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李珏的声音：“这笨丫头，还懒……算了，让禧安跟着罢。”
浑身猛地一激灵，睡魔顿时退散。
绿桃蹭地从被窝里跳起来，习惯性找鞋子下床，差点一个跟头翻出去摔地上。
直到被紫薇扶住搁地上，才真正清醒，发现身在陌生的房间，床的高度不一样了，翠云屏风珊瑚树之类的东东也没有了。
飞速冲到净房找青盐刷牙洗脸，又奔出来，拉着紫薇的手晃：“好姐姐，帮忙梳个头罢……”
从前喜欢烫短发，就是讨厌举着手折腾发型。这不，只学会了抓两个小丫头鬏，小书童的发型没见过，怕胡乱弄得不对，时间又紧，多半来不及重新梳。
李珏随口吩咐“绿桃不会穿男装，紫薇你帮她罢”，继续吃饭。
他已经用锦帕扎了发髻，换下家里常穿的浑身锦绣，只一领简单的书生青衿——当然不是青布的，即使款式简洁，贡缎的沉柔光泽依旧衬托的人品似玉。
紫薇梳头的动作轻快温柔，很舒服。
眯着眼，绿桃郁闷：“怎么天不亮就念书啊，珏三爷不是该先走两趟拳？”
没有人理，绿桃又嘟哝：“路上坐船倒是不累，码头换成牲口，就闹了大半天，再往山里走……呜呜，实在是好远啊。”
更不人道的是，天黑透了才到，好像眼睛才合上，就要起床了，呜呜。平时都有回笼觉可以睡地说。
就这样苦心积虑地，把自己弄回到学生时代？
绿桃赶快暗暗给自己打气：知识是改变命运的阶梯。
……不创造在这个时代学习的机会，浑浑噩噩的奴隶生涯中，连这在什么空间、是什么时代都不知道，更别提主流社会都写什么字体念什么书了。难道还真彻底自我催眠，从做丫头开始，混成媳妇最后变成婆子，任由主人掌握身家性命？
等绿桃换好短打男装，眼角瞟见李珏已经吃好饭了，正低头整理书。
赶快坐下来吃两口东西，匆匆一抹嘴：“珏三爷，这就走？”
李珏背着手上下打量几眼，嘴角就往上弯：“若旁人听了唤绿桃，觉得是律例之律、韬略之韬，嗯，律韬，这名字虽绕口了些，也还成。”
绿桃点头。
发音全一样，当然好，免得还要再换一个名字。
难怪哲学会有“唯名学派”，名字改了，确实会恍惚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至于名字不能自己做主神马的……奴隶没有人身权利，就不要想这些啦。
李珏失笑：“知道什么是韬略么？”
绿桃差点撞墙——这是赤果果的阶级歧视！
韬略就了不起啊？我还知道黑格尔和王阳明呢！
李珏随手指了指书桌上薄薄几本书：“拿好，跟着。”
瞄一眼，发现是《论语》和《诗经》，绿桃有点发呆：刚刚上学，难道不是念《弟子规》、《千字文》、《三字经》之类的啊？
不敢多问，乖乖抱起书，低头跟在李珏身后。
一出门，清新而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
李府的空气也非常好，但没有这种强烈的生机盎然感觉。绿桃忍不住深呼吸，然后抬头，果然——眼前是峰峦起伏，近处山竹苍翠欲滴、远方青黛隐隐，不过所有的山峰都不高，透出灵秀气息。
天隐隐亮了。
追随李珏毫不迟疑的脚步，绿桃小兴奋地踩青石板小路走着，忍不住问：“三爷怎么就认识路？”
李珏心情似乎也非常好：“昨晚有位师兄带来过。”
“也是，想必我和紫薇姐姐正折腾那些行李，铺被褥、清理箱笼之类的。”
李珏脚步一顿，沉声：“绿桃，以后与其他僮儿少说闲话，莫随口带出闺阁字样。”
