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兰泙。
果然如之前所料,因为有各地驻军护送,加上八千禁卫随行,在衡国境内的这一段路行进得极为平静。抵达北部边境之后,高长卿之子,少将军高子赋亲率水军护送使团众人渡过滔滔冶江。
冶江终年不冻,沿途地形多险峻,水流湍急,虽是冬季江面水势相对稍缓,但若是不熟悉地形的人贸然渡江依然会有危险。不过有高子赋护送,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高长卿父子常年镇守北境,将衡国水军训练得十分强大,与韶阳国水军并肩称雄冶州大陆,威名赫赫。
为避免纠纷,行过最为湍急的一段路程之后,远远能看到对岸时,高子赋便命人放下小舟,送使团众人靠岸。待到众人皆上岸之后方才浩浩荡荡率队返回。
哪知使团刚入芜国境,便碰到了自出发以来的第一个钉子。镇守芜国边境的守卫将军坚持要求兰泙等人只能率一千禁卫入芜,其余人等须驻扎在冶江边,不得入境。
众人虽气愤,在别人的地盘上却也有些无可奈何。以携带数十名美女和大批贵重礼物为由,几番交涉之下,对方最终答应兰泙等率三千禁卫入芜,其余人只能在境外等待使团归来。
因为无法入境的军队人数达五千人,江呈虎便被指名留在冶江边,驻扎留守。经数次抗议无效,江副统领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闵英率军随着兰泙等人入城,不由又是愤怒又是不甘,只气得满脸赤红,指天骂地却又无计可施。
因为在边境耽搁了几天,使团众人只好加快速度赶路。入境以后,周镜襄神色便有些凝重,言语不多,而兰泙更是一路沉默,非但必需之时极少开口。见两位正副使官皆默然,其他人于是更加不敢多言,便连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子皆亦然,因而整支使团队伍自始至终都显得静悄悄的,速度反而行进得比预期的要快一些。
兰泙一路行来,虽寡言,但见芜国风土人情与衡国不同之处,亦会多看两眼。
芜国地处冶州大陆东部,盛产盐、粮、珍珠和锦缎绫罗,是五大国之中最为富庶的国家,商业和农业均极为发达。衡、曦、韶阳和芜国皆是由当年的平原国分裂而来,因而在官职、衣着、生活习惯等方面大同小异,但是又因为地域差异而各有特点。
芜国人生活相较其他国家而言多富足,街上行人衣饰虽没有襄国人那等追求精致,却更见华美。特别是如芳华城这般的大型城市,商肆林立,人流众多,真可谓摩肩接踵,联袂蔽空。
但是与发达的经济伴生而来的,是芜国人的浮夸之气。文人易酸腐,民众爱攀富,军队多孱弱。当年北桓国一夜之间崛起于冶州大陆,与之比邻而居的芜国首当其冲受到冲击,节节败退,若不是后来与韶阳国联手共同对敌,将北桓国铁骑的脚步阻挡在阿尔南山和吐纳河以北,只怕今日的冶州大陆版图上,再见不到芜国的影子。
这一日,使团众人到达芳华城后,因为人数众多,依然与之前一样,在城外扎营,并不入内。一切安顿好之后,兰泙便与周镜襄和另外两名文官一同,带着一队禁卫兵士,入城到城守府处换取文碟,打算歇息一晚之后继续往大郢城方向进发。
“你们——就是衡国来使?”
