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不住了。
想要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想了想又觉得没多大的必要，既然索格里已经看见真实的颜色，他再如何遮挡都不再有意义。
面对不同的人，亚岱尔会有不同的表情，或笑或怒，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映照在他的眼底。可就是这样一双透明到死气沉沉的眼睛，在此刻仿佛第一次有了除却平静以外的情绪，带着一点苦恼，还带着一点嗔怨，静静的凝固在不知名的某处。
而这些所有的感情，都承载在一双金色的眸子中。
亚岱尔的魔化，终于到了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步。
早在魔界的时候，亚岱尔就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变，不过好在那时还在可以自控的范围中。然而随之时日的叠加，这份变化便越来越明显，直到有一天双眼都变成了金色，而且无论他想什么办法，都无法再将其变为原来的颜色。
不是没有后悔过，如果听取了索格里的劝说，不再理会狩猎游戏的成败，早一日离开魔界，或许最后的结果还不至于这么糟糕。只是后悔归后悔，以亚岱尔的性格来说，更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隐瞒自己魔化的情况。
用魔法遮掩只是暂时，不仅耗费魔力不说，而且太容易被索格里发现。他是魔神，对于所有魔法都具有天生的敏感认知能力。不过好在人间界有更加方便的道具，没有任何犹豫，亚岱尔戴上了具有变色功能的隐形眼镜。
到头来，他想隐瞒的对象只有一个，而最终的结果却是，被这唯一一个想骗过的人揭穿了一切。
从衣襟上拈下了已经干涸变形的隐形眼镜，亚岱尔随手扔在地上。失去了本来作用的物品，也只能当做垃圾丢弃。瞒不住的事情再如何努力也瞒不住，他所做的一切说消极一点全然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想想也是可笑，特别是被揭穿之后再回想起来更加觉得自己的行为毫无意义，这一切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地方？发生在他身上的异变不过都是报应，犯下的罪孽，也从来不曾在意过，不就是因为早就有所觉悟了吗？那么，还有什么值得遮掩的地方？而且当对象变成单独一人之后，就显得更加没有必要。
找不到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找不到改变状况的契机，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自欺欺人。
亚岱尔摇摇头，连远处的风景都懒得再看，闭上了眼睛。既然自己的眸色是刺激魔神索格里的罪魁祸首，那么这么做就可以了吧，他看不见也就没有了再发脾气的理由。
手掌探入了他的衣襟，亚岱尔难得温顺的没有躲避。之前才确定了他的眸色，那么自然可以想象下一步索格里想要看的就是他胸口的刻印。其实说白了，无论看不看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已经无法逆转的恶劣情况也不会因为这次探查就开始好转。然而感觉到了对方掌心传递过来的坚决之意，便也就不再躲闪。
随便他好了。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其上显现出来的无所谓仿佛任做什么都可以。索格里只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思考于理智有关的一切，如果此刻亚岱尔表现出愧疚，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许索格里接下来的举动都会有所不同。
一直想要做的那件事如今更是无力自控，今日发现的被亚岱尔隐瞒的情况，毫无疑问成了最好的理由与最佳的催化剂。索格里不想说服自己再继续等待，想象过无数遍的咒语一句紧接一句在脑海中闪现而过。
觉得不对劲，亚岱尔张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索格里正在蠕动的嘴唇。他在做什么？吟唱某种咒语吗？如果只是检查他刻印的变化，怎么也用不着咒语的辅助才是，就算他在刻印之上加上了一层轻薄的魔法假象，但是以索格里的能力还是应该可以一眼看穿才是。
那么此刻他正在唱诵的咒语是什么内容？耗费精神和时间，到底有什么理由让索格里这么做？他不是无聊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不仅没有出声，索格里甚至控制着魔力的波动，太过隐匿的行为让亚岱尔根本无法判断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就可以安心下去，反而让原本紧张的心情更加紧张。
亚岱尔不会忘记，眼前的这一位可是魔界的魔神殿下，大多数的魔法他都可以随意施放，需要借助咒语力量才能施放的根本就没有几个。而且从吟唱开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这无一不是在说明这是一个力量那么巨大的魔法。而索格里之所以会在过程中控制魔力的外泄，就是为了让他看不出目的，从而也斩断了他所有阻止的可能。
索格里，你到底想做什么—
还来不及问出口，索格里的右手已经揽住了他的肩膀，而左手，准确的按上了他心脏的位置。
你该死！完全是下意识的，亚岱尔的脑海里重新回想起魔神数分钟之前的这一声咒骂。
PART 10
数年前就已经开始的蓄谋，而且还是出自魔神索格里之手，试问世上有多少人能够躲过，能够全身而退？正确的答案是没有人，不管索格里咏唱成形的诅咒是最终是为了什么目的，都必然会成功。
然而亚岱尔躲过了。
挣脱了钳制，急速后退到十米之外，喘着气看着这边，神态间是多年已经不曾见到的紧张。
确切的说，他那也不叫躲过。肩膀处被撕裂的皮肉证明了这一点，连早前脖颈上那么一点小伤口都无力愈合，更何况这么严重的伤，血流的速度完全失控，只是瞬间就染透了亚岱尔半边的衣衫。
他没有理会，也没有精力理会，盯着对方的眼，对方的手，无比戒备的状态。
