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此时挨得极近,宋知站在窦家富身后握着他的手,几乎半抱着他,嘴唇距离他脸颊不过两寸之遥,呼出的气息直直喷洒在他颈中。
窦家富既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两人这个姿势十分别扭,这辈子他也就和某人这般亲近过。可是宋知不嫌他没有半点基础,如此尽心尽力地教他画画,这等好意他怎能拒绝,于是一声不吭地由他带着自己作画。
只是他光顾着紧张了,手心都攥出了一把汗,连笔下画的什么东西也没注意到。
57.劝酒
感觉到怀里人的乖顺,看着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嗅着他颈间散发出来的淡淡草木清香,宋知心里微微一动,喉头有些发干,便朝那段白皙纤细的脖颈不轻不重地吹了一口气。
窦家富却犹如被针扎了一般,浑身一个激灵,“啊”的叫了一声,旋即捂着脖子回过头,惊疑不定地问道:“宋大哥,你,你做什么?”
宋知挑眉,一脸无害道:“没什么,刚才有只飞虫落到你脖子上,我帮你吹走了。”
“哦……”窦家富松了一口气,接着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有些可笑,宋知这般文雅俊秀的人物,能对他做什么?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虽然如此自嘲,接下来窦家富还是稍稍与宋知拉开了一些距离,毕竟此人不是某人,大热天的挨得太近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幸好宋知带着他很快完成了一幅画,但见纸上现出一棵葡萄藤,藤上挂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看上去十分生动诱人。而先前窦家富无意中滴落的墨斑,便成了其中一串葡萄的其中一颗,与整个画面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突兀之处。
画旁还写着窦家富的名字及年月日,字迹与那封信一样,清隽秀雅,很是漂亮。
窦家富一时间又惊又喜,虽然这幅作品是在宋知的主导下完成的,自己只如提线木偶般没有出半分力,但毕竟他也自始自终参与其中,令他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成就与振奋感。
宋知道:“如何,写字画画其实没你想的那么难吧。”
窦家富老实道:“还是很难,我就算学一辈子只怕也写不出,画不好。”
宋知弯唇一笑,“小豆腐,别这么轻易否定自己,慢慢来。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学,总有一天也会练出一定水平来的。”
窦家富虽然对自己并无太多信心,但对宋知的鼓励与肯定感动不已,当下道:“宋大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宋知佯怒道:“傻瓜,这算什么,你还救过我的,忘了?再跟我这么客气,我可再不敢让你进如意堂的大门了。”
窦家富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一名青衣小仆来到雅室门口,躬身道:“公子,晚膳已经备好了。”
宋知径自把窦家富的手一拉,“走,吃饭去。”
窦家富忙道:“不用了,宋大哥,有点晚了,我先回去了。”
宋知不容置疑道:“不行,你要是现在就走,就是瞧不起宋大哥了。”
这话一出,窦家富哪里还能拒绝,只能被他牵着出了雅舍,来到近旁一间凉亭。
亭里石桌上已经布满了各色菜肴,其精致与高档丝毫不亚于甄家的饭桌。
两人分主宾位在桌边坐下,宋知亲自提壶斟酒。
窦家富眼见着他倒了一杯,又要倒第二杯,赶忙伸手将他拦住,“宋大哥,对不住,我不会喝酒,不用给我倒了。”
宋知将他的手拂开,不以为然道:“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就算原来不会,喝几次也会了。而且,这酒可是宋大哥自酿的莲花白,别处喝不到的,你一定要尝尝。”
窦家富急了,噌的一下起身道:“宋大哥,我真的不能喝啊!喝了,喝了会有麻烦的!”
麻烦还不只一点,首先,他酒量低微,容易喝醉,醉后会控制不住自己,可能做出有违自己本心的糊涂事来,上次血淋淋的教训可是历历在目啊。今天若再喝醉了发起疯来破坏了如意堂的一草一木,或者冲撞冒犯了宋知,那罪过可就大了。
其次,也是上次醉酒发疯,自己把自己送到豺狼嘴边的后果。在从茶庄回甄家的那天上午,某豺狼曾向他严正警告,以后他不在场时,不许他沾一滴酒,否则若是被他发现,一定会好好地与他说道说道。
当时某人一边说,一边眼泛绿光不怀好意地往他曾经饱受蹂躏的屁屁上瞄,当时令他脊背发凉,毛骨悚然,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某豺狼一向霸道凶残,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到,即便此时人不在场,也丝毫不减其淫威的影响力。窦家富为自己身家性命着想,拼着拒绝宋知让他不快,也不能喝他的酒啊。
见他急得直跳脚,宋知蹙眉,“喝个酒而已,能有什么麻烦?难道……”
略顿了顿,“有人不让你喝?”
