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吉瓦山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婆婆也长眠在这里,若要离开,心里是极不舍的。况且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自己并不怎么知晓。辛川曾听阿姆婶家的桑格哥哥说过,外面的世界大得很,有很多个吉瓦山那么大,还有很多很富有的富户,家家都豢养着很凶的恶犬,见到他这样的小孩子就会放狗咬人。因此,在遇到兰泙之前,辛川对于外面世界的认识就停留在很大、有恶狗和会咬人这个层面上,以至于兰泙第一次出去“采买”的时候,辛川曾很认真地劝过他不要出去,会被狗咬的。
见小小少年脸上挂着泪珠站在那里怔怔出神,兰泙知他心中所想,不由轻声道:“辛川,你还是留在这里罢,我已提前安排好了。我走之后,你便搬到阿姆婶家中去住,她会好好照顾你的。另外,我还有一笔银钱寄存在阿姆婶那里,待到你成年她就会转交给你。还有,吉瓦山毕竟是……”
“我跟你一起走!”
话被中途打断,兰泙一怔:“什么?”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泪珠,稚嫩的脸上却挂着坚定的表情,定定道:“哥哥,我跟你一起走!”
兰泙顿时哑然。
89.此去经年(二)
看了一眼熟睡中犹然抓着自己衣角不放的小小少年,密密的睫毛上似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兰泙清冷的眼中浮起一抹暖意,默然望了他一眼,再看看扑在枕上睡得死去活来的猴儿,兰泙转头吹熄了灯,随即在少年身边的竹榻上躺下,脑中却思潮翻涌,毫无睡意,只怔怔然睁着眼睛望向黑漆漆的虚空。
已经四年了,自从离开笃城,如今算来已过了四个春秋。
昔日的少年身量迅速拔高,褪去了青涩和文弱,变得颀长而可靠。又因吞了数枚天地奇果,畏寒的体质大为改观,虽然依旧薄凉,却已不再如开初那般怕冷,加之长期不懈地坚持锻炼,身手未变,身体也变得更加结实起来。只是常年戴着纱帽的脸一直面色苍白,无甚血色。
当日在笃城郊外第一次服下那颗猴儿寻来的果实,兰泙便觉身体暖热,十分舒适,甚而不得不褪去一件夹衣,心中更加坐实了那果子果非凡品的判断。之后,一人一猴儿且走且停,反越往南方人迹罕至之处行去,却是因猴儿引路,为主人寻找灵果所致。
想那五梅灵猴儿本就是天地灵物,对灵果奇物有着天生的感应,虽然寻到的果子不一定刚好对症兰泙,但吃了却有益无害,因而寻到什么兰泙也便吃什么。加之他本就心中茫然,无甚目标去所,而越往南气候就越加温暖,对于兰泙将养身体大为有利,于是也便随着猴儿一路往南行去。
及至出了襄国境,来到这大陆极南之地,兰泙方才知晓,在那广袤绵延的低矮湿热的丘陵丛林之中,居然还散布着零零星星的寨子部落。几个大的寨子组成一个松散的联盟,由定期推举出的族长掌管大权,并不依附于任何一个国家,也因地处偏僻,环境恶劣,人烟稀少而并未引起大陆强国的关注。
这里的寨子村落之间往往隔得很远,最近的也要翻山越岭二三十里方可得见。不过此处虽环境相对恶劣,却民风淳朴,热情真诚,风俗习惯亦是与外界大大不同。相近的寨子之间定期互通有无,却鲜少有人出山,几乎算得上与大陆主流世界完全隔绝。
对于那时的兰泙而言,这样的居住环境似乎再合适不过,不过尽管如此,三年前兰泙初到此处时,却是机缘巧合之下方才决定在此定居。
虽然刚自衡王宫中离开之时,兰泙身体十分虚弱,却在接连吞下两枚灵果之后情况大为改观。加之兰泙行走经验本就非常丰富,虽然中途几次波折,却也安然无恙,身体状况也开始慢慢好转。可没想到的是,刚出了襄国境,进入到这片连绵数千里的丘陵地带之时,兰泙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当中。
兰泙中了山瘴。