刚才的情形真是千钧一发，索格里带有诅咒力量的手掌距离他的身体仅仅只剩下一分的距离，就是这样的最后关头下他逃脱出来，甚至没有顾忌对方另一只手会彻底伤害到他—索格里的钳制不是开玩笑，他真的是用了巨大的力气来限制他的行动。
就连脱离出来的最后一霎，亚岱尔都还没有弄清索格里的目的。兴起从未有过的反抗，完全是直觉的叫嚣，或者说是源自对索格里的了解。两百年，他们一直都能够看见对方的地方，但是亚岱尔从来没在这位魔神眼睛里看到……如此认真的神情。
不仅是他亚岱尔，恐怕连索格里本人都已经习惯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掩盖起恶魔掠夺的本质，守护着那些本人都不看重的那些东西。不仅是他的性命，他的安危，就连他的情绪，索格里都费劲心力去维护。无论亚岱尔如何鄙夷他的做法，索格里依然让自己的所做作为维持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哪怕，看起来有些傻。
太过习惯的一切在刹那之间改变，亚岱尔心头升起无数疑问。苦苦的一笑，觉得自己也真是不正常，连戒备索格里的攻击都有些无力，哪里还那么多精力去想那些缺乏意义的理由。
索格里倒是没有任何动摇，或许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已经想象了太久，既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理由，他就没有临时放手的打算。看了看亚岱尔，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留下的诅咒光芒，“亚岱尔，你在怕什么？”
这已经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亚岱尔丝毫不敢懈怠。刚才能在最后关头躲开，实在是有很多幸运的成分在内。同时也产生了个新问题，诅咒的力量还遗留在索格里的手上，下一次他只要将其放入自己身体就已经足够，完全不用再费时费力的吟唱那些冗长的咒语。
而且，从索格里的态度中，他也已经猜到了那个诅咒的内容是什么。这就让亚岱尔更加如临大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对方的这个决定。
“放心，我是为了救我。”索格里的表情甚至能够称之为平静，然而越是这样亚岱尔越是觉得毛骨悚然，这一次算是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恐怖。这个静静看着自己的魔神，远比那个大吼大叫发疯的索格里要可怕的多。
索格里抬起手，动作缓慢的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攻击的迹象。“你自己也该清楚，你身上的魔化状态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如果什么都不做，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被身上的堕落刻印带往断狱。”
说的平平淡淡，就连索格里自己都为自己的冷静而感到惊讶。如果不是已经开口，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可以这么容易就说出亚岱尔恶化下去的后果，简直就像是一场宣判。
断狱是什么地方？连他魔神都无能无力，都无从插手的空间夹缝。没有人知道被带往断狱的灵魂会经历什么，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亚岱尔将彻彻底底从这个世间消失，哪怕寻遍每一个角落，都不会再找到名为亚岱尔的存在。
这个后果在索格里心中已经考虑很久，从最初的辗转反侧不知所措，到终于想出了办法。这个过程中经历了多少煎熬于折磨，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也不知是不是强迫自己习惯，总之除了接受结果以外没有其它任何办法。既然无法改变亚岱尔魔化的事实，那么他就只能找寻挽救的办法。
有了问题便用尽全力解决，魔神索格里的性格中从来就不具备消极被动的成分。
索格里的手掌终于抬到了眼前，有些凝重的看着其上的光芒，“你想的不错，这的确是个诅咒，会让你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不过，这也是唯一能够救你的方法。”
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索格里都说的异常谨慎，这本也是他斟酌过千百遍的计划，不管亚岱尔是不是愿意他都会实行。只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丝毫都不难受，想到他会经历的痛苦，已经他意志上的抵触，依然还是让索格里万分痛苦。
“这个诅咒，会让你变成恶魔，变成我的同类。”深吸一口气，索格里终于说出了结论。
一直维持着沉默的亚岱尔，任凭对方说什么都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直到听到这句话时，轻轻的哼了一声。果然和自己所料不差，索格里已经决定动手了。
“变成恶魔就这么让你不能接受？”索格里想象着他拒绝的理由，语气中竟然带了明显的遗憾。“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种族，人类也好，恶魔也罢，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只有成为恶魔，才能洗清一身的罪孽。”
“狩猎人类的灵魂，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原谅的重罪。但是对于恶魔来说，却是天经地义的行径。”
亚岱尔身上的印记，来源于冥冥之中制衡的力量，类似于某种天罚。而如果将这一切作为放在一个恶魔身上，便是符合自然符合天地循环的举动，也就没有什么堕落之说。
亚岱尔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然而也只是想一想而已，他绝对绝对不会做出这个决定。与道德无关，他也从不觉得恶魔就是那么丑陋的生物，相比较起来，他自己的许多行径还要更加丑陋的多。