城守府厅中,一身深蓝色官服,体型矮胖,唇上两撇短须的芳华城城守俞柄超刚一露面,就斜着眼睛抬着下巴拖着长腔毫不客气地撂出这么一句话来。
周镜襄脸皮顿时一僵。想他一向地位颇高,既便是兰澧也从未如此怠慢于他,自入芜国境以来,虽然在边境守卫将军那处碰了个钉子,但一路行来,不论对方是何官位,起码的礼节还是有的。这个城守虽然肥头大耳,满身肥肉,但从那残余的一点书卷气中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此人乃是文人出身,此刻居然无礼到这种地步,这让同身为文士的周镜襄心中十分不快。
想起此行目的,周镜襄不愿徒惹麻烦,忍着气拱手见礼道:“正是。在下周镜襄,官拜左卿,乃是此行衡国使团正使官。”又抬手指向身边的少年:“这位是蔺泙,蔺统领,我衡国使团的副使官……”
兰泙一向懒得应付这些事情,周镜襄已经习惯每次去见地方官员之时,代他出言表明身份,此次亦不例外。
话音未落,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啊——你就是那个衡王的男宠?!”
一句话既出,衡国众人皆怒目圆睁,齐齐瞪向那个肠肥肚满的胖城守。
兰泙倒浑不在意这些,只因这人的大声略皱了皱眉头。
这俞柄超虽然体型十足庞大,但却有一个小巧玲珑姿容倾国的小妹,乃是芜王最宠爱的俞夫人,因而俞柄超一早便自自家妹子那里听说过兰泙,也正是有这层裙带关系,方得了这么一个肥缺,从大郢城赶到芳华城上任,刚到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他本人又毫无城府可言,才这样一听到兰泙的名字便失声叫了出来。
一对小眼上下打量着兰泙,俞柄超的眼中已渐渐流露出淫邪之意。兰泙一向存在感薄弱,因而刚才才没有被俞柄超注意到,此刻眯眼瞧着面前的少年,眼中不由闪过满满的惊艳之色。瞄着他裹在衣衫中仍略显纤细的身体,俊美极致的容貌,白皙的皮肤,俞柄超只觉得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即把他搂入怀中好好疼爱一番。
喜爱美貌的少年,是这位酒肉城守最大的嗜好。
俞柄超一口哈喇子差一点淌到官服上,却在飘飘然间倏然撞到兰泙投射过来如尖刺般的目刃,一身肥肉一抖,顿时自肖想的云端一瞬跌入冰窟,浑身冰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半晌回不过神来。
好可怕的目光……
“俞城守请慎言!蔺统领乃是我王亲封的王军卫队统领暨司卿少傅,哪是什么男宠佞幸之流!”周镜襄在一旁早气不过,鼻中哼了一声道:“口出此等辱人之言,岂不自失身份?”
不欲再与这人多言,周镜襄直言来意:“此番我王遣我等出使贵国,需尽快赶赴大郢城。途径芳华城,请俞城守准予交换文碟,我等明日便出发前往贵都。”
听了这话,俞柄超似乎才回过神来,怔了一怔,突然叫道:“不行!”
“为何?”周镜襄彻底怒了。
“昨日接到大王诏令——衡国使臣一旦抵达芳华城,就立即要求你们离开!不得在我芜国境内逗留!”
