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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缘上——by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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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催的绿桃哪敢逞能,等架好了木板,才心惊肉跳地慢慢蹭过去。

坐了太多天船,总算是幸运,并没有晕船。但两脚踩上凹凸不平的礁石地才知道,实在是疲倦不堪了,哗哗海浪声中,总觉得脚下还在晃。

离岸不远有个不起眼的小树林,昏暗晨光中,只觉得黑黝黝的。几个人牵马从林子里出来,只见暗影蠕动,颇不显眼——连声音都被海浪掩盖了。

到了面前,六个青衣劲装男子齐刷刷低头拱手,然后全部单膝跪下,握一拳在胸口,庄重敬礼。

两个神情灵活些的站得略靠前,站定后,并肩跪下,垂首。其中瘦一点的开口:“二爷,奴才入夜后才过来等,决计无人瞧见。”

装成静安的萧小侯爷只“嗯”一声,并不开口。

倒是卢拾一上前,抬脚在两个人腿上轻轻各一踢,才郑重地发话:“记住,从这一刻起,我们当中再没有二爷,只有松江府来寻亲的李珏李三爷。这是三爷长随静安,那是贴身小童律韬。我叫拾一,但不可以唤卢爷!”

——这时,“静安”同学已经低眉顺眼站好,变回仆人。

两个人痛快地答一声“是”,再不敢多看萧小侯爷,只对李珏拱手,齐声道:“满江、临江,见过三爷!马都备好了,请问三爷,是否这就动身?”

李珏点头:“此处离泉州多远?”

临江答:“最多三十里,纵马优哉游哉行去,也只半日功夫。”

零一九、美大叔前尘囧事

进了泉州城,绿桃却完全没精力欣赏景色。

因为疼。

本来以为骑马没什么,没想到生平第一次骑马,就连续不断走三十里地,被颠得骨头散架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真正要命的是腿的皮肤,感觉火辣辣。

除了前生短暂的游乐场跑马,这是绿桃第一次真正用马做长途交通工具,用力可能不太对头。

委屈地瞧前方,同样骑行这些路,马背上李珏的身姿挺拔如竹,萧帅哥越发轻松自在。身为小丫鬟,总不能要求所有人停下来等自己适应,只能继续咬牙坚持。

并没有花费时间找路。

临江当先引路,毫不犹豫穿街过巷,到一家门脸精致的酒楼前停下,一侧身下马,拉着缰绳笑道:“三爷,日中了,先吃些东西垫垫。”

嘴里称呼李珏,眼神当然是看着萧帅哥。

没想到应该高高在上的萧帅哥竟然毫不娇气,轻快地飞身下马,随手把缰绳甩给身后拾一,快步上前扣住李珏的辔头:“三爷,当心些,这青石板路有年头了,难免滑溜。”

很忠心能干的长随架势。

李珏点头也下马,也不理会奔出来献殷勤的店伙计,就往里走。

才走两步,拧身瞧着绿桃,紧绷一路的脸色漾出不容易察觉的笑意:“怎地?下不来?”

绿桃可怜兮兮地呲牙:“腿软手抖,没气力下马……”

萧帅哥目不斜视跟在李珏身后往里走着,却不引人注目地在身后摆摆手。

卢拾一收到讯息,下马直奔绿桃这边,先叫满江拉住马,还笑眯眯张开双手:“莫慌,脚尖慢慢退出蹬子,再往这边侧身。”

绿桃现在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吃住劲儿的地方皮肤还火辣辣痛,根本没精力觉得自己丢脸,只咬牙听话先拔出两只脚,再毫无形象地闭眼往旁边一滚。落在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拾一非常有君子风度地接住人就往地上扶着放好,退后一步,做了个往里请的店活计招牌动作。

绿桃异常真诚地冲他微笑:“多谢卢大哥!”