不能接受变为恶魔就是不能接受，亚岱尔也不想给自己冠上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如果真的要说有什么阻止他的理由，也只有一个，仅存的一个。
修·格·连
史上唯一的圣巫师，制约罪恶，狩猎恶魔。亚岱尔怎么也不能让自己成为被修狩猎的对象。
此刻的亚岱尔尚且有一件事不清楚，那便是索格里除了要将他变为恶魔以外，还打算消除他过往的全部记忆。如果亚岱尔知道了这一点，只怕抵触的情绪会更加浓烈。
索格里还在继续劝说，“虽然两者都叫做魔化，但是结果却有很大不同。接受我的建议，你只是改变种族而已。而放任不管，让你身上的刻印发展下去，那便是彻底的堕落。”
“只是改变种族？”亚岱尔除了重复以外，别的还真不知说些什么。魔神的想法未免也太简单了。
“成为恶魔有什么不好？”索格里的眼神还是一派的认真，甚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地方。而他本人会一直挣扎至今，全部的理由都是担心亚岱尔不能接受而已。然而如今哪里还是思考接受与否的时候，继续维持人类的身份就只有死路一条。明摆着什么才是正确答案，哪里还用得着继续考虑？
更加另索格里着急的是，亚岱尔那根本就不是考虑。或者说，这个提议对他而言连考虑的价值都不具备。想也不想，他直接就拒绝了，也斩断了所有的退路。
难道他真的是连死亡的不在乎？
一个人，如果一生之中只剩下唯一的一个目的，无疑会让这个人变的无比执着与坚定。但是同时，也避免不了陷入一种最危险的状态之中。
亚岱尔不会同意是早在索格里预料之中，但是他坚决的程度还是超越了索格里的想象。只是这一回，他再也不会将他的意志做为第一考量。严格来说，在他们有了契约关系的两百年中，他不曾强迫这个男人做过任何一件事，除了按照契约的内容行事以外，没有任何事物超出他的意愿。
但是索格里也有底线，在默许，甚至说纵容亚岱尔的基础上，他依然还是有他不能跨越的底线。
那便是眼前这种状态。
无法容忍他状况的恶化，更加不会接受他被带往断狱的结局。不管亚岱尔是不是能够接受，将他变为恶魔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已经没有必要再劝说，索格里抬起手，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PART 11
什么叫做压力，此刻亚岱尔感受到的便是。
即使索格里还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从姿势中表明了攻击的意图，然而亚岱尔还是感受到呼吸困难。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单是控制它们不要瘫软下去，就已经耗光了亚岱尔全部的意志力。
这个时候，他甚至都想不起那些有关魔神实力大不如前的传言。当然了，就算想起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不管传言有着怎样合情合理的根据，依然无法让亚岱尔感觉好过多少，笼罩在他身上的压力，是那般的浓重和真实。
算起来亚岱尔也是个魔法天才，但是那些才能都起不到太多的作用。翻遍脑海中所有的魔法知识，竟然找不到适用眼下情况的一条。不，也不是找不到，对战恶魔无疑是光明系的魔法最能起到作用。然而正如索格里之前判断的那样，此刻的亚岱尔用不了光明魔法。在协会那帮年轻人面前所用的，类似于幌子一般的光明魔法，已经是他的极限。
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危机，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刻降临。亚岱尔抿紧嘴唇，在极度恐惧之余，意外的有丝丝的兴奋从心底深处冒出来。亚岱尔不知自己是疯了还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脏跳的异常快速。
既然没法用光明魔法，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途。
亚岱尔甚至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要费力想那么久，根本就是最简单不过的答案。
“我该赞扬你的勇气吗？”索格里稍感兴趣的挑挑眉，亚岱尔手上的苍紫色光芒说明了他目前的打算。在摒弃了光明系魔法，或者说被光明系魔法摒弃之后，他便走上了另一个极端。“用恶魔独有的魔法来挑战我，是不是代表还没开始之前，你就已经认输。”
最后的这个“输”字，完全是在亚岱尔的耳边炸响，索格里瞬间移动了身体，因为速度太快，亚岱尔甚至以为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两个魔神。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告诫刚才所见只是因为对方动作太快而使视网膜上留下了残影。
完全是靠着身体的条件反射，亚岱尔退了一步，正好堪堪躲过了这一轮的攻击。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能肯定是索格里手下留情的结果。
两条身影的交错，如同浮光掠影一般。在这个人类世界慵懒的午后，最不愿出手的恶魔与不得不应付的人类之间完成了第一轮的交锋。
亚岱尔往先前索格里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惊的倒抽一口冷气。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足印，显然是刚才被索格里踏出。就算目前所处位置并非水泥地面，依然还是无法想象要多么大的力量才能在如此干硬的泥土表面留下如此深的印记。
从来不会高估自己，也从来不会低估敌人—这是亚岱尔一贯对敌的信条。他并没有认为索格里真的像传闻那般不堪一击，但是真正见到他出手之后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惊骇，就此得出一个恐怖的结论，就算索格里已经失去了全部的魔法之力，但是他仅仅凭借自身的力量，也同样可以战胜绝大多数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