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贴了上来,在他身畔驻留了两百年的时光,索格里却从来不知道,他的掌心有着如此炙热的温度。他问他是不是修·格连,可是他只能以沉默作答。
刚刚才重燃的希望,顷刻间覆灭。亚岱尔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因为对方一句话,就判定修成功的侵占了魔神的躯壳。只是说修达成了本来的目的而已,不能因为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就认为——在两百年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爱人。
“你,是索格里,还是索格里。”
依然沉默。在那一瞬间,差点认为亚岱尔会当场痛哭起来。然而他此时的神情,也完全不能令人放心,比起这份苍白到空洞的表情,或许他痛哭一场,还要更好一些吧?
亚岱尔抓住自己的手,刚刚从对方脸上撤回的那只手。如果不是用全部的力量去压抑,那只手便会不停的颤抖,一点点传递到身体的其他地方,彻骨冰凉。
“不,这没有关系。就算魔神还是魔神,也没有什么问题,一切不过是重头开始而已。”完全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亚岱尔还是不得不说给自己听见。为了增加一丝可笑的说服力,他甚至不惜发出声音,一遍接着一遍的重复,也不管对方听了,会怎样的嘲笑。
“冷静一点。”索格里似乎叹了口气,不过亚岱尔完全没有听见,全部的注意都被他下面的一句话所吸引。“我不是索格里,至少,我不是两百年前的索格里。”
亚岱尔睁大了眼睛,对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带有一点宠溺的动作,令他陷入怔忪。
“不过,我也不是两百年前的修·格连。”
“这样戏弄我,很有趣吗?”反反复复,给了希望,随之又将其抹去,就任凭他在希冀与绝望之中徘徊。“应该是很有趣吧,连我自己都想笑了。你这个猜猜看我是谁的游戏,真的太有趣了。
有滚烫的液体沾落指尖,索格里垂下眼睛。即使知道他已经哭了,似乎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就可以不用承认这个事实。”所以,我们才会把这些东西隐瞒下来。如果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已经知道了!”亚岱尔根本没有听清对方的自称是如何的违背常理,并非是“我”,而是“我们”。所以的精力他都只放在一件事上,只想弄清一个问题。“告诉我,你是谁。”
无比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点命令的口吻,让人怎么也拒绝不了。“我是谁?恐怕,我谁也不是吧。”
“修·格连留下的执念太过强烈,终于影响到魔神本来的灵魂。假以时日的侵蚀,一点点的改变,使魔神彻底接纳了修·格连的愿望,再也无法对你袖手旁观。然而,这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侵占,修·格连的灵魂被毁,力量也随之减弱。他只能留下最重要的一部分,却不能完全取代魔神。
“真正要说的话,这大概只能算是融合吧。”
捧起亚岱尔的脸,有些无奈的给出最后的答案。“所以说,我谁也不是。”
所有的决定权都交到你的手上——你若认为我是修·格连,那我便是修·格连;你若认为我是索格里,那我便是索格里;你若认为我什么也不是,那我……便什么也不是。
亚岱尔眨了眨眼睛,本意是为了将眼泪逼回,然而却越来越多。“我再也找不回修了是不是?”
摸了摸他的头发,索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早已知道了,所以,你才会一次次劝我放弃。”
事到如今,被亚岱尔看穿,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只是,他还有一点没有看透,那便是他劝说的另一个理由。他也有私心啊,既然不是修·格连,又怎么能忍受亚岱尔对他的无比牵念?
最后,亚岱尔是哭着睡着的。别说是索格里无法置信,就算亚岱尔本人,一定也想不到,自己会脆弱到这个地步。
融合的灵魂,某些经历也随之保留下来。索格里坐在床头,熟睡中的亚岱尔,浓重的疲倦之间,还有难得一见的……稚气。心里某一个角落,仿佛被刺了一下,不至于疼痛,却不由的愣了愣。
亚岱尔这般的睡颜,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带点孩子气的伤心,让他的心陷入柔软与疼痛的间隙。有种画面重叠的错觉,在眼前沉睡的,似乎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为了经历的委屈而哭着入眠。
这一部分,是属于修·格连的记忆吧。即使灵魂破碎,也无法磨灭的部分,时光荏苒,依然清晰如昨。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过的平静,但是总有无法形容的焦躁之感。尤其是每每看到一脸淡然的亚岱尔时,索格里的这种感觉就越渐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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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殿的地下室中,面对着斑驳久远的魔法阵,索格里的脸色极其不好看。
“亚岱尔,到底怎么回事?”对于目前的情况,这是唯一一个知道答案的人。已经与愿意与否无关,索格里不得不前来求教。
稍早之前,他与亚岱尔一同吃了午膳。席间,除了对饭菜的口味抱怨两句以外,亚岱尔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那份表现,正常的不能再正常。怎么看,都是普通的日常生活。可就是这份正常,让索格里心惊胆战。
揭露了被遮掩的过去,亚岱尔可以有任何反应。甚至,就算他举刀自尽,都算是情理中的反应。而像这般正常的渡日,实在太违背常理。
听了索格里的描述,藏在魔法阵之中的修也有不好的预感。“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亚岱尔这么反常?”