一语中的,窦家富既没好意思肯定也不能昧着良心否定,吭吭哧哧的答不上话来,一张脸却是控制不住的红了起来。
宋知眼神暗了一暗,只觉如同吞了只苍蝇般难受,偏偏对着窦家富又发作不出来,半晌才淡淡道:“你还真是听那位大少爷的话,除了有钱,他哪点好了?”
听他口吻明显带着轻鄙不屑,窦家富脑子一热,想也不想便道:“他很好啊,虽然霸道了一点,但不会无缘无故地欺压别人。虽然时常捉弄人,但都没什么恶意。虽然老是自以为是自恋得不行,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眼看宋知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窦家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霎时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宋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云淡风轻道:“不喝酒就算了,吃饭吧。”
嘴里说让窦家富吃饭,自己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窦家富心中忐忑,低着头慢慢往嘴里扒饭,一边不时偷偷抬眼去瞧宋知的脸色。
半晌见他没什么表情,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忍不住讷讷道:“宋大哥,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见他圆睁双眼,小兔子一样战战兢兢的模样,宋知失笑摇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只是一个人喝酒有点没滋味。好了,快吃吧。”说着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窦家富放下心来,捧起碗大口吃起来。这几日在甄府调养都吃得比较清淡,如今康复了,又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自然要放开肚皮吃个痛快了。
看他吃得香甜,不再象刚才那般谨小慎微畏首畏尾,宋知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吃完饭后已经戌时过半,窦家富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道:“宋大哥,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宋知挑眉,“既然晚了,就不必回去了,今晚就在如意堂宿下吧。”
窦家富摇头,“不行,我出来的时候没跟甄府的人打招呼,如果整夜都不回去有点不好。”
有了前面拒酒一节,宋知对他有了全新的认识,这小子看似老实单纯毫无城府,极易听信人言,但并不是没有主见的,一旦固执起来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动,当下也不再坚持,随意道:“那好,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些,明日再来。”
强扭的瓜不甜,他宋公子高风雅量,还没到需要强迫人的地步。反正来日方长,就不信这只纯洁的小兔子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窦家富十分爽快地应了,然后由宋知亲自送出如意堂。
这一晚在如意堂体验新奇收获多多,窦家富心里欢喜,连回去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回到甄家时将近亥时,府里人大都结束了一天的活计准备睡下了,见到窦家富此时才嘴角带笑的回来,显然心情很是不错,心里虽然疑惑且好奇,却也无人多嘴问上一句。
第二天早上,窦家富来到院里活动腿脚舒展筋骨,想把辍下了几天的功夫重新练起来。
才练了一会儿,听得院外一阵吵嚷,间中夹着一个似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愤怒而狂傲。
窦家富心中一动,忍不住出了院子想看个究竟。
这一看便惊了一跳,许久不见的二少爷甄之敬在院外不远处,似是想往这边来,却被几名健硕的家丁死死拉着,双方僵持不下。
甄之敬显然恼怒非常,俊美的脸庞现出乖戾之色,喝道:“滚开,别拦着我!”
旁边一名家丁满头大汗地劝解:“二少爷,您别过去,那里不是您该去的地方,小的带您去别处玩可好?”
甄之敬厉声道:“什么地方我去不得?我便是要去那里,都给我滚!”
说罢低吼一声,猛一用力,将数名家丁同时甩开,然后朝这边大步而来。
窦家富一时有些无措,拿不定主意自己是要避进屋里,还是躲到院外去更安全。
这一犹豫便耽误了时间,甄之敬转眼便疾步来到跟前,虎视眈眈地瞪住站在门口的窦家富。
窦家富心里一个激灵,定在当地,旋即暗暗握紧双拳全神戒备,打算在对方动手发作时先发制人。
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他总不会被这位二少爷压制得翻不了身吧!
谁料甄之敬并没有动手,看他的目光陌生而鄙夷,“长这么丑,滚远些,别污了爷的眼。”
说罢下颌一扬,与他错身而过,趾高气昂地进了院里。
“……”
窦家富额上滚下一滴豆大的汗珠,既觉羞赧,又松了一口气,他是不是该为自己长成这样感到庆幸?
看样子,甄二少爷果真神智不清了,居然连他也认不得了。
58.问罪
几名家丁不无好奇地看了表情复杂的窦家富一眼,接着同样绕过他进了院子去追甄之敬。
窦家富只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毕竟他不是此间主人,只是寄居在此,而甄之敬即便是疯了傻了认不得人了,也还是堂堂甄家二少爷,就算要把这院里的房子拆了,他也没资格说什么。
幸好,甄之敬并未拆屋掘地大搞破坏,只把院里的几间厢房连同厨房茅厕挨个看了一遍,然后皱着眉头来到院里,不满道:“人呢,怎么不在?”
几名家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心问:“二少爷,您问谁?”
甄之敬有些头痛地按往额角,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我记得的,我和他有仇!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赶紧交出来!”
