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世子突然开口:“迂腐!”
语气带着风霜肃杀之气,严厉冷冽。
李珏脸色微红片刻,转瞬又慢慢褪成煞白。
不忍心看向来娇纵自己的主人受窘,绿桃小心翼翼开口:“世子爷,我家三爷尊重世道、孝敬娘亲,都是按教养行事。若真错了,不妨指点几句,何必这样凶巴巴教训?”
卢拾一苦笑不得:“小丫头,你是指责世子爷不该教训你家公子爷?”
并不敢梦想平等思想和感染古人,绿桃努力找合适的理由来转圜:“最尊贵莫过天地君亲师,三爷尊敬师门、孝敬母亲,按理说应该不错啊,怎么就成迂腐了?”
显然懒得理会小丫头胡说八道,萧世子只盯着李珏,冷冷开口:“拾一,换的船备好了吗?”
卢拾一立刻躬身:“回世子爷,在九江口码头等着,上好三十二桨的两层快船,近海航行可以不换船。”
萧世子神情似乎比较满意,又问:“那头要换的马呢?”
卢拾一目不斜视,流利地回答:“满江、临江已快马先去办,备在泉州城外二十里的镇上。”
被这么跳跃的讯息弄晕了,绿桃一头雾水,看着李珏。
脸色更苍白得厉害,李珏却又撩袍跪下,一磕头,坚定地:“草民无知,冒犯世子爷,实在该死。”
萧世子眼神倏尔变得锐利,语气反而冷淡了:“怎地?”
李珏垂头:“求世子爷赐个机会,容草民改了行事无状。另,还求世子爷垂怜,携草民前往泉州寻亲,得以早日叩见家父。”
绿桃嘴慢慢张大,成了“O”字形状。
总算成年人的智商起了点作用,纵然想不通李珏怎么突然改变主意,倒还没有纳闷问出声。
萧世子盯着李珏,依旧面无表情地问:“想清楚了?”
恢复了些平时的气度,李珏这次回答的声音已经稳定很多:“禀世子爷,李珏主意已定。”
萧世子点头:“好。”
话说出口之后,竟然没招呼吃饭,而是站起来,连招呼都省略,就这么施施然转身就走——丫鬟小厮们也齐刷刷跟着出去了。
只留下卢拾一,微笑着到桌边坐下:“李公子,请。”
李珏神色轻松了些,含笑也落座:“有劳卢爷特地相陪。”略一停顿,问:“冒昧动问,可否遣绿桃回去用饭?……草民从没有认真约束这丫头,并不会布菜服侍,见笑了。”
卢拾一笑道:“虽婢仆之恩不肯忘,李公子能讲信义,卢某本就是下人,何必多这些讲究?不如请绿桃姑娘一起吃了饭,省多少事?”
李珏并不客气,只点头:“卢爷这么吩咐,再好不过。绿桃,来坐下罢。”
有现代穿越来的一缕幽魂主宰思维,绿桃当然不觉得跟李珏一起吃饭有什么大不了,规规矩矩谢座,也就一起吃饭。
席间李珏谨守圣人“食不言”礼仪,只默默吃饭。
绿桃跟着他行动,除了送饭菜,嘴都不敢多张一下。
很快吃好了,绿桃很有眼色地悄声问:“卢爷,那边桌上的茶,可以斟几碗来么?”
卢拾一掉头打量一眼绿桃,点头道:“世子爷微服出行,服侍的人只带了几个,这里竟没留倒茶的人,简慢了,李公子莫怪。”
李珏拱手,跟着客气了两句。
从绿桃端来的茶盘里端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小茶碗,卢拾一神色严肃了些,低声:“李公子,世子爷这次亲至江南,只说来拜见还古书院的七老爷,不曾知会沿途官府驿站。”
李珏赶快表示:“李某理会得,不敢在人前妄称世子爷。只是……不知如何称呼方合适?”