侧头看，线条优美清朗的少年面孔映着几丝初生朝阳，闪闪发亮。
眼眶有些湿热，绿桃把动作幅度放大，用力点头：“磨墨、洗笔，整理书和三爷写的字纸，记得烧手炉脚炉的炭，随时添换三爷的衣裳……绿桃都记住了。”
李珏已经停下脚步，没有回答。
也站定，随他的动作抬头看。
眼前一座三楹大屋，一色焖烧无花青砖砌成，泥灰勾出清晰洁白的缝。门窗都是青条石，也没有雕装饰花纹。跟通常农家屋子相比，只苍灰色瓦覆盖的屋檐下多了一块原色的大木块，苍劲比划写着两个大墨字。
还古。
黑黝黝两扇大门开着，迎出来一个十几岁的书童。当中一站，朗声问：“李公子到了？”
李珏挺直脊背，微笑着略含胸一拱手：“正是松江府李珏。”
书童含笑侧身往里让：“罗山长等着呢。”
看懂李珏的眼神，绿桃不能亦步亦趋跟着，而是进门就停下来。
朝阳金红色的光芒中，李珏步履从容地走向厅堂：正中是长供桌，悬着一副画，瞧画中那老头的模样，绿桃猜该是孔老夫子。旁边的字幅上，行草写着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字迹古朴苍拙，带着说不出来的深沉味道。旁边雁翅排开带窄几的各四把椅子，倒有七把空着，只左边上首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葛衫书生。
李珏正纳头要拜，葛衫举手拦住。
这时候，带人进来的书童已经不知道去哪里，房间里就剩下三个人。
李珏神色略有些困惑，举止依旧从容，再次躬身恭敬作揖：“请罗山长指教。”
罗老头还是很严肃：“李珏，你千里迢迢来拜山，素王孔子像前，当先述尔之志——寒窗十载辛苦非同寻常，尔所求是功名，抑或真知？”
——咦，难道在科举时代，还有不为考试而存在的教育场合？
李珏态度很端正，恭敬回答：“学生欲求正途。”
罗老头满脸“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语气依旧严肃：“松江李家辗转托老夫旧友相劝，先捐了十顷良田为书院学田，方求收你在此求学。老夫可惜那些家贫无告的寒门学子，便受了李家这一捐，从此书院供得起一日三餐。”
李珏规规矩矩低头听训，没有半点表情。
眼神柔和了些，罗老头声音依旧严肃：“当面告知此事，是要你知晓，纵然李家舍得起良田，也只能送你进这山门——若违还古学院山规，就回去，再捐百顷良田，亦是无用。”
恭敬一揖，李珏只答一声“唯”，并没有半句辩解。
罗老头又开口：“你栖身院落，是书院原先书库——李家遣人来修了全砖的藏书楼，可见心诚。若你苦读想求功名，需知宝剑锋从磨砺出，莫沉湎舒适。”
——嘻，看来这位罗山长很瞧不顺眼富贵做派。
也是，换了哪里的校长，见到学生来读书还带丫头厨娘花匠杂役各一，加上小厮两名，都会很不爽这纨绔子弟。
见李珏始终恭敬听话，罗老头一捋稀疏花白长胡子，慢慢道：“对至圣先师叩首罢——先莫行拜师礼。待明年再说。”
嗐，原来还只是收个临时学生，就教训这么一大通？
对孔子画像叩头之后，罗老头施施然背着手走了。
书童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依旧笑嘻嘻地招呼：“李公子请随我来。”
反正童音男女差不多，绿桃赶快做本职工作，小跑着追上去，露出八颗牙的微笑，还努力眨巴眼睛卖萌：“小的名唤绿桃，我家三爷说，是律例的律、韬略的韬。不知这位哥哥怎么称呼？”
