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他已经能健康地在阳光下驰骋纵横,然而总在不经意的时候,被这一段记忆烫伤,像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疤痕,在立于快乐顶峰的时候,恶意地提醒曾经的耻辱。
“什么该是你知道的什么不该是你知道——王太医掌管太医院多年,舍弟就麻烦您了。”扯去千影身上的被子,千影瑟缩着不顾伤痛往角落里躲去。
千飏将人大力扯过来硬压在床上,拿起刀片闪电般划开囚服,看着他光裸皮肤上一道一道鲜红的伤痕以及挣扎不已的样子,突然涌起一丝罪恶感。虽然说事情是他点的头代价他也考虑到了,可是事后这份心情,却着实出乎他的意料。想来有些事,他是再也撇不开了。
“大哥,你出去好吗?”千影努力平静下来,眼睛里有些希冀的微光。千飏一愣,想到他定然是不好意思,也就点点头出去了。
待太医诊断完毕之后,千影低头扯了太医的衣角说道:“王太医,我的伤情,不要跟我大哥讲好不好,求您。他每天要操心的事太多,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你,就跟我说如何了吧。”
“小公子莫伤心,这个事情也不是很确定的,您还年轻,应该还能治……”
“如果治不了呢?”千影急道,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个,要看运气了,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成家也可立业啊。”不过这样一个好孩子就这么废了,着实可惜。
千影闻言面如死灰,喃喃说道:“求您不要跟我大哥说……”
太医略一犹豫,想来这是男人的隐痛确实也不好多说,遂点头答应道:“好吧,不过您自己就要注意了。短期内伤口不要碰水,可以适当运动一下但不要动得太厉害。至于后面也要注意不要再破裂了。”
“谢谢您……”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
窗外的落叶一如飘零的心情,傍晚的时候又下了些小雨,愈发的清冷,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心中凄苦冰寒——从今而后,连说喜欢的资格都没有了么?没有武功,连人也废了……
“如何?好些了么?”待太医走了之后,千飏端着汤药进来,见千影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刚刚受过伤看什么景色都容易伤春悲秋,千飏走过去关窗户,就听见不远处有丫鬟们边走边议论的声音——
“听说没,要是小夫人的孩子生不下来,老爷要七少陪葬呢……”
“不会吧,大少爷肯定不让的,他多疼七少……”
“疼?是够疼的,听小武说七少在那边几乎就没好过,老爷真要怎么样,大少爷哪里扛得住,这个家可还是老爷当家呢……”
“放肆!主子们也是你们妄议的!下去领三十杖滚去伙房。”千飏喝道。他不是个爱计较的人不等于什么都不计较。说罢“啪!”地关上窗户。
“回头别吹了冷风又着凉了。好些没?”见千影不说话还一直看着窗户的方向,千飏也不知要劝些什么,几日来心中有些莫名的东西好像要破土而出,动摇他坚持了二十五年的信念。
“……大哥,那天,爹没为难你吧?”养了这些天他已经能够流利地说话。那日回来之时还在门口就被小夫人一番奚落,千飏一个冷眼过去欺身一逼,吓得九如从台阶上跌了下去,差点摔没了肚子里三个月的孩子。
“能怎么为难,老爷子横竖也就三板斧。你别管这些了,好好养着是正经,看瘦成什么样子了。回头让家里丫鬟婆子们笑话。”千飏笑说着,坐在床边打开一个薄薄的金盒子,甜香的味道飘散出来,很显然和之前的药不一样。“我让太医换了药,那个药抹着太疼,这个会好些。”
“这几天辛苦你了,大哥,你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缓缓转过脸,千影慢慢说道,眼眸极为平静,根本就是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只是越是平静的眼睛配在尖瘦的脸上看着越是可怜。
“给你上了药我就去,真心疼大哥你就老实点。”说罢也不管千影的脸红得到底像番茄还是像石榴,扯开被子要给他上药。
“哥,我自己来就好,我已经好多了,自己可以动手。”他不想再把那个地方给这个人看,同样的羞辱他为什么要无条件地承受两次。
“犟什么?这两天哪次不是我弄,这会儿怎么又出幺蛾子了。”千飏不悦道。两个月前的事情以来,两人好不容易能又像兄弟一样相处,如果能一直装傻下去,又何乐而不为,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当它不存在不是很好吗?“尽快养好了,你夜不归宿醉酒嫖妓的事情还没跟你算。”想了想,千飏试探地问道,“小七,怎么天天出去喝酒呢?你还在长身体,喝那么多伤身。”
“哥是真的不知道么?还是其实哥心里满高兴小七这么在乎这件事?”千影冷冷笑道,“你要成亲的事情,为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连知道都不配了么?还是你担心我会像谁家的娈童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没那么下作!”说完定定地看着千飏,这几乎是他头一次将挑衅的意味展现得如此不加掩饰,如草原的烈酒一般浓烈呛人。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千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紧抿了唇不再接话,显然没有想到千影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打开一个薄薄的金盒子,甜香的味道飘散出来,明显和之前的药不一样,“我让太医换了药,那个药抹着太疼,这个会好些。”
千影一把推开他的手叫道:“你究竟懂不懂!我对你怀着那样的心思,遇到这样的事情还天天被你看,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再也不想这些事情了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弄我!”