卢拾一显然早就被交代好了,依旧小声道:“既然李公子的下人叫禧安,便称呼做静安罢。”
李珏明显受惊,勉强维持语气稳定:“那……卢爷……”
这疑问快速得到回馈:“叫拾一就好。”
零一八、被窝夜谈
船本就轻巧,加上顺流而下,走得相当快。
长江两岸,处处是绵延的油菜地,间或夹杂作为绿肥的苜蓿。油菜花是成片张扬艳丽的柠檬黄,苜蓿则开细小的浅紫花,聚成梦幻般色调的花地毯,令江岸早春的田野秀美难言。
绿桃立在船头呆望,听身后响起声音:“怎地不去服侍你家公子用午饭?”
懒得客气,绿桃垮着脸随口答:“三爷日夜用功苦读做文章,吃饭时间跟你们不一样,已经用过了。”
卢拾一忍不住笑:“好几日了,小丫头总一副愁容,却是甚么缘故?”
面对这种人精,敷衍或掩饰根本就没有用,绿桃索性直言:“我家三爷一心念书考功名,突然转了性子,随小侯爷去寻亲,书院会仪这么大的事也不顾了,派人回李家禀报老爷音讯也省下了,着实古怪。”
卢拾一随口笑道:“哦,原来是忠仆忧心主子。”
绿桃托着腮自顾发愁,信口答:“你不也一样?既然生成了奴才命,就注定了,身家性命都在跟的主子身上。我倒是想为自己打算呢,好歹也要自家主子留得命在,最好是荣华富贵了,我这个丫头才能琢磨点儿好处吧?”
卢拾一明显变得有兴趣了:“为何担心你主子会没命?”
收回茫然远眺的目光,绿桃笑笑:“有道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这种寻常商家的小丫头,哪敢在卢爷面前胡说八道?当真我会嫌自己命长啊?”
也不管卢拾一脸色僵成什么样子,掉头就走。
绿桃回到舱室,只见李珏端坐书桌前,正悬腕凝神,肃然低头写字。
最近不知什么缘故,他比在书院又用功了好几倍,除了晨练,几乎时刻都在努力,那拼命劲头,简直像高考生的六月。
书桌旁,萧小侯爷穿着长随装扮,正低头认真磨墨。
不知这位爷用了啥办法,换了身衣服而已,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令人心悸的凌厉与贵气居然收敛得干干净净,眼神畏缩、表情木讷,纵然五官依旧如刀削硬挺俊朗,好皮囊的摄人魅力却掩藏得干干净净,剩下个英俊而不起眼的仆从模样。
绿桃踌躇片刻,轻微咳嗽一声,柔声问:“三爷,用些甜汤,也好歇歇脑子。”
李珏连眼皮都没抬,只摇头。
悬着的心怎么也放不下,绿桃叹气,劝道:“再稳当的船,到底也会有些晃悠。三爷这么写文章格外辛苦,若累出好歹来,就得不偿失了——”
李珏还是没停笔,只道:“放下出去罢,闲了爷自会用汤。”
绿桃不由腹诽——难道能指望这位化身“静安”的萧小侯爷服侍喝汤?
没胆子挑衅显然古怪的家伙,绿桃只没话找话,絮絮叨叨说些家常:“方才问过行船的,已经快到松江口了,回头再转沿海走几日,眼看也就剩下三两天水路。三爷不如等到了泉州,寻到二老爷团聚了,派人回去报讯,便能踏踏实实住下来,安心念书。到那时候,三爷再怎么拼命都好,绿桃也不敢多半句嘴。”
就像没听见这些唠叨,李珏只吩咐:“绿桃下去罢。”
忍不住就往李珏案边站着的家伙脸上溜,绿桃摆出随意的样子,问道:“静安,正好路过松江,何不命人家去叫珑二爷寻亲?……像这等宗族大事,总归该年长些、已经成家的爷们出面,方压得住事体。”
萧小侯爷眉毛略微上挑,嘴角抿了一下。只这么一刹那,便显得盛气凌人。
抬眼似讽似笑地打量着李珏,这个动作却只是转瞬间的事,很快他又重新收敛光华,变回庸碌忠顺仆从,垂手等待“主人”命令。
李珏只挥手,低声叱道:“绿桃,叫你下去!”