等着看小姑娘委屈哭鼻子的卢拾一僵在了原地。

一堆人直接上三楼,钻进雅间。

这房间布置得很精致,但靠窗的桌面上,只舒服坐着李珏一个人。萧帅哥和拾一按仆从身份,坐在旁边的小几旁,临江正跟店伙计讨论菜单酒水,满江则不见踪影。

绿桃目不斜视进门,直接站在李珏身后。

倒是李珏还记得体恤下属,吩咐道:“绿桃不惯骑马,就别服侍了,先坐下喝点热汤。”

不可能这时候逞能,绿桃就迈开机器舞效果的僵直步子,对准一旁供贵客歇息的软榻慢慢挪过去,呻吟一声,“噗通”倒在榻上。彻底变成死狗。

吃饱了之后,绿桃累得很想死一死,但不能在酒楼里午睡,只好无聊地趴在窗台上。

泉州这地方在后世属于福建,气候相当温暖,雨水充沛。所以青石板路都不是平铺,中间凸起两边下弯,有异常明显的弧度。

市面房屋跟江南白粉墙黑筒瓦的风格迥异,街两旁密密麻麻鳞次栉比,颜色偏暗沉,更显出琳琅满目的店招鲜艳夺目、匠心各运。不管是砖还是木结构,房子都是两层,有酒楼这种层层店面的,大多是临街门脸二楼住家,且沿街都有两人并肩宽度的挑廊,很自然地成为人行过道——就算下雨天,也可以不打伞逛街。

街道狭窄,如果两抬轿子迎面遇上,根本没法顺当擦肩而过,必须有一方到人家廊下避让。

福建话是出了名的难懂,绿桃纵然有两世为人的见识,也最多在KTV挑战过闽南语神曲“爱拼才会赢”,此刻听街上人的口音,那是百分之一百的鸭子听雷,只觉得异常恍惚。

若不是满街店招上的中文都认识,光听人说话,实在会以为是身在越南。

幸亏大酒楼的店伙计素质高,应该是特意培训过,见外地人就努力卷舌头讲官话(基本是北京音),倒不至于没法点菜或结账。

呆望街景很久,听包间门口响起声音:“李管家,正是此处。”

推门进来的,是刚才走开了没赶上吃饭的满江。

被称呼李管家引着进门的人穿一身暗青茧绸袍子,黑绒面棱帽,典型小商户打扮。略长的脸没啥特色,眼睛看人总端正直视,蛮可靠的样子。

刚迈两步,就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直愣愣瞪着端庄上座的李珏。

站定后,噗通就跪下了,眼睛竟慢慢渗出泪花:“老奴离家日久,不知是哪位公子?”

努力无视浑身酸痛,绿桃下地两步走到李珏身边站好,履行职责开口介绍:“这位是松江府华亭县李家二房嫡出的珏三爷。”

中年管家立刻叩头:“奴才李四禄,叩见珏三爷。”

绿桃囧了:“爹?”

李四禄有些弄不清楚状况,转头也对着绿桃发愣——虽然出来六年了,总还记得儿子的年龄的,没这么大啊!

想到这个身体苦守贫民窟盼望老公回家的娘,绿桃眼角湿润了。也许是这个身体的记忆还起作用,异常流畅地开口:“爹,我是引妮子啊——现在跟着珏三爷,唤绿桃。”

李四禄立刻明白了,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连连点头:“跟着爷们出门伺候,是对你重用,万万不能放纵了,更不可怕累。”

绿桃更囧。

似乎之前被交代过什么,李四禄行过礼之后起身,擦掉浑浊的眼泪,也不跟女儿再话家常,而是对着李珏恭谨地弯腰,低声道:“珏三爷,这里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去处。还请随老奴移步。”

李珏立刻起身:“禄叔,请。”

被引到一个两进院子,李珏等六个人迤逦跟着走,双江和卢拾一在最里头小楼门口止步,看来是要做警戒。

绿桃假装没看见隐形人似的低头走路的萧帅哥,跟着李珏拾阶而上。

等李珏在窗口视野很好的位置坐下,就开始听爹的指令,接过小丫头端进来的茶盘子,送到李珏手边。然后垂手侍立。

李四禄并不寒暄别来情形,只规矩禀道:“珏三爷稍歇息,已经派人去请老爷。”