那山瘴来得蹊跷,几乎是在眨眼间便将整片密林笼于腹中,恰好困住步入当中的兰泙和灵猴儿。猴儿无甚大碍,兰泙却当即陷入昏迷。想他吞了数颗灵果,等闲之毒根本无法耐他何,可是今次却意外至极,即便是灵猴儿之血都无法令他清醒。
危急时刻,急得到处乱蹿的猴儿却寻到了在附近挖野菜的一老一少,正是吉纳家族仅存的两人,吉纳·辛川和他的祖婆婆。
婆婆名叫吉纳·林娜,是已败落的吉纳家族的巫女,相当于祭司和医师的结合体。虽然家族败落,但是巫女的身份却令她在寨子中保留了众人对她崇高的敬意,因而虽然以老迈之身带着辛川,两人却依然得以安然度日。
婆婆用吉纳家族最古老的治疗山瘴的法子救下了兰泙,并挽留他暂且留在寨子中,兰泙没有拒绝。
对于山瘴曾令自己陷入昏迷一事兰泙十分不解,依他掌握的知识来看,此事蹊跷万状,根本不应发生才是。可是想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遇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事后也便罢了,既然想不明白就干脆不再纠结。
而辛川本对猴儿救主之事十分感兴趣,日日逗着小猴儿玩耍,却在争夺兰泙一事上与它起了冲突,以至于后来常常厮打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婆婆见了只能摇头叹息,唯有兰泙能压制下这捣蛋的一人一猴儿。
兰泙原本就是个随遇而安之人,在吉瓦山中住着反愈觉心境安宁。而小小少年吉纳辛川那毫无心机,天真烂漫的性格也渐渐融化了兰泙的心防,对他不再如刚见面之时那般疏离。
兰泙于是在这里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中,兰泙帮吉纳一家建起了新的竹楼,又亲自设计了一些农具工具,比之寨子中之前所用不知好用多少倍,很快就被其他人所仿效,小小的吉瓦山也日渐变了模样。之后,兰泙又开始外出“采买”,带回许多只有大陆主流世界方有的食物和器用,大大改善了吉纳一家的生活,有时也会被辛川转送给四邻。也因此,兰泙在寨子中的地位和声望日升,及至后来,不仅是吉瓦山,附近的村寨里也有姑娘对兰泙芳心暗许。
只是令众人不解的是,单看风度身材,这兰泙的样貌应当是极好的,可他却日日戴着纱帽,独独不肯显露容貌。也曾有人暗暗议论恐怕是兰泙相貌丑陋,因而才不愿以真容示人,却被辛川听到后跳着脚大骂一通,言语间颇流露出兰泙样貌出众的话语,可是待要再追问,辛川却又别扭着不肯明说。众人对此虽有众多迷惑猜测和怀疑,却在面对兰泙之时丝毫不敢造次。
山中半日,世间一年。
在吉瓦山的生活宁静而祥和,千日也不过是眨眼时光便已过去。可此时的冶州大陆却是风云变幻,烽烟四起,几年时间过后,人人都道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四年前,衡国联合芜国和韶阳国组成三国联军,重拳出击,分三路闪电攻打曦国。曦国本就是势单力薄之势,兼之掌权人丰邪被刺杀,国内朝局混乱,很快就被攻破边防。三国盟军如同猛虎下山,蛟龙入海,攻破曦国防线后长驱直入,锐不可当,节节胜利,仅仅三个月余已攻破曦国国都尧城。曦国灭亡。
尧城城破后不久,芜国与韶阳国突然发难,两国军队联合,在距离尧城三十里开外的飞虎涧伏击前来与盟军汇合的衡国军队,公然撕毁盟约,企图将衡国摒除在外,独自吞并胜利果实,甚而将目光调转向东部的衡国本土。
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令人意外的是,衡国并未如芜韶两国开初所料那般被打一个措手不及,反而似乎早有准备,双方激战数日,皆皆均伤亡惨重。正在衡国渐渐显露颓势之时,芜国与韶阳国却突然诡异撤军,急急赶回本国。
原来,就在三国军队大战飞虎涧之时,位于大陆最北部的北桓国却突然出兵,三十五万大军分两路越过阿尔南山和吐纳河,以雷霆之势打碎韶阳国和芜国的北方防线,目标直指两国都城!
