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薛西莫尔拥了强纳森一下致谢，把人送出研究室外，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回身面对雷格斯的投影。
雷格斯背对薛西莫尔盯着墙上的显示器，看起来似乎不想理会甚至没注意到血主。
不过如果科学家真的不想理人，大可解除投影溜到薛西莫尔找不到的地方，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只是间接透露他的异常。
薛西莫尔清楚这点，胸口稍稍收紧，走到科学家身边问：「雷格斯，你还好吗？」
「普普通通。科长不去陪霍普小弟？」
「我想先看看你好不好。你很少在讨论中起情绪，出了什么事？」
「……」
「雷格斯？」
雷格斯的投影骤然消失，可是隔了两秒后又出现，只是位置换到薛西莫尔的对角线处，盯着银白色的天花板道：「我刚刚说的假设，是被我称为「极恶未来」的模型。」
「情况有那么糟糕吗？」
「是「假设」。」
雷格斯伸出一只手指纠正，但并没有把视线转过去，依旧盯着头顶道：「科长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假设万一成真，我们就只能撤出美国，甚至撤出这个世界。」
「……我会保护你们。」
「我会保护我自己。」
雷格斯总算看向薛西莫尔，恢复一贯的漫不经心、缺乏温度的轻笑道：「请科长和霍普小弟好好享受这四十八小时，万一假设是真的，那接下来我们会忙翻天；若是假的，为了庆祝危机解除，二科也会忙翻天。」
09
「本月的月会到此结束，请不要忘记修正过的封锁程序，还有应该要缴交的结算报告也是，最慢下周一十二点前要交出来喔。」
多鲁特站在椭圆会议桌的一端讲话，周围的科员却收包包的收包包，补妆的补妆，还有人大剌剌的用投影键盘打简讯和报告，完全不把自家科长放在眼里。
多鲁特停顿几秒，看看已经做好二十万分下班准备的属下，低下头乖乖说出众人唯一想听的话：「散会，祝大家……」
整个会议室中的人一哄而散，只剩下几名睡死没发现会议结束的老科员。
「……祝大家午餐用餐愉快。」
多鲁特把话讲完，目送其他人消失在门口，拿起外套默默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三科科长室的面积不小，其他科员只有一张桌子加一个柜子的空间，但是多鲁特拥有三十多坪的房间，入口第一眼看到的是灰色系的客厅，后头是小厨房和小吧台，卫浴设备当然不能少，扣掉书房、主人房后还有两个客房，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间高级公寓。
这也是三科中少数能让人觉得「多鲁特是科长」的事物，虽然不少科员私底下都会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给木头科长用这么大间、豪华的办公室简直是浪费。
这些科员一半说对一半说错，对的是给「三科科长」这么好的房间，完全是浪费纳税人血汗钱；错的是对他真正的身分而言，这间办公室还稍嫌不足。
多鲁特关上房门，把门设定成只能用他的指纹、眼角膜和密语开启，再将窗户转为毛玻璃模式，把整间办公室被封得密不透风。
他扫视周围，确认一切都没有漏洞，这才让下垂的嘴角拉起，挺胸站直腰杆，把伪装的疲倦、懦弱和神经质通通抛开，扯松领带露出真正的姿态——带着些许掠食者气息的干练男子，替族人潜入敌方组织代号「科长」的「目标」干部。
多鲁特扭扭头动动肩膀，他听见些许声响，将眼耳转向声音源惊喜地笑道：「「坟场老板」！你怎么会来我这里？行动日不是还没到吗？」
「来听听第一手情报，还有看看咱们的庆功宴场地够不够大。」
「坟场老板」、夜店「复生」的经营者费雷德靠在黑石吧台边，晃晃手里的威士忌问：「要来一杯吗？」
「如果是你的珍藏品，我要。」
「我有可能喝次级品吗？」
费雷德故作火大地瞪人，从吧台上的柜子取来玻璃杯，倒酒、放冰块后递给多鲁特。
多鲁特接下酒，啜一口润喉道：「果然是好东西，不愧是吸血鬼爵士的珍品。」
费雷德举杯轻撞多鲁特的杯子道：「当然，我可是特别带来慰劳你的——要硬撑着不把那群蠢人类吃光，你真是太辛苦了。」
「别这么说我的科员，他们除了态度不好、只看表面、自视甚高外，没什么缺点。」
「全都是缺点吧……」
「哪有，我觉得很可爱——每个人都乖乖地照我的剧本走。」
费雷德「哈」了一声，斜眼看向多鲁特道：「就这点而言，的确是很可爱，如果隔壁的二科也能这么可爱就好了。」
多鲁特挑眉问：「你是指昨天上午的意外吗？」
「正是。」
费雷格放下酒杯懊恼地道：「明明告诉孩子们好几次，正式行动前别大规模聚会，结果还是闹出那种事。」
「往好处想，至少撞见的不是妖怪是人类。」
「真的有比较好吗？我听在场者说，强纳森。霍普的反应很不正常，在闯进集会后掉头就走。」
「这的确很不正常，所以我在当天傍晚和他接触，一起到附近的酒吧喝了点小酒，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结果呢？」
「他搞不清楚状况。」
