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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人间见白头——by蒟蒻蒟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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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舜的脚步稍稍一顿,却没有转回身去。

“你要去夺白凡的头颅?”百里霂冷冷的说道,“恐怕只会连自己的小命也要搭上。乌兰自放出这个消息的那日起,就备好了天罗地网等你去送死。”

“那又如何,”曲舜咬牙回道,“与其贪生怕死,让白大哥死不瞑目,倒不如豁出命去搏一搏!早从穿上这身战甲那刻起,我就不惜命了。”

他继续迈开脚步,却冷不防从背后一把被抱住了,铁甲撞击出铿然的声响,隔着镔铁,连怀抱都是冰冷坚硬的。

“别去,曲舜,”百里霂的话语少了严厉,露出些许无奈和感伤来,“你的命,我惜。”

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像是突然断裂,震得肺腑生疼,那股疼痛从最深处散开,堵在喉咙里,抽搐着却哭不出声音,只能背对着男人,流下满脸的泪来:“他们怎么能……”曲舜嘶哑地说道,“白大哥不会白死,我要让北凉蛮子偿命。”

“会有那么一天的。”百里霂低声说着,像是安慰他,曲舜的泪水滴到了他的手上,竟让他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时间过去了十几年,年少时的记忆早就渐渐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初来灵州时,那个言语有些婆妈的新兵:“我姓白,叫白凡,平平凡凡的凡。”

就是这么个性格温和,相貌平平,身手一般的白凡,在自己险些被绞死时第一个站了出来,鼓动士卒起兵。记得那晚半个草料场被火燎了,两个人满脸狼狈坐在焦黑的木栏上说话。

“呵,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怕事的,怎么也没想到率先惹事的会是你。”

“我的确怕事啊,”白凡笑笑,却又慢慢的放低了声音,“但我更怕失去血性,失去尊严。”

你终究因为血性失去生命,但就算头颅被敌人悬在高处俯视这片草原,你也没有失去尊严。

百里霂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年轻人,不住的低声抚慰,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在安抚的不只是曲舜,也是自己那颗几乎被怒火燃着的内心。

接近七月的北凉原上,盛夏即将过去,牧民们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聚集放牧。战火已经越燎越深,除了归降炎国的部族之外,其余牧民不得不带着家眷与牲畜向北方迁徙。

而战火深处的克什库仑已经是一片焦土,炎军的主力四面包抄,像苍鹰撵兔一般将北凉数十个部族中最强大的吉达大汗王与其残余人马困在了戈壁深处的荒野里。

遍地的沙砾被灼热的阳光烤的滚烫,士卒们静静地守在空地里,握着枪戟,等待随时会发起突围的对手。

不远处的矮坡上有一小队人马,其中一匹赤金的骏马格外显眼。

百里霂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只喝了一口,沾湿了干裂的嘴唇后便塞上了木塞,重新抬起头望着头顶的云。

“将军,吉达自从昨日突围失败后就再没了动静,我们为何不干脆上前围攻,反而要在这里苦等。”

“这里还是我前年与苏漓来沙棘寨绘测地形时发现的,吉达是个棘手的人,他手下的军队也是如此,普通的围困根本无法将他们置于绝境。”百里霂望着发问的陆参将,“我们之所以大费周章的将他们赶到此处,正是因为,所围的这方圆十里没有水源。”

曲舜起先站得离他们远些,听了这话,不由得皱起眉:“我记得以前打猎时来过这里,前方丘陵外似乎有一口盐水井。”

不等百里霂说话,尹翟便已接口道:“曲将军说的不错,不过上月末将便已奉了将军之令带人填埋了那口井。”

“这一战我已等了许久,”百里霂低声道,“所幸的是这几日不曾降雨,估摸着吉达军中储备的清水也该用尽了。我虽然命人送了劝降书,不过以他的性子,绝不会低头屈从,今天太阳落山之前他必然会集结全部兵力与我们殊死一搏。”

“报——”一名士卒忽然急急的冲到近前,“禀报大将军,有小股人马冲入包围,向着吉达驻军去了,我们要追么?”

“多少人?”

“不过十数人,其中两人中箭坠马,看装束是王骑的人。”

百里霂拧起眉:“北凉王骑的大队人马可有踪迹?”

“回将军,据斥候所报,王骑营帐仍然在五十里开外,意图不明。”

“这样么……”百里霂低下头,竟淡淡笑了笑,“不必管他们,下去吧。”

此时的戈壁深处,焦灼的阳光炙烤之下没有丝毫的荫蔽,黑压压的大队人马中央是一个临时搭起的蓬帐,帐前旗上绘着吉达家族的族徽。

帐中稍微凉爽些,桌上竟然还放着一个盛着冰块的木盒,在这样的绝境,这简直是穷奢之物。穿着皮甲的矮壮男人背对着客人,抓起大把的冰块揉在脸上,融化的水珠沿着他赤红的胸膛汩汩而下:“大汗也算想起我吉达了么,可惜她让你们带来的只是一箱冰块,而我们需要的是大批的清水。正如现今的克什库仑需要的是援军,而不是你们这些苍蝇般的说客。”

