量再起事,却想不到屠城之后,百姓怨气极深,您这位子也难坐稳么?”
刘聍在书房内缓缓踱步,道,“坐得一天也是好的,我再等不及了。”
“可……”
“你跟着我来时说什么来?”刘聍打断他话,问道,“是谁说永远听我的话?这一回又要违拗我吗?我早叫你不要跟着,这一回你又要反对我么?”
他这么连珠价抛出几个问题,把梅舞问住了,眼泪在眼眶滚来滚去,泫然欲泣,刘欣心下烦恼,知他说的也有道理,强作笑颜,揽住他道,“你不知我心思,我再不能等了,我一生心愿在此,你不肯助我么?”
梅舞见他须发又是白了一片,脸色也大显憔悴,显是这些天操劳所致,心中大是疼惜,低声道,“我活着一日便助主子一日,你明知道的,我就只怕……”
“那我就放心了!”刘聍打断他话,道,“你什么也不必想,到我登上高位那天,我自有道理。”
他噙泪难答。
当远驻西边的王家军团收到确切消息,已然来不及。屠城三日,尸横遍地,城郊的河水染尽人血,哀鸿遍野。好好的一个洛阳城,竟变成人间炼狱,多年后,于这场役事幸存的老者也只会摇头叹息,“作孽!作孽!”
他的健康状况却每况愈下。行军之日,刘聍少与梅舞同房,这一日,被梅舞纠缠得久了,也便一笑,道,“你就在我这儿睡下,我忙完了事,自会休息。”梅舞无法,也便躺下,良久,仍见他背向自己,挑灯夜读,昏昏沉沉已熬不住,脑袋微一歪,先自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觉夜风席席吹得他头脸发冷,突然醒来,见了房门并没掩上,刘聍已是伏在案上,浅浅而眠。他心下大为怜惜,轻手轻脚站起身来,扯了一件外袍去给他盖上。刘聍睡的浅,待他走到面前却已醒了,心中一惊,右手急伸捉住他手。梅舞轻呼一声,外袍落地。
梅舞只觉手被他握得发痛,柔声道,“主子是怎么了?倦了去床上歇着吧。”
刘聍抬头见他眉眼里满是关切神色,心神一松,才放开他手,缓缓道,“是你啊。”
原来他这两月习惯了一人而睡,梦中猛觉有人靠近,本能地伸手捉拿。梅舞见他神色放柔,这么与他对视着,心里害羞,轻轻一笑,他但觉那笑里欢喜无限,也是一笑,自己接道,“不累,军事还没理完,你先去歇了吧。”
“夜深啦。”梅舞又是低低一笑。
一阵风进来,他轻咳一声,道,“这都是紧急的军务,耽误不得。”说着,又是咳嗽几声。
梅舞心中怜惜不已,抢上前几步关了门,嗔道,“主子怎么不掩门,这么伏案睡了,冷风不正吹在头上么?”
“没事!”他耐着性子哄他一声,也觉累了。
梅舞听他耐心答他,心中一动,又是一笑。猛然间,他大咳不止,梅舞大惊,上前几步,在他背上轻拍助他顺气,手忙脚乱地倒了茶水。
星星点点的血滴竟溅在地图上,梅舞惊得狠了,反而定下心来,只声音还发颤,问道,“主子,你,你这……”却再问不下去,道,“我请太医去!”
“没事!”刘聍一把拉回他,又是低声这么说道,“哪里值得惊动太医了,老毛病了,叫那群老家伙知道,累得我家人担心。”
梅舞挣脱不得,急道,“你咳血,还说没事?你……”猛在灯下见他斑白的两鬓,眼圈儿却红了。心道,才三年不见,不知为何,他竟老到这样了,这三年里,他心里定是受尽煎熬。他还不知在这三年内,刘聍发妻病逝,与爱女翻脸,关系降至冰点,身边至亲一个个离他而去,他又是骄傲至极的性子,一生不肯对旁人吐露辛苦,这么熬着,身体已是受不住了。猛然间又记起一事,惊问,“那一回你说一日也等不得,要进宫夺位,这,这是什么意思?”
刘聍故作不在乎地笑道,“那还能有什么意思?我半生心血在此,自是希望及早登位!”
“你骗人!”梅舞喝了一声,却再说不下去,心中一阵阵发冷。
“我骗你作甚?你知道我一生心愿便是登位。”
“难怪你起事不久便不再见我,有话都是要副将传了下来,你,你怕我发现你病了,你,你……”梅舞以手遮脸,眼泪顺着他指缝缓缓流下。
“我身体再好没有啦,一点小事值得大惊小怪么?从前我上战场,一场仗打下来,浑身刀伤不知有多少,不也好好的么?你没跟着去罢啦。”他轻描淡写道。
“是么?”梅舞胸中冰凉一片,一时也分不出他话里真假,说话间带着哭腔。
“是了!”他轻轻揉着梅舞脑袋,道,“真心要咒我么?”
