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周围一片喧嚣中,越发觉出自己的孤独。
起身走出操场,我拐进花园中,绕过曲曲折折的小路,花园深处有一间亭子,样子倒还古朴,立柱上斑驳脱落的漆皮表明它年代久远。是啊,这里曾经繁华热闹,但也逃不过时间的过滤,不是一样要归于平静、归于寂寥?
园子里的草坪刚被修剪过,空气中弥漫着返青的气息。站在亭子里,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立柱上人们留下的涂鸦,居然发现有一句是:XXX,我爱你。后面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我静静地看着这几个字发呆,幻想着当初刻下它的人,在心底涌动过怎样的波澜。只是,光阴流逝,如今,那些爱还在吗?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没有移开目光。只是也有人愿意到这里清静一下吧。那人似乎停下来,然后就了无声息。我继续看着那些字,沉浸在自己无边的想像中。
“真有这么好玩的东西吗?”,不知过了多久,鼻音很重的声音,心里猛地一震,是岳刚!
没等我回头,他已经走上前,双手搭在我肩上,歪着头仔细察看吸引我注意的这些涂抹。
“没什么啊,我还以为上面有什么人的真迹,让你这么不错眼珠地看了足有三分钟!”他好奇地看着我。我们离得很近,近得让我感到这种距离很陌生。
他说话时气息喷到脸上,很清新的味道。
原来他盯了这么长时间,竟有一丝温暖在心头漫沿。
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岳刚说:“刚才看见你一个人往这边走,怎么,挺闷的?”
我没说话。
他松开我,掏出烟点着,倚着柱子,似乎决心陪我在这里耗下去。
“这个地方环境不错啊。”
“哦”
“和你们同事们不太惯?”
“嗯”
我知道一个人没话找话地跟你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知道岳刚对自己的举动很上心,却隐约担心一种靠近,一种在我看来模糊的东西滋长。
“你们搞文字的人都不爱说话?”他故意把“搞”字说得很重,坏坏地笑。
我未置可否。深沉?在心里重复这个词,深沉和空虚是一个意思吗?
“其实,有啥事儿都该想开点,总一个人闷在心里,不好!真的。”他脸上已经没有了玩笑的意味,只是认真和关切。
沉默也许是我的习惯。习惯,于一个人,当成为他面对无法逃避、无法克服的困难时选择的态度和方法,就与这个人渐渐融为一体,难以分离、难以割舍。
岳刚目光中关切的意味更重了。那一刻,我像笼罩在温暖的夕阳下,尽管暮色垂垂,但温度是真实的。眼眶有种外溢的张力冲击,无法遏止。
借一阵风吹过,我装作被迷了眼,伸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没什么,我就是和他们不太熟。”
“不熟有啥关系,咱们不也才认识?”
“你不一样。”我轻叹,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
“啥?啥?”他拍着我的胳膊大声追问。
我揉着胳膊,咝咝地吸着气,低头作痛苦状,心里竟升起和他恶作剧的快意。灰色的生活中有过太多收敛,我已经忘了怎么逗人开心。
他把头伸过来看我的脸,短短的头发散发出男人略带汗腥的味道。
“不会吧?我可没用劲。讹人是不?”
看到我渐渐绷不住的表情,他笑着移开身子,站在一边指着我,摇头晃脑。
集合哨尖利地响起,“快走”,他推搡着我往回跑。
脚跟脚的噼啪声里,我在想:如果生活中的一切都毋须主动选择,有人推着、搡着,是不是一种幸福?
我无法说清岳刚给我的感受,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吸引或排斥就是这样微妙、不可言说。在我脑海里,只有夕阳笼罩下英武的招式,队列里一丝不苟的神态,从胸腔里发出的笑声,还有丝丝入扣的味道,但这些象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我,触动着我以为早已麻木的心。
(五)
与训练相比,我更愿意坐在宾馆的会议室里听讲座。那段时间,晴天很多,初春的阳光从几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和煦而又温暖。空气中的飞尘在光的映照下,翻飞起舞,我常常被这些奇异的构图所吸引,忘了身在何处。
座位的安排与站队一样,岳刚还在我正前面。巧的是,因为会议室横向桌子排列的关系,我俩这一列恰临过道,这对我来讲,简直就象中了大奖般愉快。我实在不能忍受两边都有人那种被裹挟与封堵的感觉。
厅里对讲座课题的选择应该费了不少心思,我比较喜欢听一些军事、政治、经济方面的讲座,而对本系统内部人士开设的罪犯教育改造专题,感到索然无味。别看岳刚在队列里纪律严谨,可听课就没那么老实。一会托下巴,一会儿歪身体,一会阔阔肩膀,一会儿敲敲后背,我会在记笔记时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出来。有时,实在坐不住了,他就把我和他的杯子端走,借去隔壁水房打水的机会活动一下,看他回来把杯子放下时哎声叹气的样子,就知道这短暂的放松对他来讲多么珍贵。
那天,从心理研究所请来了全省挺著名的心理学教授,就监狱警察常患的心理疾病问题进行讲解。听着听着,岳刚把手绕到背后,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我觉得你心理有病。
够尖锐的啊,直接说“毛病”!