带路的书童就不那么紧绷了，悄悄笑道：“崖松。律韬你才多大，就出来伺候伴读？”
绿桃继续外交：“崖松大哥，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崖松手指戳戳绿桃腮帮子：“去课室。讲书先生要先帮李三爷理一理原来所学，这才好安排课业，知晓哪年可以下场。”
哇，花这么大价钱还是合适，量身定制教育方案——值了。
绿桃装成很乖的样子，悄声问：“像我这样伴读的小童，可以跟着学写字吗？”
崖松笑：“书院奉至圣先师之言，有道是有教无类。只要你家爷舍得让你用笔墨纸砚，求人讨教学字，有甚么难的？”
——耶！
绿桃快活的眼睛里全是小星星。
依山而建的还古书院还真大。
从拜孔子的小祠堂出来，沿着蜿蜒的小路下山，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才见到鳞次栉比的房子，规制都是黑瓦红砖造出高大宽敞的三间，随山坡高低而起伏。
不管残冬初春的山风相当冷，每个窗户都开得很大，看得见里头成排的桌子，坐着摇头晃脑的学子们。耳边则是诡异的嘈杂——这不是整齐的大声读书，而是无数青少年男子放大了声音、拉长了调子，各念各的书，混乱中透出生机。
绿桃呆住，喃喃：“这么吵，怎么静心写文章啊？”
崖松笑着接口：“每天只卯时、未时可以大声念书，其余时分只能默诵。”
默默转换了很久，绿桃才弄明白，这是说，书院的规矩，只早饭和晚饭前各两小时可以大声念书，大家一起吵，也就无所谓干扰了。
崖松快走几步，到了李珏前方，才笑道：“李三爷，请到这边‘辰’字号书房。罗山长特地交代，由萧副山长亲自考校李三爷功课底子。”
喧嚣书声中，李珏眼神愈加坚定。
寒来暑往，依旧是书声琅琅。
绿桃不顾李珏反对，坚定给他披了件厚绒斗篷，才回到自己座位，呵一呵不太灵活的指尖，拿好手中羊毫，继续临帖。
有人轻叩窗子，压低了声音唤：“绿桃，我跟莫大叔下山采买，珏三爷有甚么要交代的？”
刚刚完成变身期的男孩声音，当然是院子里唯一的真小厮禧安。
侵占了人家的职位，绿桃对禧安向来客气，索性跑到门口，笑嘻嘻小声回答：“三爷熬夜读书写文章辛苦，正好又长个子，叫刘嫂子琢磨怎么补补，不图名贵精致，只要实在滋补的吃食就好。”
禧安忍不住笑：“绿桃姐姐别笑话我们了，这些是平日里应该勤谨的，怎么会不明白？特地来问，是瞧珏三爷有旁的甚么吩咐。”
绿桃鼓起腮帮子：“都说了这里虽只住三爷，来逛的同窗很多，千万别带出姐姐妹妹字样！”
禧安赶快作揖：“好姑奶奶，难不成叫你绿桃大哥？嘘……千万莫大声，若惊了珏三爷念书，禧安有多少条命，也不够家法板子的！”
歪脑袋想了想，绿桃摇头：“笔墨纸砚之类的，家里每年拉好几车上好的来，怎么也轮不到这里买。其余动用的，还是问紫薇姐姐吧——都在这里服侍三年了，你还不知道，三爷根本不管庶务，就别再麻烦来问了。”
躬身答一句“是”，禧安去了。
蹑手蹑脚回到房间里，绿桃先笼一下炭。
作为经历过北方天寒地冻万里飞雪冬天的人，绿桃觉得南方的冬天实在喜人：处处山温水软，冬天依旧青翠，甚至梅花茶花轮番怒放，并不像北方枯黄萧瑟。房间里稍微阴湿一些是真的，不过只要炭盆烧得好一些，就暖融融的，开窗通风也不妨事。
刚坐下，就听见李珏一声长叹，搁下笔，缓缓绕房间踱步子。