“不,不……”
“好啦,两日后我便进宫了,这时候不能扰乱军心,”停了一停他又道,“你当真害怕,我陪你休息吧。”
梅舞知他这是让步了,登位是他一生心愿,实不愿在此时节外生枝,旁人再劝也是无用,红着眼睛轻轻点头。
44.易主
不日,刘聍入得宫去,早下令这宫殿的一花一木均不可动,东西南北四门重兵把守,许出不许进,一部分宫人厌倦这宫中常易主的生活,匆匆出宫另寻活路,大多数人是留着。
大势已去,王莽并不怎样着慌。静静站在大殿一隅,微仰脸凝视这殿堂,像要把这殿堂的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一般。早有侍从不耐,从两侧包抄上来,刘聍挥一挥手,低喝一声,“下去!”
他素来治军极严,一干侍从颇觉摸不到头脑,但想来这大殿之上王莽也玩不出花样,何况这位主子武艺高强,莫要惹恼了他才是上策,微一犹疑,便鱼贯而下。
只梅舞闻声而不动,在他身后几尺站住,盯着王莽。
刘聍微微一笑,心想是遣他不走了,好在成竹在胸,他爱呆着便让他呆好了。殿中寂然无声,他想上一回这样闯进宫来,占着这殿堂的人还不是王莽,却是好事坏在他手,上一回,仿佛是陆皓跟着他来。心中微叹一声想,倘这一次陆皓也跟来了,见了他终将登上这大位该多么风光!
他一生要强,于第一回坏在王莽手上的起事耿耿于怀,近来心虽淡了,此时望这大殿一站,却是希望陆皓在这眼前,瞧见最终赢家还是他。
“你来啦。”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王莽淡淡一声打断他思路。
他轻哼一声,那一回他着急起事,最终落败,陆皓在旁出言提醒,他亦不以为意;如今,心知自己等不得了,面上却并不露出,静等对头说话。待得他一开口,终于忍耐不住,哼地一声将那黄稠向王莽掷去。
王莽匆匆扫了一眼,果是刘欣那道遗旨,列了他七条大罪,他再一一看过,不禁苦笑,“逼迫忠良,累西宫太后忧思而死这一条也要算在我头上么?我王莽一生志在改制治天下,何时残害忠良,何德何能累得太后驾崩?”
“你服输了么?”刘聍朗声问道。
王莽道,“那还有什么好说,我认啦!”
刘聍想不到他人之将死却殊无怨言,心下不禁暗暗佩服,想自己头一回失势,也不能如他一般淡然。听王莽淡淡道,“王爷你将成败看得重啦,这天下交到你手,可要苦了苍生啦!”
刘聍冷笑不答。
“我有一桩买卖同你谈来。”王莽淡声道。
刘聍冷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最是奸猾,如今也大势去尽,还要跟我谈什么买卖?”他虽是武官,实际是文武全才,却哼地一声将读书人一棒打死。
王莽也并不动怒,笑道,“还是谈谈罢,我教你一个巧法叫王家再无人反叛,叫这天下臣服于你刘家!”
刘聍心想,除了你去,王家还有人有这样才智和胆量反叛么?倒并不怎样担心。但他后一句所说,叫天下臣服刘家却大有用意,这江山易取,但要叫人臣服又是一件难事了,倘王莽死后,王家军队不降,虽说未必打得过他亲带出的兵将,但叫大汉朝军队大损,岂不让那北境小国笑话?一时踯躅,低声道,“你自己尚不能叫他们臣服,难道还有好法儿交给我?”
“那难道不是我为这姓氏所累?”
刘聍心下一想,正是,自己是正宗刘氏皇族;王莽再能干,不过是外戚,素不为人服也有的。只是除了他后,还有一人比着自己更是根正苗红,此一节又难办了。
王莽鉴貌辨色知他心动,微笑道,“王爷也不必着急,要杀我不难,可后宫那人原为天下之尊,将我这触犯天意七大罪在身之人捕捉以后,这皇位不拱手相还岂不惹人非议?但要这样拱手相还,你一番心血可是白费了!”
刘聍哼了一声不答,眼中微微露出杀气,王莽只若不见,又道,“不过我倒有个法子,倘你愿跟我做这买卖……”
“王太尉费心了!我只须杀了那人,便是栽在你头上,这满朝文武谁又敢说一个不是了?”