多鲁特替自己倒酒，耸耸肩膀面无表情地道：「和某些人类一样，因为灵感或第六感比较强，隐约觉得情况不对，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
费雷格沉下脸道：「如果他和二科的妖怪讨论，我们就危险了。」
「就算讨论也无济于事，太晚了。」
多鲁特轻敲吧台桌面，叫出自己的行事历，盯着某个黑色的圈圈道：「三天后，特殊疾病防治局二科就不复存在了。」
雷格斯说要放大家两天假，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好好享受这四十八小时的空闲，至少强纳森就不能。
强纳森睁着眼躺在床上，即使已经躺了快四小时，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脑中满是从昨天早上到半夜的事。
在闯进公园里时，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恐惧，感觉自己像被十几个狙击手瞄准一样，所以才会拔腿就跑。
跑掉后他人是安全了，心里却一直感到不快，理由除了对于那群人的疑惑外，更多的是不满自己的懦弱，为什么不弄清楚再跑。
而这成为他答应多鲁特的邀约的主因，三科科长身上散发和公园男女一样的气味，如果从对方身上套出些情报，对于了解公园内的异状肯定有所帮助。
可惜，强纳森费了半个晚上，只得到满肚子免费的酒、一堆客套话和三科科长的家庭困扰——最后一项是因为他问错问题导致。
到头来，他只能求助薛西莫尔，把自己的失态明明白白说出来，然后得到最惊悚的答案，迎来把整个二科吓坏的会议。
不过对强纳森而言，和会议相比，他更在意的是……
「睡不着吗？」
柔和的低语突然插入，强纳森转向右手边，看见薛西莫尔双目半开凝视自己，翠绿色的眼里堆满忧虑。
强纳森扯扯嘴角装出轻松的样子道：「只是在想事情，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不是真的。」
「我就知道。」
薛西莫尔微笑，把手从被子中抽出来，放到强纳森的脸颊上问：「你想去找雷格斯吗？」
强纳森愣了一下，转开视线有点挫败地问：「我表现的那么明显？」
「不怎么明显，只是我有特别注意，当你听到我转述雷格斯的建议时，心跳和呼吸和平常不一样。」
「夜血者的观察力真是可怕啊……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感官。」
「没那么可怕。」
薛西莫尔摸摸强纳森的脸，收回手也收起笑容道：「如果你在意，当面找雷格斯谈谈如何？」
强纳森面露喜色，可是又随即流露忧色问：「我可以去吗？你不会介意我把宝贵的休息时间花在别人身上？」
「怎么不会？」
薛西莫尔反问，举起双手把强纳森拉过来印下一吻道：「别去太久，一个小时内就要回来，没有你在我睡不安稳。」
「遵命，我的公爵大人。」
强纳森捧起薛西莫尔的左手，亲吻手背后跳下四柱大床，抓起夹克边走穿，在来到门口时，脸上已不见面对爱人时的柔情，只剩下愤怒和不解——那是他对雷格斯的建议的直接反应。
※※※※当强纳森下到地下二楼时，迎接他的是和数小时前几乎毫无差别，甚至更加热闹的研究室，灯火通明不说，墙内机器运作声比平常大，投影萤幕、显示器和状态显示灯亮个不停，看的出来疯狂科学家正倾全力进行入侵。
在这种情况下，强纳森不奢望能得到电子妖精的欢迎，自己在研究室、实验室和设备间中搜索，看看雷格斯的意识目前停在哪部份。
他在外围绕了两圈，都没发现或得到雷格斯的联系，正感到烦躁举起拳头想捶墙时，头顶突然冒出科学家的咆哮：「你敢敲下去就给我试试看！」
强纳森的动作中断，抬头以为会看到电子妖精，结果只瞧见广播喇叭和监视录影机。
录影机的镜头转向强纳森，一旁喇叭同时传出雷格斯不耐烦的声音：「我现在很忙，没空用电子妖精说话，有什么事自己走过来讲。」
「走到……啊！」
强纳森眼前的柜子左右分开，露出里头的铁墙，铁墙再上下收起，把最深处的管线、主机展现出来。
强纳森踏进铁柜、铁墙内，里头的路并不好走，必须侧身行走就算了，地上还不时出现圆管、用途不行的铁杠和彩色碎片，在加上照明昏暗，走起来简直比绯血堡外围的森林还难行。
他费了一番力气才走到中心，眼角馀光感受到光亮，刚想转过去呼唤雷格斯时，眼睛骤然睁大，瞪着斜前方的物体说不出话来。
那里立着一根圆柱，高度约三公尺，粗细约一点五公尺，上下端被银白合金包覆，中段则是透明的强化玻璃，里头装着浅红色的液体和一颗脑。
那颗脑上插着数不清的管线，圆柱的顶端和末端也有类似的构造，只是粗上数倍，看起来活像是百年神木的树根。
强纳森在看见那堆铁树根的同时，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是「真正的雷格斯」。
雷格斯——脑子——飘动两下，透过广播器材问：「你打算在那边站多久？没办法在十秒内回答就滚出去。」
强纳森没被雷格斯的气势压过去，反而因此脱离惊讶状态，沉下脸严肃不友善地问：「你建议科长撤离美国甚至人间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需要我找辞典……啊现在没空帮你搜寻。」