接到这个消息,邱敞原和韶蟠顿时大惊失色。近年来,韶阳国和芜国之所以能守住北方边境,与北桓国之间暂且相安无事,并非是因为芜韶两国与北桓国的实力得以相抗衡,根本原因在于北桓王年已老迈,却没有立下王储,而几个王子皆有争位之心且实力不俗,加之丞相齐哈赤位高权重,功高震主,国内派系分割导致力量分散,甚至连北桓王自己也无法调动所有的军队,种种因素叠加,这才使得三国之间得以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而北桓国国内的这种混乱局面,也正是芜韶两国敢于分神打上曦国主意的主要原因。
如今却毫无征兆地出现三十五万北桓大军突然出击攻打两国的局面,这意味着三国之间的平衡即将被打破,根本无法不令芜韶两国心惊。
如果今次出兵只是北桓国各方势力妥协的产物,那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怕只怕北桓国国内争势局面被强力遏制,甚而已被集中到一个人手中。而不论是谁执掌北桓国大权,对芜韶两国而言,都将是一个灾难!
此时为快速攻下曦国,芜韶两国精锐之师几乎出动了大半,与北桓国相安无事也便罢了,如此这般紧急情况下,若不尽快回师本国,必将面临败亡的下场。这样一来,已到了嘴边尚未来得及咽下的曦国领土也只好弃之不顾,虽然这几乎令芜韶两国上层心头滴血,却也再顾不得许多。要知道若是本国领土被占,这区区一个曦国的胜绩将变得根本毫无意义!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芜韶两国军队急急回师之时,两军侧翼却突然遭到偷袭。那是什么样的军队来袭呵!迅捷如鹰隼,悄声似鬼魅,狡猾仿魅狐,索命如阎罗,沉默,却强大无比。一路直冲入敌阵中,手中利刃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芜韶两国精锐之师在面对这支来袭之军时居然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这当中固然有两国联军已是疲兵的因素在内,但在面对这支快速收割人命的可怕军队时,所有的兵士心中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无法战胜的怯意!
——在曦国大战中屡获奇功的衡国王军,居然这等厉害!
而他们,显然都失策了,本以为已将这支军队困入飞虎涧,原来却只是想当然而已。
最终,芜韶两国在又损失了近四万名
90.此去经年(三)
芜韶两国军队回师似乎并未对整个战局产生什么大的影响,战火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燃遍整个冶州大陆。
公羊历226年十月二十三日,因芜韶两国公然撕毁三国盟约,衡国宣布原盟约协议内容作废,曦国领土全部并入衡国版图,曦国正式灭亡。
公羊历226年十月二十九日,衡国对芜韶两国宣战。衡国强大的水军在上将军高长卿的率领下,佯攻韶阳国水剑关,目光实际上却转向了芜国的桃花渡。
公羊历226年十一月三日,衡国水军夜袭桃花渡,迅速将芜韶两国联军水路防线撕开一道口子,随即高子赋亲率大军强行登陆,水陆两线并进,联军防线很快土崩瓦解。
公羊历226年十二月十一日,衡国东线军队在青城大败芜国军,正式打开北上芜都的大门;于此同时,西进衡军却遭到韶阳国军队的强力抵抗,西线战事一时陷入僵局。
……
至此,几乎所有人都已明了,恐怕这北桓国早已与衡国结成秘密联盟。如若不然,北桓国如何会在那般紧急时刻突然出兵攻打芜韶两国?此举一出,不仅成功解了衡国飞虎涧之围,甚而使得芜韶两国瞬间陷入被动局面,以至于在撤军途中遭袭,落得一副狼狈不堪的下场,更最终成功地使衡国得以将曦国国土完整地吞入腹中。而在北桓国的铁蹄之下,自然有芜韶两国大片领土沦入对方之手。
之后,北桓国与衡国一北一南遥相呼应,对芜韶两国形成夹击之势,全力猛攻。虽然在整场战事中芜韶两国联军曾强力阻击过衡国军,甚而一度成功地使北桓国吃过一次大亏,使得对方阵线一夜之间向北缩进八十里,但是却并未影响到整个大局的战事推进。及至公羊历227年八月,芜国版图已缩水至原有国土的五分之一,只龟缩在东部最为富饶的一小片土地之上苟延残喘。