几名家丁这下子明白了,二少爷是要找大少爷报仇啊。
趁这位二少爷头脑不清,先前答话的家丁壮着胆子哄骗道:“二少爷,那个人已经搬走了,不住这里了,小的带您去别处找好不好?”
先把人弄走再说,万一大少爷这时候回来,两兄弟直接碰了面,二少爷发起疯来和大少爷拼命,那场面就难以收拾了。
甄之敬似是有些不情愿,然而刚才他已亲自看过,院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只得妥协,跟着几名家丁从院里出来。经过窦家富身边时不屑一顾,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窦家富不放心地拉住最后一名家丁,低声问:“你们真要带他去找大少爷么?”
那人也小声答:“当然不会,不过是把他哄走关起来,要不惹出乱子就麻烦了。”
目送几人簇拥着甄之敬走远,窦家富有些唏嘘,这位曾经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的二少爷,如今竟成了头脑不清任人欺哄的傻子,甚至连行动都受人限制,真是天命难测。
下午歇过午觉后,窦家富早早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后就出了门。
宋知昨天说过,他可以随时去那里,所以他就早一些去,省得像昨天那样拖到那么晚。
今天运气不错,没再遇到那位刁钻难缠的小少爷,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甄府偏门。
然而,才出来几步,便又瞥见前方拐角处一个纤细的人影一闪而过。
窦家富心中起疑,总不会连着两天他都眼花了吧?
略略思索片刻,他快步上前,在拐角旁一株一人合抱的大树后贴着树身而立。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又重新在墙后小心探出头来,仍旧戴着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下面露出一点白皙削尖的下巴。
窦家富猛地从树后冲出来,一手抓住那人细瘦的胳膊,一手将他头上的斗笠一把掀掉,“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斗笠一掀,他一下愣住了,眼前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肤色白细,五官秀丽,赫然是那个名叫如墨的小厮!
如墨被人当场擒住也是惊吓非常一脸恐慌,可是看清抓住自己人的相貌后反而镇定下来,皱着细长的眉毛道:“你是谁,抓我干什么?放手,你弄得我好痛!”
窦家富一时愣住,片刻后才省悟过来,如墨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并未松手,不答反问:“你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按理说,如墨与甄之敬勾搭串通谋害甄之恭,应该像前几个月那样躲起来才是,怎地会跑到甄家偏门处张望,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如墨一边挣扎一边愤然道:“谁躲这里了?我只是刚好从这里路过罢了!”
窦家富自然不会信他,试探道:“你是不是来找甄家二少爷的?”
如墨一下僵住,这次却并未否定,反而拉住他惶然地问:“你是甄家新来的下人么?二少爷出什么事了?怎么十多日都没出过门?”
窦家富不惯说谎,便如实答道:“我只是暂时来甄家作客的。二少爷出了意外,头部受了伤,之前一直昏迷不醒。前天虽然醒了,但脑子好象出了问题,什么人都认不得了。”
如墨闻言浑身一抖,小脸煞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窦家富沉声道:“我没必要骗你,不信你可以自己进去看。”
如墨呆怔片刻,眼中渐渐泛上一层水雾。突然间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窦家富手上,然后趁他吃痛松手的当儿,低头便往旁边巷子里跑去。
窦家富吸了口冷气,顾不得看手上的伤口,拔腿就去追。
然而,如墨对周边一带的地形显然比他更为清楚,左一弯右一绕,没多久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追人未果,窦家富低头看自己的右手,便见手背上一圈鲜明的齿痕,渗出丝丝鲜血,那一口咬得真够狠的。
但是,尽管如此,他却并不是太生气,也不怎么想返回甄家叫一群人来搜捕如墨。
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如墨,或许,是在他说出甄之敬意外受伤坏了脑子时,少年脸上现出的惊痛之色与眼中闪烁的晶莹水光,令他莫名感到于心不忍吧……
休息片刻后,窦家富将手上血迹胡乱一擦,决定还是直接去如意堂,等某人从茶庄回来后再作计较。
这回如意堂的乔子义见了他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窦公子今日来的好早,不过真是不巧,我家主人去了别处,现下还没回来。”
窦家富略为失望,“那我明天再来吧。”
乔子义忙道:“那倒不用,主人临走前交待过,最晚申时就回来,现在只剩小半个时辰了,窦公子可在堂里稍等片刻。”
窦家富欣然应了,随他再次来到昨天那间雅室。
乔子义沏了茶后便退了下去,窦家富便开始逐一欣赏墙上挂的书画,看笔法风格应该都是宋知所作。
过了一会儿,不经意间转头,他眼中忽然一亮,快步来到窗根下的书案边。
案上铺着一张画,已经精心装裱过,正是昨天宋知握着他的手,带他完成的那幅葡萄图,只是左下角在他名字旁边还盖着一方小小的朱砂印鉴——“知”。
窦家富顿时喜出望外,这幅画于他有特别的意义,虽然不是自己独立完成,却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参与的画作,令他看着打心眼里感到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