“什么?!”众人顿时大惊。
63.抽丝剥茧
夜色深沉,墨色天幕上一弯弦月如钩,月华与星子一同黯淡,无风,空气凝滞不动,便连地面上那跳动的篝火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在郊外营地的朵朵帐篷之间,映着昏暗的火光,不时能看到巡逻兵士的身影结队走过。这个季节的芜国气候较于衡国而言要冷一些,夜间走在户外,呼出的气息便一瞬凝结成一团白雾。
四周一派寂然无声,大部分人都已入睡,但坐落于营地中央的一座高大帐篷里,依然有人挑灯而对,没有成眠。
“……有什么事,就说罢。”
昨日途径芳华城要求交换文碟前往大郢城被拒,今日又交涉未果,兰泙心知对方今夜所为何来,只抬眼瞧了对面正襟危坐的老者一眼,依然习惯性地盘膝而坐,口中淡淡道。
周镜襄早已知道兰泙只是天性淡漠,并非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他的言行态度已习以为常,此次出访自己又身负大任,这时听闻他开口,抬头看向灯光下更添神韵的少年,思忖了一下之后开口道:“在阐明来意之前,在下想先向蔺统领说明一下芜国政局。”
见他点头,周镜襄放缓语速,慢慢道:“芜王共育有四子,除去早夭的次子,三子孱弱,一向对朝局不甚理会,唯有长子邱简伯和第四子邱敞原参与芜国政局。邱简伯与邱敞原乃一母同胞,均是嫡出,但一直到现在,芜王也并未将长子邱简伯立为储君。”
兰泙因为有公子泙的记忆,并非如周镜襄所想那般对这些一无所知,但是此刻当然不会开口言明,因而一直静静地听着。
“这是因为芜王自小偏疼四子邱敞原,私下里一直想要立他为储君,但是碍于邱敞原非长子,因而一直未有所行动,拖延至今。芜国朝局中支持邱简伯与支持邱敞原之人各为一派,势均力敌,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是因为芜王有意偏袒,总体来说,邱敞原势力更胜一筹。情势本陷入僵局,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打破了这种均衡。”
“半年前,芜王派遣使者到韶阳国求婚,对方一口答应,但是同时却指明联姻对象——并非长子,亦非第三子,而是身为平原四公子之一的邱芜君邱敞原!消息一出,邱简伯一派顿时极为不满,但是据说这是韶阳国的要求,因而也无法掀起什么大的风浪。也正是因为如此,邱简伯对邱敞原恨之入骨,因为芜王对这一桩联姻的首肯,几乎判定了邱敞原准储君的地位,甚至有人认为,之所以情势会发展成这样,完全是芜王与韶阳国暗中操作的结果!”
“因为多年来一直联手对抗北桓国,芜国与韶阳国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良好关系。韶阳国兵力强大却经济相对衰弱,芜国则正相反,两国为保证联盟的稳固,从几十年前开始,便一直互通婚姻。往往对方的公主嫁入本国之后,就会被立为王后,时至今日,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因而此次韶阳国绛云公主入芜,便被视为芜国选储的标向杆。”
“如此关乎到大局的婚礼,整个大陆亦为之瞩目,邱敞原肯定更是不允许此事出现任何变故!”
“可是,昨日我们抵达芳华城之时,却被告知绛云公主一行在芜国境内遭遇袭击,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但令人意外的是,芜国人居然从抓捕的刺客口中撬出此事乃是我衡国在幕后主使这样荒谬的言论!”
显然再次提起此事依然气愤异常,周镜襄不知不觉抬高了声音怒道:“更可笑的是,那芜王居然以此为由,拒绝我衡国使团赶赴大郢城,要求我们立即返回衡国!”
好一会儿,老者才又再次平静下来。兰泙闻言点了点头,此事确实出乎意料,虽然他面上并不如其他人这般气愤难当,但那只是性格使然,加之此事乃是兰澧所托,他心中也十分焦急,只是没有情绪那般外露罢了。
“大王虽向来与邱敞原有隙,但此次为联合芜韶两国大计使然,遣我等出使,并带上大婚贺礼,实际已经明确立场支持邱敞原为储君。”
“这等时刻,大王必定不会做出此种安排!”周镜襄眼光微闪:“所以,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并不简单!”
兰泙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邱简伯?”
“正是!”白发老者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对邱简伯来说,若是绛云公主不嫁入芜国,那么也就不存在势力均衡被打破的隐患。”
“但如此一来,刺杀邱敞原岂不是要更好一些?这样公主但凡要嫁,也只能嫁给邱简伯。”兰泙攒眉道:“否则在芜国境内韶云遇刺身亡,岂不是会得罪了韶阳国?”
“呵呵……”周镜襄眼睛亮了起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统领还真是个思维敏捷,十分聪慧之人:“其实早在绛云公主要嫁入芜国的消息甫一传出之时,我们就已接到消息,邱敞原曾遭到刺客刺杀,只是没有成功罢了……”
“所以……狗急跳墙,顾不得许多,干脆杀了韶云,一了百了?”
