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领导一句话,下面忙半年。厅里各色人走马灯般进驻宾馆,确定日程安排线路,连端茶倒水这些细节都反复研讨,正常的讲座也因此停了下来。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停止讲课停止培训是为了展示培训效果为了今后更好的培训。这个绕口令般的道理很让人费思量。
能不直挺挺地坐在课堂上对大多数学员来说仍是好消息,谁会介意上面既紧张又神秘的动作能带来什么现实的好处。也许更多的人想的是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作为日程安排的一项重要内容,展示民警体能训练成果无疑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岳刚等平常表现突出的人身上。老李亲自挑选了三十个手脚利落、打拳有形有款的学员突击训练,并一再强调只准出彩不能露怯。
这些天老李大概忙得脚不沾地,进进出出打个照面,他也仅仅是很快地笑一下,然后就匆匆离开。我有些心虚地想:这样或许也好,能让他忘掉那一晚我们之间说不清该记住还是该忘记的一切。
时间已经确定,后天那位经常在电视里露面的省委常委就要见到真人了。
下午,大伙正坐在操场上看岳刚他们三十个人一遍一遍操练着本已熟悉的那套拳,嘻嘻哈哈地指着某个稍有犯错的人说谁要后天关键时候掉链子,厅长还不把他吃了。这时,老李急匆匆地从远处走过来,那速度和跑估计区别也不大。
在人群中搜到我的位置,他焦急地挥了挥手。
原来厅里办公室那些秘书所写的汇报材料让厅长极不满意,主要缺点是无新意无内容。指示老李必须连夜拿出有突破性的材料来,否则……老李没说否则后面的话。
老李用焦急的眼神询问我。
没什么好说的,我马上跟他回办公室,坐下来商量材料的主要框架。看了看原来的材料内容,心想这些人也真敢糊弄,整篇文字毫无特点地从什么提高思想认识、加大培训力度、达到预期效果三方面展开,而且内容确实够空洞,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言之无物。
其实,对于我所讲的东西老李完全没有异议,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拿出来让领导满意的东西。
我理了理头绪,忽然想起有一天老李开玩笑地说过,培训就是联系联系、休息休息、学习学习、米西米西。猛地象找到了材料的灵魂,忙把想法说给他听。
老李焦急的神色渐渐恢复正常,不住地点头。等我说完,他用力拍了下巴掌,想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手举到半空又落了下来,红了红脸说:“我就知道你能行,就按你说的写,保证对厅长的胃口。”
看我在电脑前坐定,飞一般地打下标题,老李说:“我还得去看看会议室、那几个负责接待的学员准备得怎么样了,你自己慢慢弄吧。”
我没有抬头嗯了一声,整个思想全进入到了如何铺陈语句、如何组织结构上,没留意老李的动作。
忽然觉得肩上沉沉地放了只手,回头,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用一种象是感谢象是期许象是盼望又象是释然的温和的目光看着我。
我扭过头盯着屏幕,“叔,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老李用力按了按,这才离开。
常写官样文章的人都知道,框架一旦形成,往里面装东西倒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连“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这么严肃的命题都能被当成筐随意填充,何况一个小小的培训。只是“米西”太过不上台面,想了半天改成拓宽视野,把所有培训以来组织的参观都写进去,即便有些牵强,估计也不碍大事。
这么些年写材料,我有一个挺奇怪的毛病,越是任务来得紧,越能发挥潜能,这时我就感到一些话如泉水般在脑海里涌现,只凭指尖就轻易将它们变成一行行文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不知过了多久,材料已经大体成形,只剩最后表决心的套话了,伸伸懒腰看一下时间,已经7点多,过了吃饭的点儿。
忽然想起岳刚不知在干什么,总不至于晚上加练吧。
拔过去电话,那头人声嘈杂,不时听见有人说快出快出啊,大概又在斗地主。
岳刚大声喂着,可能是拿着电话离开了“战场”,耳边一下安静了许多。
“看见老李叫走你了,是不是又有任务?”
心头暖了一下,毕竟他眼里还有我的存在。
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连续写了三个小时,差不多快完成了。他在那边笑道:“你们就闭门造车吧啊,别把领导的脸贴成佛像!”
忽然他问:“哎,你吃饭了没?”
一句话,心头的暖意就变成酸溜溜的东西欲从鼻子中流出。我嗯了一声,半天没搭腔。
“你在办公室?”岳刚又问。没等我回话,他就连声说:“等我会儿啊,我给你觅点食儿。”
那边传来一声喊“岳刚,快点啊”,听见他很不屑地答道:“饶你们一次,我得看看我兄弟的肚子怎么解决。”大概没把手机放在嘴边,声音很小,但我听得非常清楚。之后就是嘟嘟的忙音,他收了线。
没敢让自己胡思乱想,又赶紧回到材料中,把最后一段写得尽量漂亮。
正当我拖动鼠标检查错别字,门推开了,岳刚伸进头张望,见没其他人,猛地跳进来,“还用功呢,啧啧,真是好同志!”
