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在一起?”千飏不抱希望地淡淡问道,只要小七随便说一个条件,他都会铭记于心,哪怕是千里共婵娟这种似是而非的屁话,他都会相信,一到有月亮的晚上,他们便在一起。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从未分离,从你为我挡下爹爹的手掌带我回来的那天起,我们就在一起,从今以后,轮回几生几世,只要你想起我来……待到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我们的灰烬,也融合在一起,再不分彼此,我们……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哪怕日后我在京城,你去博阳,哪怕
日后你儿孙满堂而我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只要你想起我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
“屋顶,好像漏雨了吧……”
“是的……”
还记得那一日真是入春以来难得的风和日丽,千飏带着千影早早的起床准备。那天真是清藤苑那么多年来前所未有的热闹,来了那么多人,大哥千飏将他所有的得力侍女都派了过来,自己就在一旁监工,看着侍女们将小弟千影收拾的干净利落。阳光穿户照射下来的时候,千影的脸色是难得的红润。
“看看我们七少还真是一表人才啊……”素儿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看到七少的笑容更让她难受……
“怕么?”去往祠堂的路上,千飏轻轻地问道,这一次,他不能再回护他。纵然是有皇后的面子和皇帝的圣旨,脱出家门的那道手续,还是要办的。
“不怕。”千影果断地回答道,已不再是稚子的倔强,从容而淡薄地与千飏对视一眼,“树叶掉到大哥头上了。”抬手轻轻地拿了下来,转身朝黑洞洞的祠堂大门稳步前行。
93.祠堂
面向如山的祖先牌位撩衣跪倒,沉静地听着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生疏得已经蜕变为一张冷漠脸谱的父亲,忿然数落他的种种不孝罪行,从父母健在不得分家的祖训到值此朝代交替家族存亡之秋,不思报养育之恩反而做出背离之举引得人心思变,说来说去,他不死天都不容。
可他的头一个想法却是,原来不被父亲原谅,就是最大的罪,千飏背负了这么多年如一个苦行僧一般自我为难,就是因为这个么?
抬起头来幽幽得望了一眼依旧痛心疾首唾沫横飞的父亲,父亲却不那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上家法!”千骋怒喝了一声,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这群逆子,哪里还听他的,牙骨一个比一个硬,有时候他宁愿这群小崽子都跟老五老六一样,成天的吃吃喝喝,至少还把他这当爹的放在眼里,最大的错也不过吃喝嫖赌。
真正用来惩治叛徒的家法,绝对不是千飏用来教训他的戒尺可以比的,就是比起之前父亲审问他时动用的藤条,也显得过于血腥和沉重。
臂长的硬木杖子,没有任何花巧,也不需要任何技巧,每一下,都是无比惨痛的代价,叛逃之人,杖毙,除家谱,曝尸荒野。
父亲说出“五十”这个数字的时候,心中一下就恐慌起来,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那一脸寒霜让他下意识地就去看千飏,还没看清他的表情,便马上收回了目光。不能向他求救,绝对不能……
将早上千飏亲自帮他整理的外袍脱下来小心放好,伏在祠堂中央的长凳上,家丁拿了绳子将他四肢绑好,又按住他的肩胛与脚踝,防止他大力挣扎之下弄翻了长凳。
“啪!”才第一下,他的脑袋就空了,怎么可以这样痛,他也算是品尝了他们家多数男人的成长方式,在一次次的疼痛与鲜血中辗转长大,为何对这样的痛却显得如此触不及防。
其实想来有些冤,他真的不是叛逃,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留在有他的地方,可是,那高高在上的强权压下来,他无能为力。
千骋看到洁白衣物上慢慢盛开的血色,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就是在刚才,小儿子看他的那一眼,让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某个香消玉殒的南疆女子,满眼的伤痛,满腔的不屈,到死,他都不知她是否爱过自己,他都不知道这个在棍棒下辗转隐忍的孩子是不是凝结了她满腔的亡国怨气与愤恨,可她在临死的时候,眼中的决绝却带了一丝他不能读懂的淡然。
甚至于很长时间,他都不能确定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血脉,在将要结果这孽缘的时候,长子千飏却拦了下来,并用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陈述着一个可能:“如若他确实是父亲的血脉呢?”并头一次漠视了自己的命令,带走了那个吓得眼泪一直打转却不敢哭泣的小鬼。
于是从来说一不二的他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带着绿帽子可能性的憋屈生涯,容忍了寄予红颜全部希望的存在,只有小女儿千婳,眉目反而似足了自己,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能一窥逝去的红颜是何等绝色。
每当看到他宛如南疆山水的眼睛,自己胸口被刺伤的地方,总是隐隐的疼痛,是以不看不听,不闻不问,就装作不知道,反正千府家大业大,并不多他这一碗饭。
目光不期然地瞟到自己身边那个永远空着的位置,想到成年被当做下人一般隐在后厨的四子千殇。他不也是从小受尽磨难。可是这些女人,怎么就能那么歹毒地抛弃自己的儿子,什么都不说,就一腔热血浇得他满头满脸!他被愚弄了那么多年,千影的母亲只是个侍女,他怎么就没想到,千殇的母亲,才是真正的南疆公主,然而他究竟爱的是哪个,经年的岁月流逝,他已不太记得清楚了。
思虑中板子的数目已经木然地增长到了儿十棍,那些家丁拿钱办事,不会有丝毫的手软——这样的孩子,他们怎么就不知道手软!他们没看到那裤子上全都是血么,他们不长眼睛么?!