“吉达大汗王,请不要急着发牢骚,”使者好脾气的笑着,“大汗已带着王骑前来为大汗王解围,只是炎国在后方布了棘手的防线,如果硬冲会折损我们大批的人马。”

“如果乌兰大汗只是让你来带这句话,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吉达转过身来,抖了抖他如同狮鬃般蓬乱的头发,“你知道我手下现在没有水喝,如果你再不走,说不定他们会扑上来咬断你们的喉管,喝你们的血。”

使者退后了一步,依然带着笑意:“大汗王何必吓唬我这样卑贱的人,援军就在五十里外,一旦炎军进攻,大汗会立刻下令出击,同大汗王的人马里应外合击退炎军。”

他虽然这样说着,但是吉达显然失去了耐性,他阴沉了发红的眼睛,上前了两步,忽然一伸手扼住了使者的脖子,暴喝道:“那个女人让你带的话究竟是什么?”

“咳咳……”使者被勒得憋红了脸,挣扎了一番才算喘过气来,“大汗说,如果大汗王愿意把手下人马划入王骑,便会即刻发兵救援。”

吉达听了,忽然怪笑了起来,他膂力惊人,一甩手就将使者扔了出去:“到了现在,还敢开出这样的条件,她这是要毁了北凉么。”

使者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汗王,这只是向大汗效忠的机会,大汗王的封地,奴隶,牛马一概不变……”

“在这片草原上,没有军队,拿什么来守护我的帐篷和牛马,”吉达狞笑起来,“这种骗小孩的话大可不必再说。”

使者一滞,还要再说,却被打断了。

“回去告诉她,她根本不如她的父亲。如果她的手段只是一味的吞并族人的势力,就该有扎纳大汗的魄力。真的想要我的军队,就该在克什库仑最强盛的时候来讨伐我,割下我的头,可是她不敢!”他恶狠狠的说,“所以她无法拥有这片草原。”

第七十章

“大汗王,”使者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为了不向大汗低头,您甘愿舍弃家族世代的根基么?克什库仑已经被毁,而这次交战过后,您曾经威震北凉原的这批铁骑恐怕就要永远的消失了。”

“是我一开始低估了中原人,”吉达压低了愠怒的声音,“但即使我的勇士们全部战死,也好过去做那个女人的狗!”

“这只是一时意气……”

“不,”吉达打断了使者,忽然放缓了语调,慢慢的说,“她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们,如果我今天战死,那么整个北凉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说完,把面色灰暗的使者用力推出了帐外:“滚吧,把我的话原原本本的带给你们的主子,”他拔出腰刀,低声咕哝道,“如果你没死在炎军刀下的话。”

强劲的风忽然沿着沙丘向下刮起,卷起大片的沙尘,遮天蔽日般将猛烈的阳光全部掩盖了,天色变得突兀,就连一直沉默的百里霂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被围的空地里骤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号角声,震得所有的驻守士卒全都警醒了起来,远远的,一股沙尘飞速卷来,带着迫人的煞气。

“大将军,吉达率军由西南方向突围,攻势狠辣,我军西侧快要挡不住了。”尹翟上前道。

“好,”百里霂一掀战袍,跨上逐日,“命烽火营轻骑上前封阻,其余士卒由两翼压上,不必生擒,尽力斩杀。”

“是!”

眼见他飞快的转马去了,曲舜依然待在原地等候调令,百里霂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身后最后一支等待调配的精骑。

“不管你们想着的是军功,荣誉,报仇还是尽忠,今日这一战,本将只下这一个军令,”他在扫视完所有人之后,猛然扬鞭大喝,“杀!”

这是一个不适宜决战的日子,漫天的黄沙被狂风卷起,砸在脸上生疼,几乎使人分不清自己人和对手,但这无法阻挠两军士卒的交锋。

五十里外的北凉王骑也试着突破炎军后防向沙棘寨袭来,当他们的先锋部队赶到这片戈壁上时,几乎惊呆了。浓烈的血腥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遍地倒伏的人与马,而战场上暴怒的炎军的身影几乎让他们忘了这是曾经懦弱的中原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去抢着搜驻营后的帐篷,即使那里有吉达的大批财富。吉达大军被断成了数截,逐一剿灭,致使数万人中竟无一支队伍得以突围逃离。

北凉大汗终究不肯让自己的精锐陷入这样的险境,这支北凉王骑在炎军还未从与吉达大军的厮杀中脱身之前,便接到了命令,立刻向格尔木河以北赶回。

此时的大炎,正是过伏日的时候,百姓们大都闭门不出,卧席纳凉。稍有些兴致的文人墨客们常聚拢到一处,奏一曲丝竹,引流觞曲水,行浮瓜沉李之乐。

这是后世记载的盛世之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戍守北疆的大炎军队扳倒了北凉诸部中的最后一只雄狮。

苍茫的落日下,北凉军队的大营在仓促撤离后只余下几个破旧的帐篷,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们的营门外竖着一支长杆,上面悬着的那颗头颅,已经风干得近乎干瘪。