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瞬间慌了一下,难道他能看出什么来?
攥在手里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又递过一张:语言洁癖!还在旁边画了个光头小和尚,嘴里飘出一句话:我沉默,我喜欢。
原来是这个意思!松口气的同时,我忍俊不禁,咬着笔头,想写句什么回他。
他又探过手:别听专家讲,你这病得我治!一副很霸道的口气。
看着手上三张纸条,看着前排他宽宽的肩,厚厚的背,看着后颈整齐的发际,看着那圈淡淡的汗渍,心中长久尘封的某种情愫象晨曦中喷薄而出的朝阳般,一点一点升腾。
我情不自禁地将手心贴在他后背,他惊觉中抖了一下,回头,露出憨憨的笑。
吃饭时,我习惯性地坐在角落里,听周围人讨论晚上的安排。时间一长,每个人吃饭的座位都有会基本固定。隔着几张桌子,向岳刚常坐的地方望去,他正勺子往嘴里送,还不停地发表着什么见解。
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也许课堂上令我震动的三张纸条只是他培训生活中一个随意挥手,那天在亭子里关心的话也只是广泛交往的一个缩影,想到这些,眼睛竟有些发酸。
身前的光亮忽然被一个人挡住。我对周围环境的这些变化基本不会顾及,低头继续吃。很久了,那人一直都没动。这才抬头。
“我在看你需要多长时间才会注意有人。”岳刚端着盘子对我说。嘴还在咀嚼着,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
我向周围望了望,餐厅里差不多空了,两三个服务员在收拾东西。
他咚地一声很有力地坐在我身旁,瞅了一眼我的盘子问:“光吃白菜啊!怪不得跟和尚似的。”
这些天训练、上课、走路,我们其实已经很熟。特别是对于我,熟悉得甚至可以说非常密切。我不太知道与人之间正常的关系该怎样衡量。
“吃你的吧。”我回了他一句,自己都能听出其中的嗔怪。
他很受用般地摇了摇肩,凑过来低声说:“怎么样,你的语言洁癖得让我治吧!”
“你才有什么P呢?”
“看看看,有效果吧!都会说粗话了。”他得意地用勺子敲敲我的盘子,顺手多我这里舀走了一匙菜。
我瞬间被这个动作震得停顿了下来,拿着勺子的手轻微颤抖。他在一旁却象没事儿似的哼着什么曲子。
有些往事总会在不经意中因了一个细节便从记忆深处滚滚而来,有时是因为似曾相识的场景,有时是熟悉的旋律,有时是路人的身影,有时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举手投足。那个过去跟我买一模一样饭盒以至于分不清哪个是谁的人,如今还会不会记起一人打豆腐一人买青菜,头碰头凑在一起狼吞虎咽的情景?还会不会记起彼此都装作厌恶的神情说口水进来了然后却吃得津津有味?
“快点啊?服务员要赶人啦。”岳刚在一旁催促。
我知道自己走神了,连忙扒拉两口和他一块出了餐厅。
天气渐渐暖和些,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宾馆前的空地上闲聊。岳刚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很认真地问:“你知道附近哪儿有运动的地方啊,整天不出汗都快憋出病来了。”
其实这些天我也有这种感觉,在家时,没别的爱好,就经常和人约了打乒乓球,挥汗如雨后身体的轻松可以让人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包括郁结心胸的惆怅。
思想还没从刚才岳刚那一勺子跳出来,这时看到人们大声说着什么,闹着什么,忽然我觉得,和世上另一个人很亲很近,其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也非常认真地问:“运动?室内还是室外?”
“都行都行,只要出汗。”
我指了一下正在一群人中间发嗲的女学员,“噢,那我看——你不是需要场地,而是需要个人。”
他疑惑地扭头看,立刻作呕吐状,然后恶狠狠地想伸手拉住我。
我早有防备,抬脚跳开,一脸无辜地辩驳:“那真的能出汗。”
他已经笑得弯下了腰,“文人坏起来不可估量啊!”
(六)
厅里负责培训的班主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个子不太高,红光满面,双颊透出的润泽与其年龄不太相称,有人便给起了个“红二团”的绰号。传闻他因为在厅里不受重用,便把一腔怒气毫无保留地撒在培训学员身上。早点名、晚集合、突击查号、不准请假等等“恶行”不一而足。相较于大家的“怨怒”,我倒感觉不很明显。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从来没起过“偷懒冒油”的念头,另一方面也比较理解他的苦衷,毕竟作为一项涉及全系统单位的工作,领导们不希望给基层的同志留下极不严肃的印象。
班主任姓李,在公共场合跟学员从来不苟言笑,只要张嘴必是批评,经常说的话是“还想不想要结业证!”话不中听却很管用,谁都不想在这么个事情上出意外,况且历史上也有过厅里死卡某个人不得不自费再培训的事情。那一阵,培训班上课纪律极好,厅里检查时副厅长皱巴巴的脸愈发泛起大浪,满意地评价说:同志们的表现,用一字说,是好;用两个字说,是很好;用三个字说,是非常好!惊得我差点跌一跟头。这水平!