他一边把手中的袋子放到桌上,一边凑过来看电脑,可能是走得有些急,脸上湿碌碌的,他好闻的汗味飘进鼻子中,心里有些甜蜜,有些惊动。
“先吃吧,一晚上呢。”他拉着我站起来,“哎,这个老李,把人往死里用啊,连饭也不管。”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份担担面,葱花喷香,色泽诱人,上面淋了些辣椒油,还热腾腾地冒着气。口水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分泌出来,也顾不得什么雅观不雅观,掰开筷子风卷残云吃起来。
“着什么急啊,全是你的。”岳刚在一旁笑着。
大概是看我吃得太过得意,他走近仔细瞧,“有那么好吃吗,我也尝尝?”
我想都没想就夹起一筷子喂给他,“天下美味,何况是你买的。”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筷子还在我手中,岳刚咬着筷子转过头,我们同时看到了老李。
他也拎着个塑料袋,上面赫然印着KFC标志。
老李站在门口愣了愣,我和岳刚竟也一时忘了应该赶紧停下来,就那么怔怔地立着没动。
停顿了几秒钟,老李低头进来,问:“岳刚也在啊?”然后就看到了桌上我们吃剩的东西。
岳刚紧着咬了两口咽下面条,含糊不清地答:“哦,给他送点吃的。”
老李似乎很随意地放下东西,径直走到电脑前,坐下看已经快完成的材料。
我想我的脸应该很红,不知他会怎么想看到的一切。
岳刚做个鬼脸伸了伸舌头,我则胡乱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三个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李站起身,看着我们俩,“我看行了,打出来明天让领导过过目。”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你们再吃点儿吧,我就回去了。”
岳刚站在我旁边,看老李出了门,长长舒了口气,“老李还算有良心。”
见我没说话,他歪着头问“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他都看见了。”我低声说。
“看见什么?咱哥俩吃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心里暗叹岳刚的迟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坐下来发呆。
临走关灯时,我忍不住抓住岳刚的胳膊,也许只有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我才会这样做吧。
黑暗中岳刚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个动作,还轻轻拍拍我的手背。
夜晚的空气有些凉,穿着短袖的我们不时碰碰彼些的胳膊。或许是刚才老李的神情诱发了某种念头,我竟恍惚觉得身边的岳刚应该已经认可了我们之间的亲密,认可了我们举手投足中传递的温情。走着走着,我忽地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
岳刚用双手捂在我冰凉的胳膊上,“有点冷吧。”话音低沉却柔情无限。我以为。
过了一阵,他轻轻拉开我的双臂,“回去睡吧,累了半天。”
心中涌出一句话: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形,我们还能拥有多少?
(三十三)
任何岳刚无意中的亲近其实都不能令我坦然,正如他任何含混的表示都不能让我真正远离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不肯就范于这样一种模糊,不肯接受未曾较量的输赢,我变得有些焦躁。甚至我违心地认为,那一晚突如其来的电话是冥冥中的安排,预示着无法真正撇清与他的纠缠。
本来是一堂关于罪犯心理矫治的讲座,因为话题的敏感和同事们的热情,逐渐演变成了对自我心理的甄别课。特别是谈到罪犯中较为普遍存在的同性关系的异化,老师竟很非常开明地发挥到了社会中的同志现象。
他侃侃而谈着那些我早已熟稔的理论,似乎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并不关心他真正的结论,因为那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说清的问题,因人而异,仁智互现。我想知道的是,前排的岳刚这时在想些什么。
从不太认真听讲的岳刚似乎非常专心地在听,还不时主动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就连中间休息也没起身和我闲聊,好像坐在那儿想着什么。
最后那位观念开放的老师告诉大家,性倾向的异化不属于病态范畴,但作为一种监狱亚文化现象,它不可避免地会形成阻碍教育改造工作正常开展的非积极因素,特别是对于境遇性的、因逼仄环境导致的非平等关系,应当予以关注。底下掌声不断,我注意到岳刚没有任何表示。
临走时,岳刚转身经过我身旁,很凝重很犹豫,欲言又止。
或许是彼此心中都有些模糊的想法,晚饭后,岳刚没有打电话询问打不打球。
独自躺在床上,我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手机中储存的信息,第一次甜蜜、第一次犹疑、第一次无言以对,纷纷涌现在眼前。一时竟坐卧不宁。
腾地从床上坐起,抄起电话按了下去。
居然是占线!继续拔,还是占线。
心慌意乱中,拿着手机往门外走,刚到门口,电话响了。
“你……干什么呢?”岳刚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沉重。
“想去找你。”无须再隐藏什么,我低声说。却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就在近处。
抬头,楼道另一头站着一个人,熟悉的身影不用细看。
举步向前,仿佛闻到了血一样的腥味,我不知道扑面而来的会是什么,尖利的割断抑或沉钝的撞击。
“你听没听说过监狱里的这些事?”岳刚一边走一边问,听得出他尽管想压制某种焦虑,但语调透露了一切不安。
“你是不是说今天讲座说的事?”仿佛看到了大厦即将倒塌,却非常冷静。我知道一切应该早有预示,只不过面对自己亲手搭建的海市蜃楼,自欺欺人地想多挽留片刻。
再没有说话,一直到了操场上。岳刚走得有些快,我一直慢他几步。
他转过身,长长舒了口气,象是坚定着一个决心。
“我那个分监区就有这样的事。两个犯人好得出奇,见过互相栽赃的,没见过争着揽过的。大伙都笑说他们叫……叫……”
他没说下去,大概那是一个很不入耳的词汇吧。
不知为什么,我轻轻哼了一声,“怎么了呢?”