不对头的感觉更浓重,强忍住胸口快速膨胀的团团疑云,绿桃听命走了。
还小心地虚掩上了房门。
被推醒时,绿桃还懵懵懂懂。
等她弄明白是有人在身边大力推搡,赶快使劲揉眼睛,好容易弄醒了,失声道:“三爷?”
李珏一巴掌捂住绿桃的嘴,把她往床上拉。
虽然绿桃很不喜欢睡硬邦邦的脚踏,但是这船上显然没有放两张床的舱室,也就劝自己“旅行需要忍耐”,乖乖跟所有值夜的佣人一样打地铺睡了。不过,就算再不舒服,绿桃也没兴趣爬上李珏这种美貌正太的床一起做滚床单运动啊!
弄清楚李珏使力的方向,绿桃炸毛了——明明有美貌的紫薇啊、梅香啊望穿秋水在等临幸,为毛偏要拉姿色寻常的小毛丫头进被窝?
吃亏在力气小,被捂住的嘴呜咽两声后,已经被整个弄上床,塞进被子里。
下一瞬间,丝棉被子捂上来,被裹得严严实实。
慌乱中,绿桃张嘴就咬。
还没等用上劲儿,就听见李珏痛嘶一声,然后凑在她耳边:“休得胡闹,听我说!”
愣一下,绿桃才反应过来,不是李珏突然发情,而是要保密——两个人蒙头缩在被窝里,果然是好办法。纵然有人监视,也不可能听得清楚。
能逼得锦衣玉食的半大少年这样提防,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绿桃顿时手脚发冷。仓促揉一下无辜少爷被咬的地方,也学着刻意压低声音,凑在李珏耳边悄声问:“三爷有甚么吩咐?”
李珏道:“明日你换回僮儿妆扮。”
绿桃点头——凑得这么近,就算漆黑看不见,能感觉到动作。
沉吟了很久,李珏才又开口:“此去泉州必定凶险。”
绿桃立刻表示同意:“瞧他主仆扮成长随,必定是见不得光的——只奇怪,大家萍水相逢,为何非要挟裹三爷同去?”
李珏低声道:“多半同二老爷有关系。”
两个人努力猜了会儿,依旧是云里雾里,绿桃沮丧:“瞧那些划桨的操帆的,都是高手。三爷纵然每天练些功夫,也很难逃脱……”
李珏沉默片刻,道:“能见到二老爷,为甚要逃?”
声音竟有些颤抖。
——说起来是含着银钥出生的三少爷,已经十四岁的大孩子,却足足六年没见到父亲……这份不淡定,到底是儒慕的心情,还是被父亲疏远的愤怒?
不敢多想,绿桃随口安慰:“二老爷没有回家,多半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李珏又沉默很久,才吩咐道:“这是我写给母亲的信,只说寻父途中遭遇意外,再听你详说事情。这里头还交代了,把卖身契放还于你——千万收好了。”
感动地轻点头,绿桃接过李珏手中的薄绢,小心掖在掌心,牢牢握住。
被窝里的空气逐渐浑浊,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船正夜行,能感觉到摇晃。
李珏轻轻咳嗽一声,叮咛:“你要格外谨言慎行,莫跟卢拾一说闲话,更千万莫招惹萧小侯爷。”
胸口闷得厉害,绿桃只乖乖答应:“是。”
轻轻抱一下绿桃,李珏掀开被子钻出头,低笑:“若三爷回不去了,连累你做不成桃姨娘,总觉得怪对不住的。”
娇躯剧震。
总算恢复正常思维功能,想通了李珏就算被人下了印度神油,也不至于对还没长开的十一岁小姑娘下毒手,绿桃忍不住抱怨:“家里那么些美人,等着做姨娘的多了去了,三爷何苦欺负绿桃这种老实的笨丫头!”
