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帘子一动，书香妆容鲜明地进来，很有领导威严地当中一站：“人都回来了？”
打杂丫头碰上三等丫头，那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四个人起身，站好。
书香开口：“见到贵客，行礼喊萧爷，问安要有规矩，别抬头轻佻胡看，记住了？”
众人赶快答应。
书香接着说：“萧爷带来伺候的人都是男子，值夜的都有刀。你们做完自己的事情就回这屋做针线，不许出来走动乱闯。”略一顿，又道：“上房有两个人，轮流服侍值夜尽够了。没事别殷勤瞎撞，闯出祸来，打死都是轻的。”
达到让小丫头们战战兢兢的效果之后，书香又问：“你们谁胆子大些，能早起的？”
一听可能是苦活，小丫头们不敢承认胆子不够大，赶快纷纷表示，自己工作比如烧茶炉之类很辛苦很重要，而且需要早起工作，万一有冲突……
书香沉脸皱眉，却没有发作，缓缓扫视一圈之后，开口：“桃儿，你收拾东西去后院，跟守门的潘婆子一起住。”
——喵了个咪的！真是躺着也中枪啊。
桃儿无奈点头：“是。”
“其他的差使一概不用你，只记得，每天早晨寅正起身，潘婆子会洒扫后院，你只到茶炉子要热水沏好茶，小厨房会备茶点，到时一并端过去。万不可耽误时辰，卯初前都需备齐。”
桃儿是个没权利反抗压榨的童工，只能答应：“记住了。”
没想到，看守后院的小日子意外地美好。
潘婆子半聋，从不闲聊天，也根本不搭理桃儿，除了自己按时扫地，剩下时间都坐在院子门口，默默守门。
每天早起，抗着初秋的寒意，桃儿总是一溜小跑，厨房茶房穿梭来回，快快弄齐所有东西摆好，就可以蹿回房，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听茶炉上的说，贵客每天来这空旷的后院练武。但现场自有高级的人手伺候，用不着桃儿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下午的活儿稍微麻烦点，桃儿学着自己从井里汲水，洗涮涮贵客当天擦汗用的一叠汗巾，在院子里晾好。
汗巾干了不用管，有个书童打扮的家伙来收。
接下来，悠长的整天就再没有什么事了。到吃饭的时间，自然有人送食盒来。
自从到这世界来，第一次有了清清静静彻底宅的机会。桃儿可以自由地纳鞋底绣花睡觉……反正要求是不准出这院门，其余一律自便。
还有空望着夕阳或者星月，掉几点眼泪。
——原来，真的回不去了。
才舒服了不到半个月，桃儿摸着腰间明显厚起来的脂肪，欲哭无泪。虽然这身体才七岁，身材也是很重要的好啵！
还是跑腿工作好啊，起码被迫减肥！
于是，桃儿又多了个打发时间的项目：午后洗好东西不直接回房，趁潘婆子不注意，悄悄到后院空置的正屋，躲进反正没人用的四柱围帐子大床，练瑜伽。
除了肌肉，脑细胞也需要适当活动。
桃儿从厨房弄了些炭条，再陪笑脸卖萌，央求天天见的书童偷来点纸（理由是画绣样），拼命回忆上一世所有的知识，不管是柏拉图语录还是黑格尔理论，甚至财经理论、零散的毛主席诗词、不成比例丢三落四的中国地图世界地图……
写出来看几遍，再默默烧掉。
桃儿并不觉得这些跟时代脱节的东西有什么用，也没有穿越改变世界的雄心壮志。
她其实只是无聊——没有网络、没有游戏、没有电视、没有报刊，没有商场超市可以逛，甚至连个说话八卦的人都没有……
好日子总是不够长。
就出事了。
昏沉沉睁开眼睛，桃儿猝然呆住了：眼前是一张帅哥的脸！
不是休格兰特那种斯文小生，而是古天乐晒过之后那种蜜色阳光肌肤，加上五官线条硬朗、眉宇间英姿飒爽，绝对属于基努李维范儿。
简直是……神光湛然、电力爆表，让人忍不住想尖叫、心跳血压直接飙升的超级帅！
嗷嗷！
这种超级英俊男，都是电影电视里才能见识的哈……不管是现在的小丫头桃儿、还是曾经的小宅女吕陶，都从没有被这么近距离被电过，顿时中枪！咕嘟嘟冒出幸福小泡泡。
擦擦眼睛再看，帅哥没有消失在幻境中，反而嘴角往上一弯。
不是做梦。
桃儿恍惚了一刹那，突然一激灵。
全身发冷。
——李家的家规，是雄性生物一律不许进二门。就算这是旧院子，没那么严格的规矩，好像除了那个很好骗的书童，雄性人类都真刀真枪的守在院外，这里面不该有男人啊！
桃儿桑心地劝自己，不全是我的错啊啊，都怪阳光太温暖，晒进窗格洒在全新的床单上，散发出棉布特有的淡淡“阳光味道”，简直是致命的诱惑。再说，练瑜伽和打井水洗东西，都很消耗体力有木有！人一累，自然就眼皮变沉重然后往下坠。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半个月的宁静舒服日子，让人变纯蠢，桃儿的戒心也差不多用完了。