公羊历227年九月十八日,芜国宣布与韶阳国联盟关系破裂,提出求和要求。同一日,储君邱敞原在大风殿突然失踪。
反之韶阳国却是坚决不肯求和,怒斥芜国背弃盟约的不耻行为的同时,甚而对衡国和北桓国发出讨伐檄文,斥责衡桓两国侵占他国国土之恶行,表明一战到底的决心。
公羊历227年十月十三日,衡国断然拒绝芜国求和要求,命大将军岳殊加快征讨步伐,在最短时间内攻下大郢城。
……
整个冶州大陆的战火一直燃烧了两年多方才落下帷幕。因为韶阳国的抵死抗争,也因为芜国求和遭拒,哀兵之下反抗激烈,加之部分地区不断发生暴动,终于灭掉芜国和韶阳国,将各地暴动相继动镇压下去,已是228年十二月之后的事情了。
公羊历229年年初,同为战胜国的北桓国和衡国互遣使者,在原属韶阳国境内的江燃城签订盟约,划分两国领土,约定以卡拉泽山、沛山、斐水一线为界,以南为衡国境,以北则为北桓国领土。
两国约定结为永久盟国之好,双方互不侵扰,并在边境开设马市、布市、药材市等,互通有无,共享昌荣。
此,即为冶州大陆历史上有名的“江燃之盟”。
“江燃之盟”的签订,标志着冶州大陆群强林立局面的结束,预示着衡国和北桓国并肩称雄大陆的时代即将到来。
大陆战事的进程,哪怕并非特意关注,但凡兰泙走入市集酒肆人流聚集之所,必能听到有人在绘声绘色,唾沫横飞。何况这地处衡国最南端的济方城乃是大陆南部最大的交通枢纽之一,水陆两道贩夫走卒商贾旅人皆汇集在此,歇息过后再各自奔向四面八方,信息流通量巨大,号称衡国南部第一消息灵通之地。虽然人们心下皆知那许多消息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甚至捕风捉影而已,但兴致颇高的众人却都将那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听得津津有味。
兰泙虽住在吉瓦山,但隔了数日必会下山到襄国或者衡国境内“采买”生活所需,也会有意无意多走几日路程到这济方城来,盘桓些时候再走,所以消息并不闭塞,顶多有些迟滞罢了。这些街头巷尾的议论他并没少听,甚而还听到了熟人的名字。
“众位客官,小老儿上回提到的那‘大力将军’,实际并非单指一人,而是两名将军的并称……今日就容小老儿我仔细说道说道。说起这二位将军,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个唤做宫辖,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擅使狼牙锤;另一个名叫盖力,手使一双大斧,有万夫不当之勇,真正天生神力!两位将军每临敌必打前站,胆大如斗,且神勇无匹,每每率先士卒冲进敌阵就是一阵砍杀,常常杀得敌军鬼哭狼嚎,丢盔弃甲,端的威风凛凛,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当年西坯城大战中,宫将军和盖将军就是一马当先……”
听着酒肆中说书人那绘声绘色的描述,下面早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可不是么?听说宫将军那一大锤下去啊,至少能捶扁十个人!”
“十个人?!这也太厉害了吧?!”
“嘿,那有什么,据说盖力盖将军曾用一个大拇指就把一个芜国兵生生捻死过呢……”
“啧,真的假的啊,啧……”
于是兰泙知道宫辖与盖力皆成了将军,且声名大噪,甚而被说书人编成了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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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去襄国……”
“嗬,老哥,襄国一个多月以前就已并入衡国,从此以后再没有襄国,只有我衡国了,哈哈哈……”
耳边捕捉到这句话,兰泙怔了一下,将要跨过门槛儿的脚也随之收了回来。
“哈哈……老弟说得没错,老哥我口误!口误啊……哈哈……哦对了,这样一说……襄国归入衡国之后,原来襄国的大王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