李珏哑然失笑,轻推绿桃示意她起身:“若真不想做姨娘,可千万莫跟人胡说。”
赶快听话地钻出被窝,绿桃利落地滚回自己地铺,笑道:“三爷真有用,就抬举紫薇姐姐罢——模样儿赛水葱不说,见天那样含情脉脉瞧着,连替三爷绣个帕子都嘴角带笑纹,看的人啧啧……”
李珏只“哦”了一声。
绿桃忍不住问:“莫非三爷更喜欢禧安服侍?”
“嗤”一下笑出声,李珏声音已经染上睡意:“这么点大就胡吣,小心嫁不出去。”
拍拍胸口,绿桃强自逼自己漠视紧张,胡乱笑道:“嗯,那位爷命禧安回松江家里报讯了,就算爷待见,也叫不来……或许,奴婢替您去叫静安来服侍?嘻嘻……”
话没说完,已经被打断:“住嘴!”
过了会儿,才压低声音呵斥:“刚才爷吩咐什么,一淘气,就全忘了?……那些人何等尊贵,开这种不知轻重的玩笑,你要脑袋不要?”
李珏的声音隐约透出恐惧。
绿桃也吓住了,抬手拍拍胸口——难道那位小侯爷是鬼怪变的,半夜玩笑话也能知晓不成?
这负气的话却没法对李珏说,只含混嘟哝着认错“再也不敢玩笑”。
半晌等不到李珏回答,眼皮逐渐沉重,朦胧睡去。
一路都是近海航行,每当天气好的时候,远远能眺望到陆地,倒也没有航海的感觉。
被李珏私下提醒过后,绿桃再不敢把精神用来瞎猜,也不船上乱跑找人闲话,每天规规矩矩做好丫头的工作,连同原来紫薇或者禧安做的差使,也都毫无怨言乖乖承担。
卢拾一偶尔故意逗说话,绿桃就当没听见,礼貌应付过去,弄得他挺没趣。
至于那位变成了“静安”大爷,竟然天天跟着李珏服侍书房笔墨,少言语且手脚勤快,显得比绿桃还规矩几分。
靠岸的时候,天刚刚破晓。
早就被叫起来了,绿桃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着李珏到甲板上。
船在漆黑的礁石丛中灵活地曲折前进,晦暗光线中,不时见到浪潮汹涌着奔涌向嶙峋石块,惨烈地溅落成白色碎沫。
绿桃手脚发冷,想握着李珏的手壮胆,又不能当众坏了规矩,脸色就更难看。
李珏没说话,只紧张盯着船舷,脸色有些发白,反而更衬托出眉目如画。
恨恨撇“静安”一眼,只见他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炯炯盯着巨浪,偶尔发出简单的命令,指挥船只乘风破浪。王八之气全开,竟帅得出奇。
正紧张,听见耳边有人问:“怎地吓成这样?”
语气很不满。
听出来多嘴嘲弄的人是最近备受冷落的卢拾一,绿桃怒了:“底下都是礁石!这么大风浪,木船但凡碰到一块暗礁,还不立马变成碎船板?……就算我会游泳,可不觉得有本事把自己弄上岸!”
卢拾一忍不住笑:“唷,小绿桃挺有见识,没担心船撞上礁石,反而懂得忧心暗礁?”
面对死亡危险本就容易被激怒,绿桃瞪着还有心开玩笑的家伙,声音不由变得尖锐:“这些人怎么划船的?就算迷路了找不到码头,不会等看见沙滩再靠岸啊?偏要找这么多礁石的地方走……就算他活够了,我还不想死呢——好容易捡条命,又……”
话被重重的震荡打断。
是船靠岸了。
绿桃的话全部堵在了嘴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恼火,神情自然显得有些古怪。
又听见那个讨厌的声音在笑:“小丫头,既然不想死,怎地还不下船?”
定定神,萧小侯爷已经矫健地蹬船舷跳出,划一小段优美的弧线,落在岸上,站得岳峙渊停,格外气派。
李珏也是自幼天天练拳脚的,跳上岸这种动作也很轻松。站定后转身,海风掀起衣袂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