山中岁月倏忽而过，瞧李珏的侧脸，却始终没有褪去锦衣玉食的富贵粉嫩，只是随着年纪增长，精致如画的眉眼长开了些，不那么瓷娃娃了。比原先多沾染的一丝隽秀书卷味道，更显出十四岁少年风华无双。
也是。一堆人伺候着，只闷头安心读书，当然有气质啦。
绿桃继续低头写字，听见李珏轻笑：“有趣，绿桃的字没有半分柔媚气息，只可惜少间架。”
皱眉头看一眼白纸上墨迹，绿桃腹诽着“写文章憋住了就来消遣我”，却也没当回事，笑道：“奴才又不下场考状元，写字么，能认清楚、不歪斜被人笑话，也就是了。”
李珏低头默想片刻，扭头问：“真觉得学成这样就行了？”
语气很认真。
绿桃点头：“若不是服侍三爷做文章，绿桃没事做，也不必麻烦练字。”
李珏嘴角掠过一丝微笑：“那……以后就别伺候书房了，还是换禧安跟着我罢。”
半天才消化这个消息，绿桃倒是无所谓，点头答应着——学会写字其实真的够了，其他的学问，这书院能看见的书，哪里能跟她上辈子浩如烟海的名牌大学图书馆相比？真要掌握什么知识，还不如自己躲起来默书呢。
李珏继续道：“过两日去岳麓书院会仪，就让禧安跟着罢，你同紫薇做伴好了。”
——千年之后依旧被莘莘学子向往的岳麓书院？
绿桃哀求：“珏三爷向来最体恤不过，求三爷行行好，带绿桃去罢？”
李珏强忍住闷笑，严肃地：“伺候书房也就罢了，若出远门也跟着贴身服侍……莫非，小绿桃动了春心，想开了脸做三爷的通房？”
零一五、悲催的长针眼前景
灯光下，紫薇有条不紊叠好各种衣服，往出门的箱子里装，口中还不停向绿桃交代“这箱子里有一件大毛的衣裳，纵然快开春了，山里早晚冷，好歹记得添换”之类的琐碎话头。
三年时光，让本来就美貌的少女更加粉光脂艳。
绿桃不敢托大自己的记忆力，乖乖点头答应的同时，拿着小本子不停手记录。
表情是相当欣赏同僚这份认真劲儿，紫薇还是忍不住打趣：“绿桃妹妹好能干，连出门几个月的行李都造册，姐姐可就远远不如啦。”
绿桃认真点头：“万一忘记东西乱找就不好了。”
既然很快就要找到能分辨出男女的年纪，不能继续做书童，就应该做一个合格的二等贴身丫鬟——小时候那一点点恩义就算李珏还记得，也不能用来当一辈子的护身符。在主人面前，任何丫头的价值，无非是人工智能生活辅助仪，这就要勤快懂事能干活。掌管箱笼这种工作是分内事，当然要认真对待。
在山中书院这三年，内务都是紫薇一手掌管，说话语气自然也多了几分从容稳重。低声笑道：“明日就要上船了，怎么珏三爷还没回来？”
绿桃低头认真核对册子，随口答：“依稀听得一耳朵，珏三爷的几位同窗要置酒相送。”
侧头想了想，紫薇笑：“这么说，约莫最早也要戊时才回得来。”
见绿桃还是书童的抓髻短打，紫薇抿嘴，又掂量许久，悄悄笑道：“绿桃你不管衾被衣裳，或许不知晓——珏三爷他……成年了。”
绿桃纳闷：“衾被？”
无心的话说出口之后，就已经想明白——男人成年的标志，可不就是糊在亵裤上？要是体质好一些，说不定再留点气味在被子里嘛！
这时才发现，紫薇一张俏脸已经红得快要烧起来。
努力露出“其实我也很尴尬”的表情，紧接着又想起来，这个身体才十一岁，尽可以装傻，于是笑眯眯问：“姐姐要交代什么？”
紫薇愣了一下，才想通了似的点头：“珏三爷每年自己回李府过年，带丫头路上不便，小妮子好几年没听你娘教导了罢？这山里人口简单，没甚么闲话。”
用怜悯的眼神打量一下绿桃，自己脸先红了，但还是强撑着笑问：“不记得你来月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