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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人间见白头——by蒟蒻蒟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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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穆尔,回来!”曲舜嘶哑的喊着,手指痉挛的抓紧了剑柄,却迟迟没有拔出来。

仓皇间,尹翟的箭已射了过来,几乎是无法避让的一刻,阿穆尔飞身翻到了马腹左侧,紧接着向尹翟掷出了手中的长刀,刀锋狠狠地插进了尹翟坐骑的前额里,战马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在距离百里霂的大车只有几十步远的地方,阿穆尔举起了佩刀,他紧紧的咬住了后齿,像疯了一般向那个身影冲去,而前方的一小队亲兵几乎已不能算是阻力了。

尹翟摔在地上一时还无法爬起来,只能竭力喊道:“曲将军——”

曲舜仿佛听见心口有个什么东西绷断般的声响,前方战马卷起的尘土遮掩了前方将军的神色,那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隔了很久,因为他耳边似乎响起了几句曾经听过的话语。

“希望下次,我们不需要再隔着城楼互相喊话,而是请你坐到我家的帐篷里去喝我们的马奶酒。”

“等到有那么一天,边关无战事,我可以领你去我们那边走走,也是有些好玩的地方。”

他记得那时候这个年轻人一点也不拘束,在城头看见他无忧无虑的纵马唱歌,笑容里有曲舜羡慕的东西。

再回过神时,剑柄还握在手里,连同阿穆尔背后喷溅出的鲜血都是滚烫地真实,染得他满手血腥。

第八十一章

在暮色来临之前,百里霂在曲舜的搀扶下走进王帐,亲兵抢先揭开了嵌着金箔的帐帘,没走几步,里间又是一副华贵的皮帐。百里霂轻轻拍了拍曲舜的肩,抽出手臂,步履缓慢的的向内走去。

这是他时隔几年再次来到这个象征北凉王权的大帐,然而上次还是作为盟军在帐下饮酒,今日,却已取下了王帐主人的性命。王帐内的奢靡摆设少了很多,大约是在战乱中被掳走了,帐中是巨大的宝座,铺着一张白虎的皮毛。

“都下去吧,”百里霂向亲兵道,然后咳嗽了一声,“曲舜,把灯点起来。”

案上的灯盏显然是中原的样式,鎏金的十二支盏盘,一燃着整个王帐都亮了起来,灯油里散发出淡淡的香料气味。

曲舜看他向王座走去,几乎以为他是要走上王座,却见他拄着枪侧身坐到了左手边第一个矮榻上,那是乞颜当初宴请他时请他坐的位置。

“曲舜,杀了阿穆尔,你心里很不好受么?”

男人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把曲舜从沉思中惊醒,他略一怔仲,低声答道:“嗯。”

阿穆尔从马上跌落时,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而他已听不清了。

帐内重新陷入诡异的静谧中,这让曲舜隐隐有些疑惑与不安。即使读书不多,他也明白,这一战之后,百里霂的声名将远播四海,毕竟从没有一人曾兵踏王帐。然而此刻这个即将走向巅峰的男人,安静的出奇,他微微垂着头,睫毛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将军……”曲舜迟疑着向他走进了些。

忽然手腕被拉住了,百里霂抓着他的右手按到了自己胸口上,手掌下的心跳清晰而沉稳,他有些突兀地轻声说道:“多好啊,我们都还活着。”

这轻轻的一句话,几乎使得曲舜落下泪来,不为别的,只为在战火中相继离去的同袍们。这些年偶一晃神耳边常回响起了宋安他们的说笑声,这些人仿佛一直在身边,从未离去。

他想起那颗高悬在桅杆之上的头颅,惨白干瘪,眼睛久久没有合上,眺望着这片草原。这样惨痛的记忆使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将头埋在将军的膝盖上,哽咽着问:“白大哥要是知道有今天,也会瞑目了吧?”

男人黧黑的瞳孔望着他,并没有说话,在抬手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之后,轻轻地抱住了年轻人的头。

偌大而空旷的王帐里只剩了两个人的影子,看上去有些单薄和落寞。不知过了多久,百里霂忽然抬起头,向外望去:“你听,是什么人在唱歌么?”

曲舜怔了怔,低声答道:“好像是北凉的俘虏。”

俘虏安置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近,飘渺的歌声被风吹了过来,夹杂着嘶哑与苍凉,是那首在草原上流传了很多年的歌谣,后世的文人曾搜集来译成了中原的诗歌:

鸿雁南飞兮一去不返

茫茫原野兮牧我牛羊

芊芊美人兮独坐穹帐

侯我良人兮何时归还

十月初十,炎军在王帐前燃起了巨大的火堆,宰杀牛羊祭天,据说那一天的火光绵延数里可见,峡谷里的积雪都被烤化,汩汩的流下平原去。

祭祀过后,百里霂独自拨马上前,拔出腰间佩剑插入了脚下冻硬的泥土里,下令在此铸碑,将这长达四年的浩战永远的记在这里。

大军浩浩荡荡穿越过半个草原回到灵州时,杜升已率了众多文官迎出了城门外数里,他起先被百里霂肩上厚厚的绷带吓了一跳,很快又走上前来赔笑道:“将军的胜绩还没送到都城去,陛下的圣旨就已送到灵州了。”

“圣旨?”百里霂冷冷的笑了一声,“难不成是起先那几位大人向皇上求得了停战的旨意?那本将可就要成罪人了。”

“将军说哪里话,”杜升结结巴巴的说道,“学生读了多年的书,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惊世之战,不止雪耻当年北凉军队南下之辱,还永平了边疆之患,将军是不世出的将才,前是绝无古人,恐怕后世也……”

“够了,”百里霂打断了他,“圣旨在哪?”