那天,听完讲座时间还早,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会议室。岳刚走时问我去不去“斗地主”。这些天听他开口闭口的对“斗地主”兴趣正浓。还没来得及容我说话,他们单位的同事就不耐烦地往外推他,嚷嚷着时间就是金钱,他只得在人堆里扭过头,说:“过来看啊。”
想着回宿舍也没什么事,又不可能真去岳刚屋子里观战,就干脆坐在座位上翻新买的中篇小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问:会打字吗?
抬头,周围空荡荡的,只有“红二团”主任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讲台的电脑前,抬脸询问我。
“哦。”我想也没想就起身上前,在办公室整天和文字材料打交道,打个字应该算基本功。
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两行字:关于第62期警衔晋升培训第一阶段工作的情况汇报。
他拿着两页纸,没什么表情地问:“能不能快点把它打完?”
我点头,将拼音输入法转为自己熟悉的五笔,接过纸放在身前。噼里啪拉的敲击声中,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经常搞八股文般的总结报告,对用词、结构之类很明白,碰到看不清的字,我都没去询问,依自己的理解就继续打下去。觉得有些话重复、罗嗦,或者不太适合汇报口气,习惯性地头也不抬问改成这样这样好吗?
半天,身后没有动静。
才觉出话有些唐突。只是让我帮着打字,怎么就替人家改开稿子来了?扭过身问:“要不,还是用原来的,一个意思。”
印象中他一直冰冷的脸竟破天荒地有些笑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原来红润的脸色很好看,显出健康和活力,甚至还有些可爱。
“不不,就用你说的,你改得更好。”他略带表扬的口吻。
一会儿,不到两千字的报告就打完了,我又习惯性地拖动鼠标认真检查一遍,纠正了几个错别字,然后按照公文格式调整了页面设置和段落、字体,顺手按下了打印机。
打印机嗡嗡地工作着,我说好了,起身想走。
班主任微微的笑意变成难得的笑容,捏着两张打印纸上下看了一遍,突然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XX监狱。”
他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小伙子不错。”
我早已听惯类似的话。单位里的领导从不吝啬这样表扬人,但我也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如果因此而产生什么惊天幻想,就太可笑了。
我没说话,等着他让我走。
他一边收拾着电脑旁边的杂物,一边说:“以后就找你帮我干这些事了啊!你看,文章被你一改,通顺多了。给我留个手机号。”
我暗自叫苦,干得烦烦的工作还得在这儿继续。不过,这些年我也学会了对于不能推脱和逃避的工作,口头和心理上都愉快地接受的调节办法,套用一句流气的比喻:如果不能避免被强奸,请学会哼哼。
离开会议室,我回头望了一眼还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他正拿着两页纸静静地朝我的方向张望。一排排整齐的桌椅隔在我们中间,会议室显得空旷深远,光线不太好,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七)
在遇到岳刚前,我以为人心是石头,一旦沉入水底,就很难再被波澜卷起,从此归于沉寂。可现在我才明白,人心不过是冰面上的玻璃球,任何一点力量都能牵着它去往不可预知的方向。
可能是帮助李主任做了那件事后,无论在会议室或者宿舍楼道,每次见到,他总会朝我点点头、笑一下,甚至在听讲座时,偶一抬头,就和高高地坐在讲台一旁的他的目光相遇。他没有任何表情地任我们的视线相撞,让我不知该如何做出反应,只能闪躲着移开,听凭那道光束静静地照在身上。
但更多时候,我的注意力并没有这些事情上。我会望着前排岳刚的后背发呆,会数他密密的短发中偶有闪现的白丝,会深深地辨别刚洗过的作训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时间久了,我无法抑制伸手抚摸他头发的冲动,想去体会硬硬的发茬在指尖流过的细细密密的触觉。
虽然彼此留了电话,但我经常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犹豫,不知道拨通后,能说些什么。看得出他人缘极好,应该不会象我有无所事事的时候。
星期天,培训班休息。一早起来,宿舍里另两个同事到附近的商场买东西,问我要不要去。我躺在床上想着岳刚会去做什么,就推说还是睡觉舒服,便听见他们叮叮当当地走了。
天色不太好,阴阴郁郁的,没有吃饭的欲望。拿起手机找到岳刚的名字,将手指放在按键上,反复想着接通后第一句讲什么最为得体。
突然铃声就响了,象在心中炸了个雷。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名字,第一反应是:难道我不小心按键了?
“起床了没?”电话那头他独特的瓮瓮声。
我下意识地迅速从床上跳起,一手拿机,一手将被子拎起,整出大致的形状。
“起了,起了。”
“有什么安排?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