原本是不想说的,他与亚岱尔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与旁人无关。就算他的体内,也一样有着修的一部分。来自于一个人类的灵魂,早已产生了无法挽回的分歧,背道而驰太久,就连意见都无法统一。
“修·格连强制与魔神结契的过程,我把那个给亚岱尔看了。”到底还是说了,因为这肯定是引起亚岱尔这番变化的理由。
“什么?”修大吼一声,带着激动之后的沙哑。“你,疯了吗?”
PART 7
“什么能够告诉亚岱尔,什么不能告诉,我们早就已经决定好了。”修竭力压抑着愤怒,只是,声音中夹杂着急促的呼吸,还是表明他此刻并不平静。“索格里,如果亚岱尔有什么问题,便是你一手造成。你的反复无常,造就了这一切!”
反复无常,是了,就是这个词。别说是别人会这么评价他,就连索格里自己,都认为自己不正常。反反复复,喜怒无常。即使是面对亚岱尔时,他也常常改变初衷,理智在瞬息之间被颠覆。用亚岱尔的话说,他是在发疯。不错,他是真的要疯了。
一半是恶魔,一半是人类,一边执念深重,一边能力卓绝,谁也无法真正的吞噬了谁,数百年就这么互相争斗着。不发疯,才是怪事。唯一的共同点,只有一件事吧。如果不是为了这仅有的目的,名为“索格里”的躯壳,恐怕早已继续坚持不下去。
亚岱尔呵——
多说无益,索格里转身就走。踏出石室门的一瞬,被叫住了,“你去哪里?”
“去看看亚岱尔,他午睡应该醒了。”头也没回,留下这句话,索格里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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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了的房间,随之也变空洞的,还有索格里的胸腔,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亚岱尔不见了,这几日,一直乖巧的亚岱尔就这么不见了。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全部都是假象一般。
旁边跪着侍女,她本来是跟着索格里一起前来。按照那个人类客人的作息习惯,这是他午睡醒来的时候,于是她端来了洗簌用的清水。可是,空空如也的房间,以及魔神难看到极点的脸色,都证明了一点,她闯祸了,而且是天大的祸。
水盆打翻,侍女恍然未觉,就这么跪在湿地上,乞求能被饶恕。至少,至少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今天几号?”索格里拧起侍女的衣领,低沉着嗓音,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韪。
“九……九号。”不明就里,侍女还是据实回答。太过于害怕了,一个简单的词语,也说的结结巴巴。才刚刚出声,领口就被放开了。捂住胸口,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居然从盛怒的魔神手中捡回一条命。
慌忙之中,刚想起要谢恩之时,索格里已经不见了。窗户大开,魔界独有的寒风倒灌进来。
该死的!今天是九号,他怎么能把这个日子忘了?魔王雷恩几日前宣布过,要在今日公开处决杀父仇人萨麦尔。
早已想到亚岱尔不会无视那个天使被杀,然而他近几日的反应,实在是太平静,像是忘记了所有一般。那么的乖巧,柔顺的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般。原来,全部都是假象!近期他所有的表现,都是为了寻找到一个脱身的空隙。
亚岱尔根本不可能忘记,有些执念,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
修·格连是这般,亚岱尔,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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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与魔界之间的争端,究竟已经持续了多少年,恐怕没人能够说的清楚。久远的,恐怕人们连最初的理由都已经忘记,只有那份仇恨被延续下来。
今日,是雷恩所公布的处决萨麦尔的日子。试想,在这样一个难得的可以公开泄愤的日子里,崇尚欲望的恶魔们会怎么做?恐怕是倾巢而出,将行刑现场围个水泄不通吧。不管是谁,都会叫嚣着杀戮与鲜血,期待看到天使被大卸八块的场面。
亚岱尔考虑到了这种情景,恰恰,这也是他想要利用的地方。萨麦尔还不能死,至少,在他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之前,还不能死。极端的混乱之中才能找到机会,而恶魔本就不是遵守现则的生物,可以想见的骚动,正是他可以利用的地方。
冷清入目,就算以亚岱尔的敏锐,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连续几次呼吸之后,亚岱尔才终于确定了目前的情况。这是行刑现场没有错,可是,却没有人,一个观众也没有。
雷恩公布的处决萨麦尔的地点,正是魔殿正前方的原型广场。现实中的冷清与想象中的人声鼎沸形成了剧烈的反差。倘若不是看见广场正中的物事,亚岱尔真要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
广场按照正圆的形状修建,而在圆心位置上,年立着一根石柱。原本的用途是什么亚岱尔并不知道,不过此时,今日会被处决的犯人萨麦尔就被绑在石柱之上。也许按照魔界的传统来说,立在皇宫前方的石柱,其本来用途就是为了处决犯人也说不定。
天界的三大天使之一的萨麦尔,模样看起来凄楚而可怜。身为雷恩的杀父仇人,之前受的折磨必然不会太少。平日里隐藏起来的羽翼,也无力的垂落两侧,洁白的羽毛掉落了不少,血迹斑斑。
亚岱尔隐在角落之中,眼前的情景看的他眉头大皱。对于他的营救计划来说,宁可此处人声鼎沸,也好过只有萨麦尔孤伶伶一个人。
以亚岱尔的速度,穿过这个广场到达萨麦尔所在的位置,也不过是几秒的功夫。只是,脚上如灌了铅一般,步履沉重。并非是害怕,而是预感到了某种危机,百年之中养成的谨慎性格,让他不会贸然行动。
空旷的广场,假如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出去,那岂不成了标准的活靶子?