杜升忙住了口,换了副口气:“钦差大人前天刚到,呃,就是岳小公爷。”他说到这,仿佛有些欲言又止,也没继续说什么,退到了一旁。

这一次凯旋,灵州城内放了彻夜的灯火,摆了满城的庆功宴流水席,只是大将军还是像以往那样,悄无声息的回了自己府邸。

刚走入中堂,一眼便能望见厅内等候多时的岳宁,两人照面时,彼此都怔住了。岳宁的目光是先落在了百里霂肩头的伤上,随即就眼眶微红地咬住了下唇。而百里霂则愣在了门口,他清楚地看见岳宁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衫,连发带也是缟白,心里一沉,问道:“你家中……是谁过世了么?”

岳宁嘴唇抖了抖,忙不迭垂下了头去,吸了吸鼻子:“太后薨天了。”

“太后?”百里霂愣了愣,才想起那是岳宁的妹妹,他捂着左肩的伤处向屋内走了几步,“我记得太后年纪尚轻,怎么突然就……”

“她生了一场大病,一个月前的事了,”岳宁用袖子拭了拭眼睛,重新抬起头,“你的伤……重不重。”

百里霂放下捂着伤处的胳膊,向他笑了笑:“皮外伤而已。”他看岳宁还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道,“还愣着做什么,你不是来宣旨的么?”

岳宁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卷轴塞给了他:“宣什么,还要你跪我不成,自己拿去看吧。”

百里霂并没急着打开,手指搭在绸面上低声笑道:“若是这圣旨是命我退兵,那我可就要去给乌兰大汗陪葬了。”

“你不相信皇上么?”岳宁皱眉看向他。

“不能说是不信,不过尚书令、大都护和兵部尚书个个都不省事,也不知皇上能否牵制得住,”他说到这,一转头向岳宁道,“你妹妹在宫中那样的高位,怎会至于病死,该不会是……”

岳宁听出他的意思,一时有些没好气:“你常年在这里,对宫中的事情果然是一点也不清楚。”

百里霂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坐到一旁:“还请岳大人指教。”

“我没有什么指教大将军的,”岳宁嘟哝着,坐到了他身边的扶手上,“你不必担心,皇上自小丧母,在宫中不是没有人要对付他,之所以没事,还不是因为我妹妹对他多加庇护,视为己出。不过这也不全是出于一片慈母心,也是她位居后宫之首,又膝下无子,不免要找个靠山。”

他说到这忽然笑了笑,道:“哎你知道么,皇上小时候长得可好玩了,我经常溜到东宫里拐他去园子玩,被先皇骂过好几回呢。”

百里霂也随他笑了,只是因为面色苍白的关系,笑容很是无力,他翻开了手中的圣旨,借着灯火看了起来。

岳宁也噤了声,靠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出神。

“这倒也巧,”百里霂看完便低头笑了起来,“恐怕建墨那帮人也没料到,北伐的旨意送出不到一个月,捷报就已传回去了。”

岳宁并没有笑,他用额角蹭了蹭百里霂的脸颊:“皇上下这道旨意是料定你能赢,只是没想到赢得这么快,而且我离开都城之前,就已经有尚书令等人收了北凉重金贿赂的风声,若要彻查这盘根错节的三个老狐狸,恐怕皇上有些压不住。”

他看着百里霂的眼睛,略带恳求的说道:“不如你过几日跟我回建墨去吧,有你镇着想必出不了岔子。”

“你要我回是出自私心还是当真为了稳定政局?”百里霂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眼角弯出些笑纹。

岳宁直起身,有些愠怒似的赌气道:“就是出自私心又怎么样。”

“说实话,”百里霂合起卷轴丢到一边桌上,有些疲惫的阖上眼睛道:“我不能贸然班师回朝,一切要等皇上收到捷报后下了旨意再说。再说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这恐怕是我在灵州过的最后一个新年,我想等明年开春再回去。”

第八十二章

“请大将军试着握拳。”年老的军医除下百里霂从肩上到胸前的厚厚绷带,又摸索了一番接好的肩胛骨,低声道。

百里霂望着肩上已经结好的痂口,苦笑了一声,然后捏起了拳头微一用力,指节间咯咯作响:“嗯,还是有些使不上力气。”

“要等筋骨完全长好,至少还要半年的功夫,将军以前受的伤也不少,是该趁这个机会好好养养了。”老军医絮絮叨叨的说着,“恕老朽提醒一声,将军现在年轻力壮,不把这些伤放在眼里,到了以后上了年纪,可是有苦头吃的。”

百里霂也不怪他无礼,低头按了按肩膀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大将军,曲将军求见。”

百里霂半边肩膊还坦在外面,只是懒懒的披了一件狐皮裘,道:“请他进来。”

曲舜这日没披甲胄,穿着一身淡青的袍子,头发没有规矩地笼在盔里,倒是有几缕碎发溜到额前,看着比往日要多了几分稚气。

他看了一眼背着药箱走出门的军医的背影,问道:“将军的伤好些了么?”