王莽道,“自然不敢,可天下悠悠众口,难堵得紧哪。倘有我伏罪文书,这一节就好办得很了。你瞧,我的鉴章我不是随身携带了么?”
刘聍一惊,知这人素来谨慎执拗,倘若用强,不过一死;可当真如他所说,有了他的伏罪文书,那末不论是弑前朝君、杀今朝臣尽可安在他头上,更不必担心王家不服,那时再招降王家远在西北的军士,只怕天下苍生要赞他高义。屠城这一节,也可遮掩过去。可素来帝王鉴章唯一,王莽将这玉石藏于袖中,万一逼得狠了,一头撞死,那鉴章样子他却未见过,纵请的能工巧匠,一时也仿做不得,伏罪文书一节是想也不必想了。虽说有刘欣遗旨,可旁人安于他头上的罪责与自认罪责又大不同了,只怕最后他还要落得一个逼人至死,心地狠毒的评价。权衡利弊后,沉脸道,“你有何放心不下的,说吧。”
“王爷可真是聪明人,”王莽淡淡一笑道,“我一生也算享尽荣华富贵,也没什么放不下,可我饱读诗书,竟不能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情,常引以为恨。盼王爷杀我而不废我的革新之法,便是大大造福天下苍生了!”
刘聍心中大怒,想,难道我就想不出治理天下的法子,要沿用你老路么?强自忍住哼道,“你放心去罢!”他与刘欣本不同,向来以江山为尊,对于如何治理天下很有自己一套看法,不若刘欣耽于美色,对于天下苍生不免怠慢。
王莽瞧他神色有异,忽地明白了什么,笑道,“是了,是了,王爷本以天下为重,女色为轻,我不必多虑了!”说完纵声长笑。啪地掷回一黄稠,刘聍挑眉闪开,梅舞上前两步拾起,递了上去。
刘聍接过一看,见那黄稠早写上了伏罪书,底下正是王莽专用的鉴章,当即手一收将那黄稠卷起。待要说话,眼见血水从王莽嘴角流下,梅舞轻呼一声,抢上前查看,道,“主子,这人服了毒药了。”
刘聍嗯地一声,道,“叫人进来拖走吧。”
45.相见难欢
有了王莽的伏罪书,加之前朝君主的遗旨,登基大典比想象得要顺利。刘聍的身体状况却愈发糟糕,头疼脑热是常有的,偶也有呕血,他极珍视这高位,登位第一天便批奏章到半夜。
这一天,夜阑人静,他又在批阅奏章之时,只听门外有人小声说话,夜静的很了,这话声立即被他听到,只当是梅舞又要淘气,心里叹了一声,道,“放进来吧。”
那人款步向他走来,他咳嗽两声,并不抬头道,“我这几日忙了,你不必担忧……”话未说完,只觉一只温暖滑腻的手握住他的,矮身往下一坐,他才发觉来人并不是梅舞,竟是久不见的董贤,心中微微吃惊。
他起事不便带家人,因而长久不见董贤,登位后才将家人一并从北地接来,底下人也不知如何处置董贤,大约是梅舞将他随便安置在什么地方,久不见他,加之公务急忙,他几乎将董贤忘了。低低笑了一声道,“你也被接到宫里了。”
“是啊,是梅舞接了我来的,”他笑吟吟道,这几年,他跟着刘聍,无人相逼,心无挂碍,身材长得壮实了些,虽还是瘦弱,却不若从前,仿佛一阵风便能刮倒似的,“我听他说,你病了。”
“瞎说!瞧我不去打他!”因久未相见,刘聍心中高兴,笑着在他头上摩挲一阵,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眉眼出落得更加分明,脸色亦有些红润,这些时候,自己准备大事,他并无事可挂碍,反而养得身子好了,不觉笑了。笑声牵动,又是咳了几声。
董贤低声道,“你还说他瞎说呢,你可不是病了。”
刘聍心情大好,也不责备,道,“你可又长高不少。”
董贤轻轻一笑,并不答话。
“存心捡着夜里来看我么?我没什么事情,梅舞总要大惊小怪,你坐近一些,再让我仔细看看你。”
董贤颇感害羞,轻轻挣一下他手,并未挣脱,便由他握了,他道,“什么事儿,夜深了还来找我?”
刘聍何等精细,早瞧出他神色虽欢喜,显然还挂碍什么,淡声问道。
董贤低了头,轻轻抽出手来,两手交握,嘻嘻而笑,并不答话。刘聍心情大好,此时振臂一呼,天下莫敢不从,待旧下也就纵容得多,并不生气,微歪头想了下,沉吟道,“你有什么放心不下说吧,你要出宫,我也送你走,我派了梅舞护你,没人伤的了你。”
他低声道,“那也不必,王爷你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