“不要再说这样的混账话!这次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你从小跟着我,个性又内向认真,对兄长产生依赖感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你肯定是误会了,等你有了心爱的女子,你就会明白这是不一样的感情——好了上药,等你再好点我也没时间天天在你这里耗着。”说着又要去掰开他的腿给他上药。
“哥我求求你让我自己弄吧!”千影嚷了出来,眼角泛出泪光,手指藏在被子下紧紧握着控制发抖的身子不要抖得太厉害,“你不要再碰我了求求您不要!”他定定地看着千飏,眼睛里满是决然的神色。脸上撑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像是撕碎东西的快感:“知道么,其实我很期待受伤,受了伤你就会这样照顾我,哪怕伤得再重我也愿意,这两天得大哥你照顾,小七死也值了。”
再不顾他是不是伤员,千飏一个巴掌呼过去,千影的右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千飏喝骂道:“什么时候学得这不三不四的话了,身子好了皮又痒了?!还是觉得大哥就打不得你了?!”当下抽出插在花瓶里的鸡毛掸子,“擦药,还是鸡毛掸子,自己选!”
“大哥……不要……我自己擦,不耽误的……”看到施加痛苦的东西千影心中到底是怕,微微往墙角瑟缩,抬头祈求地望着千飏。那个地方,是死也不能再让千飏看到。
“算了,你自己弄,好好冷静一下。”千飏扔下药膏冷冷说道,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人。
千飏一走,千影浑身向失魂了般瘫倒在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狂奔三千里,愣了好一会儿,胸口的起伏终于平缓了下去,看了一眼千飏扔在床上的金盒子,抬了抬手指终于还是作罢,不让千飏弄,难道他自己就敢弄了么?脑子明明晕得厉害,一闭眼那些景象就吓得他立刻清醒过来。
下过雨的空气有些冷,估计还要下,天上乌云密布,月亮跟个委屈的小媳妇似的躲在乌云恶婆婆身后。沾满水的落叶踩起来湿答答的,发出哀怨的响声。景物果然容易让人感慨,同样的日子有人杀人放火,也有人伤怀垂泪。
同样的日子他在筹备婚礼,小七却遭此大劫,一个不好,永不翻身。
18.损友探病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了,那些过去的事谁也没有再提过,刚开始还有一些小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嚼舌根,当她们都蒸发了以后,再没人敢提起,这些事,也就慢慢的成为过去。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不过整个千府倒是一天比一天热闹,这次是公主出嫁,不是千飏做皇家的上门女婿,故而并未单独修建驸马府。皇贵妃怕自己女儿受委屈起先死活不答应,倒是舞阳公主深明大义,说是好不容易太平了,国库空虚也就不用太破费了,千府的大宅子难道还比别的地方差了不成。千骋听说之后直赞其识大体懂礼数。
北方一旦到了秋天天气就冷的特别快,待到最后一片叶子落尽的时候,那个识大体的舞阳公主,就将成为他们家的新成员。也许再过一年,家里就会有个咿咿呀呀的小鬼,眉毛鼻子像千飏,眼睛嘴巴像公主,然后千飏的心中,再也没有他的存在。
千婳看得出来那天之后哥哥脸上的笑容越发少了,连那点勉强的意味都没有了。而且再没见他出来跟大家一起吃晚饭,老爹千骋念他有伤也没说什么。那天千婳故意试探了他说一起出去走走,他本来还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一走到院门就停了下来,说是不舒服不去了。
她有偷偷看到千影站在兵器架前看着自己的长枪一看就是一天,但是只是握了握,就又松开了手,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就看见了那么一次,那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千影察觉到了她的偷窥,总之千影还真是似模似样的开始准备春闱了。
其实就是看书,千影也时常是长时间不翻页的,知道烛泪滴了一桌子才默默换了根蜡烛,再习惯性地翻上一两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千飏在暗中还是有所关照,还是因为处理了生事的下人手段够毒,他院子里的供给倒是不见短缺。
不过总还是有人说话:“这几日西苑的蜡烛怎么用得这么快?”