等待的功夫,绿桃听话退到一边,跟低头敛眉的萧帅哥并肩坐在小杌子上。

房间里虽然有四个人,鸦雀无声。

闷了约莫个把小时,刚才上茶的小丫头跑上楼,冲着李四禄:“禄爷,老爷来了。”

匆匆对李珏告罪,李四禄异常敏捷地起身出去迎接。

走上楼梯的,俨然是一位中年美大叔:面如冠玉、肌肤凝白,五官轩朗,三绺长须更衬托出翩翩风采,只是略嫌清瘦些。穿着华贵的黔金丝锦袍,头上别着翠绿如一泓清泉的玉簪。

刚见到人出现,李珏眼眶里就蓄满了泪水。

没等美大叔靠近,直接双膝跪地,匍匐在地,抖着声音道:“珏儿叩见二老爷。”

李家二老爷李敬言并没有拿出老爷架子,而是快步上前,一把拽起李珏,抱在怀里,哽咽道:“珏儿……还以为此生不能相见,珏儿……叫爹。”

急遽眨眼,却不能防止眼泪扑簌簌掉落,李珏染着浓重鼻音,又叫了一声“爹”。

到底是父子相见,就算是抱头痛哭,也不可能像女人那样号啕很久,很快就忍住了情绪,到窗边坐下。

刚才李珏下跪的时候,绿桃和萧帅哥就都站起身了。然后两个人像有默契一样,谁都没有跟着李珏下跪拜见二老爷——只互相瞄一眼,就很严肃很正经地低头认真研究楼板木纹。

总算父子坐定了,李敬言考问儿子近况,听说长子李珑已经成婚,珑儿奶奶已经生了个闺女澜姐儿,年前正再接再厉怀了身孕,李珏在还古书院念书预备科考,满意地连连点头。

汇报完了家庭情况,场面陷入僵局。

李珏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忍不住猝然问:“爹,这里有几个弟妹?”

正满脸恍惚的李敬言显然没准备好心灵盾牌抵御追问,随口答:“只得一个弟弟,闽哥儿还小,刚一岁出头些。”

李珏眼神悲愤,连礼貌的迂回都省略了,直接闷闷地责问:“为何不带回去参见母亲?”

——嗯,这年头男主人在家之外的地方养外室,非常落主母的面子。

爷们要添小老婆神马的当然没问题,但礼貌上还是需要妻子出面认可一下。如果是娶二房太太,还需要到官府办正式文书,至于纳妾就比较省事了,写张小妾的身契就可以,有空派个下人去衙门补登记一下奴籍,就一切OK。

也就是说,正式手续还是必须有的。

李珏对父亲这样说话,上纲上线一下的话,去告个“忤逆”,也不是不可以的。

李敬言倒是意外的好脾气,不但没有发火骂儿子,还格外理智地看一眼萧帅哥和绿桃,摆手示意他们出去,才咳嗽一声:“珏儿……”

总算没有全部失去理智,李珏赶快道:“爹,这二人是儿子的心腹,可交托性命的。”

李敬言愣一下,点头:“既然珏儿能寻到此地,定然懂得驾驭身边人之道,也罢,便由得你。”停顿片刻,长长叹息一声:“为父不肯还乡,并非贪恋外宅不思故土,而是怕连累一家老小性命,不得不改名换姓憋屈在此,没脸回去见父老。”

李珏眼神悲怆,有些“果然有古怪”的伤感,神情却镇定了些:“这是怎么说?”

楼梯旁,李四禄已经开始抹眼泪:“珏三爷不知,六年前,二老爷领家中船队悄悄儿自野港出海,远航南洋,殊不料遇到奇怪洋流,偏离航道,竟漂了一个多月。缺粮缺水,满船货物也吃不得,只好死挨,听天由命罢了。总算见到过路船只求救,到岸才知晓,竟是一群啸聚琉球岛南岸的海盗!”