“正是如此。”
“唔……”兰泙点点头,复又蹙眉道:“这么说,我们实际成了邱简伯的替罪羔羊?”
周镜襄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不仅如此……试想,那幕后之人的矛头为何既不指东,亦不指西,偏偏指向我衡国呢……还有,若是此番刺杀公主的行动成功,将会变成怎样一个局面?”
兰泙眼皮一跳:“若是刺杀成功……衡国就相当于同时得罪了韶阳国和芜国两大国,那么……我们联合两国攻打曦国的计划将彻底破产!甚至,还要应对来自韶芜两国的攻伐!”
倒吸一口冷气,兰泙面色顿时阴沉下来,好一个歹毒的计策!这么说,那幕后之人很有可能是……
“丰、邪!”
自齿间挤出这两个字,兰泙的脸色越发难看——这个人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周镜襄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在下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若是丰邪与邱简伯沆瀣一气,事情就更加棘手了……甚至于此刻,丰邪已身在大郢城!”
此次刺杀事件,若是成功,表面上直接受益人是邱简伯,但细想之,曦国得到的好处却是最大。因为即便是刺杀失败,曦国依然可以坐看衡国遭受来自芜国和韶阳两国的攻讦,从而使兰澧联合芜韶两国攻打曦国的计划不攻而破。再往远处想,丰邪一向对芜韶两国的联盟关系如芒在背,欲破坏之而后快,若是与此时处于劣势的邱简伯联合,杀了韶云,助邱简伯登上王位,那就等同于将芜国从韶阳国的阵营中拉到曦国这边,那时再攻打衡国便再无后顾之忧。
“哼,打得好算盘!”我不来找你,反倒越加嚣张起来了……兰泙放在膝头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算盘确实打得很精啊。”周镜襄叹了口气,想了想又接着道:“不过芜国这边的反应,也着实奇怪。”
“哦?”兰泙抬起头。
“试想,若是邱敞原果真信了那名刺客所谓的口供,那么,他们还会对我们这么客气么?”老者迥然双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那芜王诏令中,只是命那芳华城城守要求我们立即返回衡国,而并未采取任何强制措施,甚至没有遣人专门过来兴师问罪……”
“……”兰泙听到这里也不由沉思,一会儿道:“你是说,其实芜王,或者说那邱敞原,实际并不相信事情就如面上这般简单?”
“……这还只是在下的猜测而已。”周镜襄叹了口气,有些犹豫道:“或者邱敞原出于一些其他的原因,没有立即派遣军队将我等逐出境内……在下也不能完全肯定。”
“但是不论原因到底如何,我们目前的处境十分不妙,绝对不可坐以待毙!”好在那绛云公主并没有伤到性命,芜王和邱敞原这暧昧的态度就是唯一的转机。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能就此轻易放弃!
“因为目前情况所限,在下今夜所述仅止于猜测,无法一一证实,而眼下时间紧迫,我们必须想办法尽快脱离眼前的困境。”老者神色沉重,说到此处突然自案后起身,整衣敛衽,对着兰泙就是一礼。
兰泙见他起身施礼,顿时有些惊讶,经过这一番谈话更是对这位昔日兰澧身边的第一谋臣生了敬佩之意,面对今日这般胶着僵局,这人却能仅凭对目前大陆局势的掌握抽丝剥茧,理清条理,直探幕后实质,实在是不简单,此刻立即上前一把搀住,摇头道:“周左卿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周镜襄被兰泙一把拉住,已是无法再拜下身去,只好抬头看向面前少年的俊脸,郑重道:“此番出使芜国,实在未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在下为完成使命,心中已有计较,但是需要借助蔺统领一臂之力方能完成……”
兰泙闻言立即点头道:“好。”
“啊?”周镜襄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