他掏出烟,点着,拿火机的手有些颤抖,火苗在夜色里晃动。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也有这种……这种……嫌疑?”
“怎么了呢?”我盯着他。
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你要是没这种嫌疑最好。”
嫌疑?退一万步,即使这是犯罪,我岂是嫌疑,那分明再明确不过了的,无须任何证据。
“岳刚”,我仰起脸看着天上一幕的星辰,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爱你。”
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丢弃幻觉的感觉真好!直面一切的感觉也——真好!可,我却没有喜悦。
那些曾经的亲密,曾经的温情流转,曾经的如水般的夜晚,不过——只是幻觉。
“不……不……不,你别这么说。”岳刚双手在胸前摆着,似乎被吓住,“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我们一直是……哥们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没看他,抬脚往台阶方向走。
岳刚追上我,拉住胳膊,语无伦次:“我一直觉得你这么优秀,这么文雅、这么……这么……好,怎么会呢?”
“那又怎么了呢?”
“你别老这么说啊!”,他用力捶了一下我的后背,生疼。
“这个……这个肯定能治,你得好好治。”过了一会儿,他象是接受了事实,却又想出另一个决定。
坐下来,抬头仰视站在面前的他,疼痛并不是想像出中的不能承担,那本应是我该得的。然而,最最令我焦灼的是来自他意识深处对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岳刚,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你不要——看不起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祈求了吧。
“不会,不会,不会”他喃喃道。不知道是说不会看不起我,还是不相信这个事实。
沉默,一直沉默,只有他发亮的烟头在提醒已入睡的世界。
是时候走了,我艰难地站起来,腿竟有些发软,一个趔趄。
岳刚在身后喊了声我的名字,我顿了顿。
“你得好好的啊?!你得自己改啊!”
脸上浮现的居然是笑,我径直往前走,泪如泉涌。
(三十四)
回宿舍短短的路上,我不知几次停下,妄图让清凉的夜色淡淡的花香还有人们闲适的谈笑走入心怀,驱散仿佛刚刚经历过炮火还未落定的硝烟。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磅砣的泪雨根本不受大脑指挥,一阵阵,一股股、一团团从五脏六腑涌出,似乎没有穷尽的时候。
无知无觉地躺到床上,所有神经都象短暂失去了感知的功能,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空白吧。那是一种置身于浩缈宇宙无所依靠的虚无,是一种万事皆空、身无一物、山穷水尽的惨淡,是一种无须思考、无所谓争取任命运予夺的绝望。于这种空白中我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或许是建造的过程太过艰辛而摧毁的一瞬太过迅捷,以至于那种尖利的感觉已经不再是痛,昏昏然,我恍惚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吧,就象无数次在梦境中出现过的更为绝决的分离一样,只要用力睁开眼,就又会回到尽管折磨却能苟活的现实中,将热烈的渴望包裹,凄凉地欣赏眼前来自于岳刚的美丽风景。
甚至我天真地想:明天,明天上课时,恶作剧地冲岳刚作个鬼脸,说昨天那些话把你吓住了吧,和你开玩笑呢。他就会恍然大笑,重又用力搂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倒在他怀里,恨恨地警告看你不敢不敢!
然而,天色渐亮,毫无睡意的我站在酒满晨曦的院子里,看岳刚宿舍还紧闭着的窗帘,感觉眼眶的酸涩,我知道,所有说出的话不可收回,所有情感一旦奔涌渲泻,就不再属于自己,因此而生的喜忧不能重新来过。
刻意躲避岳刚成了我最重要的事情,除了无法逃开的上课、吃饭外,我会一直呆在宿舍里,任自虐的情绪主宰。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岳刚阳光的笑,却无法克制自己一次次站在窗边的冲动,看那熟悉的身影时隐时现于院中、于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