“好多了。”百里霂说完,还笑着活动了一番手臂给他看,“这些时日琐碎军务我没有精力过问,你和尹翟他们辛苦了。”

“也没有什么大事。”曲舜低头摸了摸脖子,有些踌躇地说道,“将军,我今天来是想告个假。”

“哦?”百里霂望着他,笑容凝在嘴角,“你要回蓟州么?”

曲舜点了点头,看百里霂的眼神有些躲闪:“这几年战事繁重,一直脱不开身回去,今年总算……”

“我知道,”百里霂靠在软榻上,轻咳了一声,“要去多久,还回来么?”

曲舜猛地瞪大了眼睛:“当然回来,将军……”

“呵呵,”百里霂笑着摆手,“过完年,封赏的圣旨必定到了,到时候想来是要班师回朝,你若是想在家多待些时日,就不必绕回灵州了,直接去建墨与我们会合便是。”

“嗯。”曲舜轻轻点了点头。

他应完这一声,屋内便陷入了沉寂,外面沙沙地下着雪,靠里的一扇窗户没有扣紧,百里霂的目光便从那缝隙里望着窗外一片白茫茫,出起神来。

曲舜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一番,见他似乎没有话说,便低声道:“将军,末将告退了。”

沉默的男人这才回过神,像是惊醒了一般道:“等等……”他抬起头,情绪复杂地望着曲舜,喃喃道,“你过来。”

曲舜怔了怔,低头走了过去,离得近了,便渐渐的被男人漆黑的瞳孔看得有些慌乱,手臂都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百里霂的唇角绷紧了,缓缓伸出手掌贴上了曲舜的脸颊,那是温热而柔软的青年的肌肤,正如十年前一样,而青年的眼神却已生出许多不同。微凉的手指滑过额角眉梢,轻轻地像是描摹什么似的,让曲舜都觉得有些发痒而缩了缩脖子,却并没有偏头躲开。

“曲舜,你……”百里霂抬起眼睛看着他,轻轻张了张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无奈的笑了出来。

这笑意来的太过突然而勉强,以至于曲舜也觉察出不对,他惶然的看着面前的将军,露出的是与以往的洒脱不羁完全不同的神情。

“将军,你怎么了?”他忍不住伸出手,在百里霂的胳膊上晃了晃。

而百里霂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牢牢地将他的手指攥在掌心里,力道几乎让他隐隐作痛,然而在这莫名的动作里却是一句话也没说。过了许久,那手掌忽然松了开来,百里霂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道:“你去吧。”

这年的冬天,北疆的雪像往常一样来势凶猛,不到半月,就把整个灵州城笼罩进一片白色里。将军府内的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堆着乱絮般的碎雪,着实算不得什么风景,而湖畔却仍有人看得出神。

数年前的这个时候,湖边也是如此光景,不同的是,湖对岸的暖阁里时而会漏出缥缈的琴音,而现在却是一片寂静,雪片落下的声音都十分清晰。

“将军,”廊外的小亲兵忽然出声打断了这寂静,“尹将军求见。”

百里霂转过脸来,掸掸肩上的碎雪:“请他进来。”

尹翟很快便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披着的鳞甲簌簌的掉着雪花,一走到廊上便倒身下拜:“启禀将军,我们直到出了启郡以西,才追查到弘吉部的踪影,可终究还是晚了一些,他们已入了伽摩国境内。”

“哦?他们的脚步这么快,想必早就看出王帐的势力撑不过这场战争。”百里霂冷笑了一声,“我早说过,若说北凉族中的女子,乌兰狠辣决断,却远绝比不上哈斯图雅的深谋远虑,她与西域诸国的来往大约也有十几年了,所以这次连退路也去的这么从容。”

“将军,我们是否要与伽摩国交涉交涉,让他们把人交出来?”尹翟低头琢磨了一番措辞,“弘吉部虽不曾与我们正面交战,但也并未投降,况且几年前还安插了内奸在城中,害的我们死伤了不少兄弟。”

百里霂的神色忽然就僵住了,他眯起眼睛看向身后冰封的湖面,长长叹了口气:“你在军事上能力和天赋都是一等,可惜别的事上还是不开窍。”

尹翟一听这话,微黑的脸一下就涨红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末将愚钝,还请将军赐教……”

“伽摩国一向傲慢,与其余西域各国联系紧密,大炎皇帝尚要让他三分,哪里轮得到你冒冒失失去要人。”百里霂嗤了一声,“再说我们激战结束不过一月,兵力国力都损伤不少,自然是要休养些时日才是上策,怎能再去惹麻烦。”

“将军教训的是。”尹翟讪讪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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