李敬言只长叹。

始终垂头的萧帅哥指关节绷紧了一会儿,很快恢复原状。

李四禄两眼发直,咬着牙絮絮讲述:“天杀的贼强盗,把商船上货物抢空后,便杀人灭口。饿久了没气力,只索眼睁睁瞧着贼子行凶,二十多水手,均一刀两段,血浸透甲板还到处淌……轮到这边了,奴才奋力上前,想着没用护不住二老爷,好歹死在前头。没料想有人出声呵责,贼强盗竟住了手。”

危急时出面叫停的,是一个女人——南洋海盗最大头目、徐爷唯一的亲妹妹徐秀秀。

她懂事就在琉球这种化外地方,哥哥徐海俨然土皇帝、权势胜过琉球王,直追扶桑强藩。

扶桑很长时间都是君弱臣强,出过天皇死了没钱下葬的闹剧,诸侯大名各自手握独立的军政实权。甚至相当长的时间,强势的大名与中国保持正式外交关系,中国朝廷根本不知道天皇的存在。

徐秀秀被宠着长大,却从没有见过李敬言这种风度的中原男子,于是,本来以为必死的李敬言面前,就多了一道选择题:同意被招亲做现成的压寨相公,还是被砍两刀,踢海里喂鲨鱼?

——人长得好就是有用,连遭遇海盗,最后都会变成抢亲戏码!

提及往事,李敬言掩面,语气沉重到伤郁:“面对乌沉沉血污钢刀,为父一时糊涂,便应允了那贼婆娘,想着留得青山在,寻机会逃跑便是。”

“苟合之后,被命同那女贼主理商路,还曾暗自欢喜能驾船离开匪窝,处心积虑相劝,说中原如何繁华锦绣,相携来泉州,花重金疏通了个外乡人落籍的身份,改名换姓买宅定居。海路商贸获利极丰,金山银海自手中流过,为父却一心要回松江,念记家中有结发妻子、两个嫡出的娇儿,时刻小心着,却还是被那女贼灌药相欺,有了一子。”

“为父并不挂心女贼所出之子,只再四留心时机,求能脱身逃走而已。”

这时李四禄哭得差不多了,也帮着说话:“那女贼厉害,总派人跟随,老奴与二老爷行动有人跟着,便迁延耽误了下来。”

李敬言神情越发悲凉,一拳砸在桌上:“时日长了,为父却发现,那徐海手下,有许多倭人——那琉球匪窝,竟是骚扰东南膏腴地方的倭寇老巢!”

含泪到这里,李珏动容,“啊也”惊呼出声,又焦急不堪:“若……若这些贼子果真就是倭寇一党,但凡与之有往来,被捉住便按通匪论处,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李敬言长叹:“若非知晓其中厉害,我主仆怎会有家归不得?”

零二零、谁不舍得谁

听完两位父亲的讲述,李珏脸色越来越苍白。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李珏缓缓转过脸对正萧小侯爷,轻声道:“坐了好些天的船,大清早开始又骑马赶半日路,你们都辛苦了,自下去歇息罢。”

语气非常和缓,带一点点商量的意味。

这是在为可能存在的不同意见留下充分的反对余地。

萧小侯爷依旧瘫着扑克脸,很仆从效果地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答应了一声“遵命”,就垂眼皮往楼梯口走。

见这位大爷好心配合,绿桃也很有眼色起身跟上。

——人家父子六年没见,避着人说几句私房话,似乎有这需求。至于自己那位便宜爹,为毛没半句小话要背着人交代亲闺女,只顾涕泪交织地对李珏忙乎,绿桃表示懒得去想。

两个人下楼,从容走出院子。

见圆月形门外守着一个不到三十的媳妇,天青色压边薄衫,外罩棕红色对襟半袖,极是利落。迎着人上前一步,笑吟吟招呼:“这两位小哥,来来,随我往这边来——禄管家急慌慌交代收拾下处,仓促不周的地方,就直说!”

这媳妇子平时应该是讲闽南语,总算努力讲官话,但发音还夹杂了江南方言的尾音,听在耳朵里的感觉极古怪。

想明白她多半是跟李四禄学说官话,绿桃就觉得胸口堵得慌,沉着脸,连点头都省略了。

闷闷走到外院一间东厢房,见贴两边墙各一张小床,铺着整洁的亚青布褥子,同色薄被,叠得方方正正,还散发出淡淡的太阳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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