实在疼不过了,这些无限叠加的痛楚大大超乎了他的意料,下意识地,就开始想要运功挣开绳索,千飏教过他一招同归于尽的绝学来着……
见他手上青筋暴起,千飏心中暗呼不妙,突然听得武艺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一母同胞三弟厉声喝道:“千影!你胆敢抗刑么?!”
千飏全然没料到有此意外,心下一凉,眉毛一挑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对千骋行了一礼,“父亲,小弟想来是撑不住了,让孩儿按着他如何?这不坏规矩。”
千骋刚刚突然被血腥魇住,听得千飏声音,方才醒过来,只觉得浑身乏力,也就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去吧。”
千影感觉到熟悉的指骨以一种令他安心的力道稳稳地按着他的肩膀,仿佛风雨飘摇的小舟一下就找到了港湾,虽然还是疼得想打滚咬人,心中却是难得的一丝清明,让狂乱的气息平复了下来——这里是祠堂,不是那个地牢,虽然一样暗无天日,虽然一样生死不知,可是他不能让千飏陷入危险……
疼得有些麻木了,他能感觉到千飏掌心所传递过来的紧张与疼惜——有这个,就足够了……他想对千飏笑一笑告诉他不要担心其实不是很疼的,但是耗尽了力气也只能微微扯动嘴角。
“够了,住手!都给我住手!”千骋终于怒了,他不知道怒的是什么,是宁愿一死也执意要走的千影,是冷眼旁观到现在都不出言求情让他下不来台阶的千飏,还是记忆深处的某些刺痛,和某些他不能降服的人所给他的无能为力,多年的压抑一点一点腐蚀的精神和肉体,千影那个与记忆中逐渐重合的笑容让他恐慌,一口气上不来,眼看脸色就青了。
憋了那么多年的两个字,终于嘶吼了出来,终于是对地底的人有了交代么?当年来不及,现在呢,来得及么?来得及给你自由,来得及,等你自愿回来么……
家丁如释重负地停下来,早就有交代人不能打死,回头还要三跪九叩出府门,但是这丝毫不放水的棍子可是挨着好玩的?真有个好歹回头还得找他们麻烦,哪头都是爷,他们一个都得罪不起。
“父亲!”眼见千骋不对了,几个儿子七手八脚接住软倒的千骋,见千骋嘴角淌下一丝血线,忙叫:“传大夫!”
忙乱之中,千飏看到了委顿在长凳上的千影,眼前模糊成一片血色,心中一黯,略一犹豫,咬咬牙扶着父亲去了主屋。
待到父亲平息了些,千飏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吩咐小武去祠堂看看,这是他头一次对这个血腥的场所产生了胆怯。当时谁都没有顾上千影,按规矩打完了如果当家人不说话,还得在祠堂候着,他怕看到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被笼罩在大片的排位阴影下,那是他们谁都无力逃脱的枷锁,可这枷锁,却并不能冲淡心中的歉疚,在他被人欺负毒打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立场去维护他到底……
“带他下去休息,擦点药,今日父亲身子不舒服,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千骋半眯着眼睛说道:“老子没死……”
“父亲……父亲严重了……”千飏打着诚惶诚恐的官腔,更似一个下属对一个上司公式化的安慰。
“早晚被你们这帮兔崽子气死!”一发脾气,哼哼了两声,又心有不甘地安静下来,半晌,喃喃说道:“家法从来没有分过两天执行,扶我去祠堂。”见千飏迟疑,高声喝骂道,“放明天的话今天的杖子难道从新打过,看你弟弟不死你不舒坦?!”
明明知道千飏最是心疼千影不过,却偏偏看着他就不愿意有好脸色。
“父亲多虑了,孩儿伺候父亲更衣。”对于千骋的话不承认,不否认。
虽然常二已经被千飏分给了千影,不过他却用不惯副官,只让他们驻扎在大营里,是以这个时候,还是小武扶着他重新跪回了祠堂。他手指死死抠着大腿以保持自己身形不要歪掉,苍白的嘴唇不停地哆嗦,上面全是自己咬出来的血印子。
放开小武搀扶的胳膊,模模糊糊地背诵着千飏事先教给他的话:“父亲养育之恩,孩儿无以为报,来世当结草衔环……今日叩拜出门,虽不再为千府子弟,当思父亲教诲……不敢作奸犯科有违国法天理……父亲请受孩儿一拜,以全大礼……”说完这番话,对着千骋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又站起来,后退一步,三拜九叩匍匐大礼,全身贴在地上,然后再站起来……
一直磕出祠堂院门,然后小心转身,慢慢地朝外走去,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偿还养育之恩,偿还先祖教训。
他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千府这么大,一个云州城,他也不过半日就能骑马奔一个来回,现在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看见千府那扇朱红色巍峨如山的大门。
“出来了出来了!”百里钧遥在门外等得抓耳挠腮,终于看见大门打开,一个摇摇欲坠的落拓身影蹒跚着慢慢显现,急忙奔上台阶要来扶他,看他轻轻地摇头,头发散乱容颜憔悴,额上乌青一片,终于是不敢碰他,只得一步一步地陪着。待他终于走下了台阶,却见他艰难地转了身子,仿佛回光返照似的端正身姿集中精力,朝着大门缓缓下拜,这三个,是累你多年的照顾,你毕竟,是我的兄长……
拜完之后整个人似被抽干了力气般软了下来,幸好百里钧遥眼疾手快扶住了,眼里不禁就出了泪水:“你是不长脑子的么?!人家要怎么打你你就送给别个去打!?走,跟我回王府,我看谁敢动你!?”