「我是认真问你！」
强纳森不自觉的提高音量，单手拍胸不谅解地道：「如果我们撤离，那美国……不止，这个世界要怎么办？人类没有能力辨识和对抗「目标」，政府又被她们把持，世界会变成他们的农场！」
「那又如何？」
「不要反问，回答我！」
「你……算了，趁这个机会跟你说明白也好。」
脑子雷格斯前方弹出一个等身大的视窗，上头映着一个蓝色圆饼图，图右侧有一条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黑线。
「首先，假如把全世界的物种数作成图表，人类大概只占这一部分——约是两百多万分之一，严格说起来连标都标不出来，所以「人类灭种等同世界毁灭」的推论毫无说服力。」
强纳森手指微收，克制自己不要打断他人发言。
「再者，「目标」不具备生育能力，只有感染新鲜尸体这一个增生管道，不太可能增加到让人类灭亡的程度。」
雷格斯将圆饼图换成鸡、鸭、鱼、牛等家畜的农场道：「最后，以食用为目的圈养某类动物这种事，人类从几千年前就在做，那些被养的生物也没灭种，反而受到积极的保护；反之，没有食用和经济价值的动植物还比较容易灭种」
强纳森的眼角抽动，强压怒气低声问：「你想说，我只是在做无谓的担忧吗？人类不过是碰到因果报应，应该乖乖不抵抗地接受命运？」
「不完全是，我只是站在不同角度思考，再说我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好一个站在不同角度思考。」
强纳森走到圆柱前，一手拍上强化玻璃凶恶地道：「那二科的职责呢？我们是特别成立来对付「目标」，夹着尾巴逃走你不觉得失职吗？」
「完全不觉得。」
「你……算了，是我问错问题。」
强纳森重拍玻璃重新发问：「政府和「目标」勾结是很不可原谅的背叛行为，但是如果我们就这么逃了，便宜的也是他们，这口气你、我二科全体咽的下去吗？」
「我是可以，不过蒙特和亚克肯定不能吧，海蓝特与地精大概也不行。」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大家撤退！」
「你有协助过撤侨吗？」
强纳森不懂话题怎么会转到这，愣了一会才警戒着道：「有过一次。」
「那你一定清楚在什么情况下，政府会发动撤侨吧？不外乎天灾战乱，因为会危害到国民的性命，所以才会发动撤侨。」
「这和我们现在在谈的……唔！」
强纳森突然了解雷格斯离题的原因。雷格斯做出撤离建议的动机就和国家撤侨一样，断定某国某地有危险，为了保护人民所以将老百姓迁移到安全的场所。对他国而言是有点无情，可是却最能保证自家人的安危。
「二科不属于美国，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虽然喜欢也接纳你，但也只是接纳「强纳森。霍普」这个人类，不表示我们有义务和信念要替其他人类牺牲。」
雷格斯的话印证强纳森的理解，并且更进一步道：「你或许会怀疑，情况真的严重到要撤侨的地步吗？我们这边可是有利于夜血者顶端的领主，其他人也都是高手，应该有胜算吧？」
「你认为没有吗？」
「没有。」
「没有？」强纳森惊愕的反问，他本以为最糟糕的回答是「极低」，没想到对方直接说「没有」。
「没有，因为人类会妨碍我们。」
雷格斯发出咳嗽声，改变声调故作激动地道：「「不要、住走、滚开，那是我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小学同学……」一面这样叫一面挡在「目标」，一眨眼就变成对方的补给品。」
「喂等一下，如果是「目标」的话，不等那些人站到我们面前，就会先被吃掉啦。」
「不一定喔，毕竟爱不全是双向，如果是你爱我我不爱你，我变成「目标」时就不会伤害你，但是你却会护卫我。」
强纳森无法反驳，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情况——他对丽莎还有情，可是丽莎对他却只留恨意，若不是丽莎化身的「目标」说出那些话，自己未必能下得了手。
「「目标」喜欢吃宿主喜爱的人类，可是单就营养价值而言，喜欢、不喜欢的人类都一样，他们嗜吃宿主不过是一种让宿主人格崩坏的手段，不这样做没办法切断与人的联系和情感。」
雷格斯停顿几秒，：「另外就算「目标」的宿主的人缘真的很差好了，只要我的假设——「目标」是人类研究死者复活中的失败产品——成立，人类就一定会护卫他们，只是人数多或少的问题。」
「那明明不是真正的复活……」
「没错，可是人类不知道。」
雷格斯突然把自己投影在强纳森鼻头前，用半透明的灰瞳近距离盯着对方道：「有多「不知道」，你问你自己就清楚。若不是你信任且对科长抱有爱恋之心，当初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你的好友已经变成怪物。和「目标」有实战经验的你都如此，何况是其他人？」
强纳森双手握拳，但仍不放弃地辩解道：「那仅限于「目标」孵化前，孵化后人类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他们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