虽然太医说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那脸色,却愈发的灰败。
又过了两日,天终于放晴了,阳光暖暖的,千影觉得身上舒服许多,便在院子里晒太阳。那些阴霾也好像随着天气的放晴慢慢消散。千府家大业大,每个子女都有自己的院子。虽然他的院子比较偏,不过这也避免了不少麻烦。至少现在,他可以如一个蜗牛般,安稳地缩在自己壳里,想明媚便明媚,爱忧伤就忧伤,躺在藤椅上看天也不会因为角度问题而脖子酸。
银杏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记忆中完全没有印象的母亲。他的大哥只能是边疆的胡杨红柳,远不似银杏这样的深沉温柔。
母亲从娘家带来的侍女只有一个较大还活着,不过不想再让人看这一身伤,也就将她打发煎药去了。而小妹本来还发了一通火说没得这样厚此薄彼的,千影也只是笑说人之常情罢了。尔后照顾他的事,终究是被千婳包揽了下来。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个温暖的怀抱作为支撑,不过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想过母亲了,母亲的过世他是在后来听大哥说起的,记忆里也全无印象。从来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想到的都是大哥,而自从那日之后,他渐渐地开始回想这片记忆里的虚无。
他的母亲,就应该是那样的吧,像银杏叶子那样温柔宁静,不会让他痛……这样想着的时候,千影微微瑟缩了肩膀。
晒了一会儿,正迷糊得有些入梦时,小妹端着药过来了。自从那天千飏处置了两个丫鬟之后,为了防止有下人再乱说话伤了千影,千婳自告奋勇地接下了照顾自己哥哥的事情。
“哥,喝药了。”千婳低着头,把药递给千影,千影一抬头见她眼眶红红的,想必是又听谁说了什么闲言碎语难过了吧。
“小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千影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个味道他正在逐渐习惯,以前总是喝完了还要吃点蜜腺,不过现在条件不允许也只能将就了。有些距离,在不经意间就远了,连个由头都没有。
“哥哥你欺负我。”千婳佯怒道,接过碗给他仔细擦了嘴角,“出了这样的事,你就好歹哭一声给小妹看看嘛。”
“我是你哥哥,怎么能在你面前哭,亏大了,不如小妹你替我哭了吧。”他这不过是个玩笑,现在等着看他哭的人多了去了,让人看见岂不是亏了。再说,他其实没什么想哭的心情。
千婳见千影眉目间很是不经意的平淡,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心中更是难过,咬了咬嘴唇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今天我去菜市口了——”
千影一下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也不顾身上的痛,紧张地抓着千婳的手腕喝道:“胡闹,那个地方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的么?!”
“哥你别生气,今天是个大日子——小妹非要亲眼见了那狗贼的下场才甘心。”千婳咬牙切齿地说着她看到的一切。
北方的秋天总是蓝得很澄澈,吸引着灵魂随时归去。也许正是大家都这么觉得,故而总在秋天让死刑犯离去。菜市口的血,大概红得如同枫叶了吧——京兆尹刘大人被以叛国罪给腰斩了,只是移三族的罪……
千婳在他耳边轻声说着这些,看着自己憔悴的哥哥,咬牙切齿地说道:“便宜他了,就该活剐,陷害忠良便是诛九族鱼鳞剐也不为过,腰斩横竖也就一刀,平白便宜了他。”
“你!”千影听她这样说暴怒得立刻跳起来高举了手掌,一个耳光眼看就要落在千婳姣好的脸蛋上,最终仍是无力地捶下手。该打的那个人,是他。
下刀的时候其实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扭头不看,然而她却在血溅三尺之时睁大了眼睛不肯错过一个细节,一直到那人的上半身在桐油板上挣扎了三个时辰凄惨的叫声彻底停止才回来。看千影脸色严肃目光痛惜,千婳退后一步跪了下来:“哥若是生气了只管罚我就是。”
“若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用,哪至于要你去管这些闲事。只是你不该为这事污了自己的品行,否则哥哥是百死莫赎了。”看着妹妹年轻稚嫩的脸上燃烧的仇恨神色,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撑着身子站起来,扶起了千婳,看着她委屈的眼睛低声宽慰道:“你恨他又有什么用,而且孩子总是无辜的,何必呢,你说得对,哪怕是诛九族,却也只有一刀是砍他的。其实便是他也不过是别人的走狗,他身后的人,我们也无可奈何不是。”
“哥……那三王爷不是倒了么……”千婳不明所以地问道,那个时候,千影的身影突然变得有些孤傲疏远。
一个短暂的静默之后,千影笑着摆了摆手:“好了,你去拿些书来我看吧。闲着也是闲着,看能不能赶上明年的春闱……”站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有些累了,武功大抵是真的废了吧。
“哥你别这样!武功这东西没了就没了——”千婳急道,他们家多是武人出身,便是做文官的二哥,那也是一手功夫无人敢说二话。
“傻丫头,大哥就要成亲了,我们也不能靠他一辈子,总要自己打算,回头哥考了功名我们就搬出去过。反正是庶子,父亲也不会阻拦的。”抚摸着小妹的长发,千影眯了眼睛好像真的看到一个安宁的未来。
“嗯。”千婳撑出一个可爱的笑脸,快步向千影的卧房走去,然而一转过回廊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哥哥那个强装笑脸的样子,她不知道还能陪他一起装多久的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