千影浅浅一笑,倚着他的肩膀喘息了一下,说道:“我无妨,只是有些累,不碍事……”
百里钧遥毕竟无所事事饱食终日,抱不到千影,叫了一个随从过来,“你好好抱着,不要弄痛他。”
随从低头应了一声:“是,小王爷。”一手操过千影的膝盖将他抱了起来,千影虽然身板不是很强壮但是一个成年小伙儿八尺长的个儿少说也有百来斤重,那人却抱得气定神闲。
见千影在看他,扯着嘴唇露出一个在奴才脸上绝对不会有的痞气与高贵完美融合的笑容,这个笑容只有在千影的角度才看得到——熟悉的笑容,熟悉的大白牙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94.回乡(上)
见千影在看他,扯着嘴唇露出一个在奴才脸上绝对不会有的痞气与高贵完美融合的笑容,这个笑容只有在千影的角度才看得到——熟悉的笑容,熟悉的大白牙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说实在的,他非常不喜欢千影望着窗外发呆的模样,淡然而执着等待的姿态真是看着心里就涩。风过处,千影将目光投向他,也许是他手里的药碗味道太重吧。偷窥被发现哪怕是脸皮厚如秦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鼻子推门进去。
将千影接到王府来已经很多天了,朝堂里满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他们几个却恍若不知。想当日他们陪伴千影去出席千飏的婚礼,三人也是这般目中无人,一路嬉戏玩闹,全然不将众人的算计放在心上。他是因为瞧不上,百里钧遥是因为不在乎,千影却是因为执念而不惧怕,三人若真是笨蛋,如何能做得这般洒脱。
时至今日,他们都沉默了,百里明睿一个翻脸不认人,他成了在逃的通缉犯,百里钧遥从天下的宠儿逐渐无人问津,连千影脸上因着执念而明晰的痛苦与快乐,也渐渐覆盖上了一层与他,与千飏,与百里明睿相似的笑,不再能看得清笑的时候眼里是否曾偷偷咽下苦涩的泪。
“怎么又坐在风口了,来,这是最后一碗,马上就解脱了。”将黑乎乎的药汁递给千影,千影也开始有了男人苦闷时的下意识姿态,单手端着大碗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辛苦秦大哥了。”
“身子好些了么?”抬手揉弄着千影披散的长发,这些日子,千影并没有很明显的拒绝他的亲昵,宛如他曾经在黑夜中所幻想的一样,让他有了亲近的错觉。可是自己是再明白不过,千影越是容忍他的亲近,越是不会接受他的情感。
无望的守护,是他们共同的姿态。只是现在,千影身上多了一些和他不同的东西,他不太明白那是什么。
“你说你,这半年来,哪次见你不是伤得惨兮兮的?你这后面,还有好的时候么?”抬手要弾他的额头,见那微青的颜色,还是不忍下手。
千影倒是轻巧地一躲,扯出一个还算活泼的笑容:“千影比较笨嘛。自然总惹父兄生气。”说起已经没有关系的父兄,他也不再面露悲戚之色。
秦朗低声叹道:“你是太聪明了一些……你就从来不怕么,血肉之躯,能死几次?!”
望着秦朗郑重的眼睛,千影泛起了然的微笑:“千影最怕的,只有不能达到目的,其他的,都无所谓。”
“你真是!千飏是没有管错你,你还真不是一般的欠教训!自己的性命能赌几次?!连小王爷都知道摔痛了下次就不摔了,哪有人用自己往别人刀锋上扎就为了试试看那刀锋不锋利!”秦朗忍不住高声呵斥道,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艰难的处境,依然如昔日幽州一夫当关的将军,数落起自己爱重的小兵毫不含糊。
千影笑笑安抚道:“有千飏秦大哥还有小王爷这么多人罩着,我不怕的。再说,其实这些,可是小七从众位哥哥们那儿学来的呢。”
他知道秦朗在愤怒什么,原本只要养半个月就好的外伤,被他自己折腾得差点见了阎王。不过时间紧迫,他不得不事急从权——那日叩出府门,他本已精疲力尽,在秦朗的怀抱中只想晕过去算了,可是他有不得不去见的人:百里明睿这个喜怒无常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