释放出气息,亚岱尔借助魔力去感受周遭的环境。在他的设想中,这附近一定设下重重埋伏,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将之找出来。尽管找出来之后,不一定能够全部应付,但总比这样面对未知的敌人要好的多。
咦?有些讶然。气息的感应告诉亚岱尔,此地根本没有别人。在他能够感受的范围之内,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奄奄一息的天使萨麦尔。
这算是什么情况?魔王雷恩突然改变注意了,将公开行刑换成了私下处决?
偏偏又不是能够犹豫的时候,萨麦尔绝不能死。对于唯有剩下的线索,一旦断了,他就只能永远停留在真相的门口。明明只差一步之遥,就此失之交臂,亚岱尔无论如何也没法甘心。
不再犹豫,亚岱尔决定冒险。原本只身来营救萨麦尔就是一场冒险行为,如今,不过是冒险的程度有所上升而已,也没有什么值得退缩的地方。
亚岱尔的动作很快,甚至是他自己都没能想到的速度。果然,随着记忆的复苏,曾经被禁锢的力量也开始渐渐回归。加之亚岱尔特意穿了一件灰色的衣服,即使此时有人正在监视广场上的情景,恐怕什么也看不见,灰影一闪而逝,超出了眼睛捕捉影像的能力。
接近石柱的过程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身手敏捷就足够了。麻烦地方在于,将萨麦尔救下的过程。刚才已经看到,他被五花大绑在石柱上,就算手脚再快,肯定也会耽误一些时间。
亚岱尔取出藏在靴子中的匕首,三两下害开麻绳。即使弄断绳子还有其它多种方法,不过以他的习惯来说,还是更倾向于借助利器。魔力可以用在别的地方,有削铁如泥的刀不用,那才是傻子。
失去了绳子的支撑,萨麦尔的身体一下软倒下来。幸好亚岱尔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怎么样?”危机重重之下,亚岱尔不敢太大声,俯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只希望这位天使的情况不会太糟糕,如果他已经失去了基本的行动能力,那无疑又给营救计划增添了难度。
“亚岱尔,你来救我?”萨麦尔开口似乎都有些艰难,声音断断续续,显然中气不足。
有些烦躁,任何冒险的事,都不符合亚岱尔的性格。“不用感激,也不用惊讶,这原本就是你预先设计好的。安全离开之后,不要忘记你许诺过的事。”
萨麦尔先是怔了怔,旋即明白了对方是在和他谈交易。他并非是为了救人而来,如果一言不和,萨麦尔毫不怀疑,对方会丢下他扬长而去。
有利益才有付出 这果然符合亚岱尔的观念。
“只要,我们能安全离开。”
如果能平安离开这里,就会把所知的一切告知。萨麦尔的话,应该是这个意思。附带的,还有一抹天使独有的温和笑容,让人放心的那种。
原本,亚岱尔不应该有什么顾虑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快带萨麦尔离开。可就是这抹本该让人安心的笑容,凝滞了他的脚步。现在一直就存在的不好的预感,此时更加明显起来。总觉得萨麦尔地笑,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换了旁人,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韪。会觉得不安,是因为亚岱尔自己常常会这么笑,将笑容当成了一件便利的道具,迷惑他人。
PART 8
“还是被发现了。”萨麦尔脸上的笑容更加深邃,那一瞬的表情,竟然和亚岱尔重叠起来。“我早就说过了,对于沃兹华斯而言,这样的陷阱实在是过于简陋。”
陷阱?果然是这样。从刚才开始,力量似乎就在以一种缓慢不可觉察的速度流逝。若有若无,原来并不是幻觉。
从他的表情中揣摩出他的意图,萨麦尔提醒,“别妄图使用魔法,那样做只会让你的魔力流逝更快。”从容的站起身,一秒钟之前还是只能靠在亚岱尔怀里的虚弱,此时的他看上去已经没有丝毫不妥。抖了抖羽翼,完全没有鲜血淋漓的狼狈模样。
紧跟着,亚岱尔也站起来。对于深陷陷阱这一件事,他似乎浑然未觉,完全看不出有丁点儿的紧张。
萨麦尔想不明白了,“怎么,你不打算逃跑吗?”
“如果逃跑有用的话,我肯定会。”没有谁甘愿成为他人手中的俘虏,任人宰割也不符合亚岱尔的观念。不过很可惜,对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你确定逃不掉?”萨麦尔忍不住进一步追问。亚岱尔肯老老实实呆着当然是再好不过的局面,可是他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除非是已经真正了解了处境,否则哪有人在行动之前,就已经判定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