直到取下头颅,抱在手里时,曲舜才发现这样的干瘪是被石灰腌过的关系,两颊的肌肉都萎缩了进去,但即使如此,他也能认出这的确是白凡。

“白大哥,”他小心的抱着那颗头颅,喃喃的又唤了一声,“白大哥,小曲回来了。”

恍惚间,还是当年自己做副将的时候,白凡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在这傻站着做什么,跟大哥喝酒去。

就在他的眼眶酸涩得几乎落下泪来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来到了他面前,那是二营的一名普通士卒,刚下战场,身上满是血污。

“白副将。”他扑通一下跪了下去,低头哽咽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放下了手中还染着血的枪戟,先后跪在这片满是沙土的空地里,向着这位昔日同袍低下头去,哀哀低泣。早先崇帝亡故,三军衣甲皆换做缟白,遥向建墨跪祭,当时虽然场面十分浩大隆重,却远比不上此次祭奠一名普通副将的悲凉。

回灵州城,已是数日之后,恰逢七夕,而前一年的这个时侯,两国刚刚缔盟,正是停止交战的时候。

迎出门的除了州牧杜升等人之外还有巡城校尉以及其余守城副尉,百里霂坐在马上,听也不听杜升等人的恭贺之词,只是垂下眼睑问道:“这些时日城中有什么变故没有?”

巡城校尉忙答道:“启禀将军,白副将战死后,北凉王骑大部撤出,留了一支车马步卒时不时前来骚扰,所幸苏郎将调度得当,我军并无损伤。五日前他们在城下中了我们的埋伏,死伤大半,其余的也都逃逸了。”

百里霂轻轻点了点头:“苏漓现在何处?”

几名校尉面面相觑了一番,才有人开口答道:“苏郎将这几日吃睡都在城楼上,已经好些时候不曾回营休息了。”

百里霂略微一怔,回身向亲兵交代了几句,随后便独自策马向灵州北城楼下而来。

来往的士卒虽然大都灰头土脸,但还算井然有序,沿着青石的台阶向上走时,正遇着一队巡营步卒,领头的忙停下脚步行军礼。百里霂抬起手止住了,向他们稍稍询问了之后,又拾阶而上,来到了城头。

灰尘被风吹起后,扬在空气里,像阵青烟似的,遮得城上有些朦胧,百里霂张望了一番才看见坐在阴影里的那个身影。即使埋着头,也仍能看出那是苏漓,正抱着膝盖沉默的坐在那里,怀里是一柄连鞘的长刀。

“苏郎将,大将军来了。”一名城头值守的士卒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苏漓像是猛地惊醒了,抬起头向这边看了过来,百里霂触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心中微微一惊,那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几乎已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在他还未开口之前,苏漓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又跪了下去:“属下受命协助白副将守城,督管不利,求大将军责罚。”

“此事……”百里霂低头望着他消瘦的肩膀,“并非是你的过错,无需怪罪。”

苏漓低着头,话语中带着隐约的固执:“求大将军责罚。”

“苏漓,”百里霂无奈的叹了口气,“把头抬起来。”

苏漓沉默了片刻,慢慢仰起脸,与百里霂视线相触的那一刻,他忽然咬住下唇,像是强忍着什么,齿间颤抖的说:“白副将死了。”

百里霂觉得心脏狠狠地钝痛了一下,却还是神色平淡的点头:“我知道。”

“我不该让他出城的,”苏漓无力的摇着头,“我自负通读兵书,得名师教诲,谁知一旦遭遇强敌,却没有丝毫的主张。”

“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凡我稍有些御马执枪的本事,就不必让白副将出城迎敌,致使他死于敌手,最后竟连尸身也不能保全。”他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激荡的厉害,吐字间都紧咬着牙根。

百里霂俯下身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解下大氅披在他瑟瑟发抖的身上:“若说自责,也该我说才是。”他顿了顿,“命他守城的是我,得知灵州被围不准回援的也是我,而且不只是白凡一人,自我戍守灵州这十来年间,因我的军令而丧生的士卒不计其数。”

他说到这,无力的叹了口气:“白凡不会怪我,更不会怪你,我们这样的人,就算死在战场上,也不会有怨恨。”

“我不是怕这个……”苏漓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百里霂只得前倾了些,却猛地肩膀一紧,被两只手臂抱住了,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他略微一怔,随后也慢慢的将手臂环到了苏漓的背后。隔着薄薄的单袍,他可以清楚的摸索到凸出的肩胛,真是瘦的太厉害了,这个年轻人没有了素日的倔强,此时显得格外脆弱。

“百里霂,”苏漓低声的叫着将军的名讳,身体里连续数日绷紧的弦像是在这一刻溃散,让他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师说只有真正掌兵时才知道什么是战场。我以为自己早有准备,可是全军等我一人下令时,我是真的怯了。”

百里霂没有说话,安静的听他说着,手掌轻轻的安抚着他的脊背。

“我很怕,我怕害死他们,我不敢下城楼,怕敌军会来突袭,夜里也不敢入睡,我只知道,”苏漓颤抖地说着,抱住他的手臂紧了紧,额头抵在他的肩甲上,“只知道等你回城,这一切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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