桃儿想到这段时间的高压管理，想到这次“接待”的无数疑点，暗暗对自己叹气——好吧都已经这样了，还真能死人啊？嗯，就算死也不怕，这李桃儿不就已经是死过来的人嘛。
镇定。
嗯，镇定！
老娘见过卫星上天、阅兵大典（电视里）、杀过终极BOSS（网游里），深入分析过金融海啸（上班的新闻稿）、每天跟踪打仗实况（当然是利比亚），不就上班睡觉被抓了现行，怕个毛啊！
零零五、跳槽的机会就这么来了
桃儿咬牙、握拳，听见帅哥问：“小丫头，刚才你在做什么？”
满脑子死活题，桃儿没来得及多考虑，随口答：“没见过睡觉啊！”
不就是上班睡觉嘛……
帅哥的声音也带着略暗哑的磁性，好听得没有天理。才十五六岁的样子，神情却沉稳中透出凌厉。但他还是低笑着，竟然用很温和的哄小孩语气问：“嗯，睡觉……那，睡着之前呢？”
脑中警铃再次大作。
不对！这人的口音不是类上海腔，而是很像普通话。身为前北方人的桃儿非常习惯这么说话，也就很自然地跟着用普通话回答了。糟了！怎么解释一个从没有离开过李家的七岁小丫头会讲北京腔？
——鬼附身什么的，应该会被活活烧死的吧？
倒霉的桃儿哆嗦起来，越想越怕，抖得连牙齿都咯咯响。
帅哥皱眉，略提高了点声音：“拾一！”
外面立刻答应，走了进来。
桃儿更悲催——这不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好骗的书童嘛！
生怕讲多错多，桃儿爬下床乖乖低头垂手站好，索性摆出“我很听话”的造型，等待被审问。
这时候她已经反应过来，书童拾一是客人萧爷的贴身仆人，那么这位帅哥肯定就是被招待的贵客大人了。
萧某某大刀金马当中一坐，对书童拾一略微抬下巴示意。
拾一的笑容跟帮忙偷纸的时候一样纯良，柔声问：“桃儿姑娘，最近数日，每天下午洗汗巾之后，都到这正屋里做些甚么？”
显然，回答“睡觉”是不能顺利过关的。
既然露馅了，也没必要刻意讲当地的类上海腔。桃儿猛一眨眼，用他们显然更适应的普通话回答：“做瑜伽，嗯，练习一下筋骨。”
某位少年萧爷很感兴趣，直接插话问：“瑜伽？这是何物？”
——嘤嘤嘤嘤……可不可以改口说柔软体操？向大航海时代之前的人解释，说瑜伽是天竺传来的功法皮毛，退化成都市女性的减肥体操，好像很奇怪耶。另外，抓到小丫头在主人房偷偷睡觉的现行，居然不惩罚不责骂，追问这些干嘛呀！
不回答是不行滴。
于是，桃儿努力编故事：“我爹常常跟二老爷出海，到过很多地方，遇见天竺游方苦行僧，教爹爹这个强身健体的法门……那天竺僧说这是瑜伽——只是他们外国的发音，呃……”
萧帅哥的理解力显然非凡，笑吟吟点头：“就如同我们说功夫，异国人也听不懂一样。”
看来，这个故事被接受了……希望不会被判定是女鬼附体。
桃儿偷偷松一口气，赶快咔吧咔吧眼睛卖萌，用很乖的萝莉语气附送解释：“爹爹说，每天修习一个时辰，能身轻体健。”
萧帅哥非常配合地点头：“瞧你所练，确实有益筋骨。”
略一沉吟，改成诱哄小孩子的语气问：“小桃儿，想不想吃点心啊？”
桃儿浑身鸡皮疙瘩，心里默默OS：这种怪蜀黍的语气很不适合您啊。而且明显是冷冽惯了的脸，突然绽放出生疏的温和笑容，是会伤眼睛的好不好……
脸上当然要努力做出七岁小女孩的惊喜：“从来没吃过点心！那是小姐才能吃的吧？”
萧帅哥满意了，点点头。
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示意了，拾一很效率地蹦出来，执行具体的哄骗工作：“若是桃儿姑娘能转教这瑜伽功法，每天下午给你带一碟子四色点心来？”
桃儿泪，顾不得肉麻了，赶快说明情况：“拾一哥哥，我不会瑜伽的完整功法，只会这零星一点点动作。”
拾一愣住。
萧帅哥却不甚在意：“瞧你所练，确实只是皮毛——谅你这点年纪，又是辗转相传，也只能如此了。”
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吃什么点心好不好？甜食是一切女性腰部线条的大敌！但人家为了学习瑜伽放弃追究一切，桃儿还是惊喜地。装乖眨眼问：“教这些就可以？”
萧帅哥满意地起身：“明日开始罢，拾一记得带新鲜点心来。”
没等桃儿欢欢喜喜送瘟神，拾一却略微躬身，问：“二爷，瞧这李家上下行径，所有婢仆均三缄其口，想必是家中严命不得多嘴。这并非诚心招待，看来只是迫于钦差之势，勉强做主人迎客。我萧府行事向来仁慈，若这小姑娘日日跟奴才走得近，遭无妄之灾……”
——好人呐！
没等桃儿的一丝丝感动酝酿成熟，萧帅哥已经点头夸拾一：“所虑极是。”略停一下，转头问：“桃儿，可愿跟着我？”
拾一缓缓点头微笑鼓励，脸上的表情活生生就是“天啊！你赚到了”。
桃儿没弄明白萧帅哥怎么突然冒出这种创意，纳闷地摇摇头，看着这神奇的主仆俩，继续装乖：“桃儿是李家的家生子，虽然只是不入等的小丫头，也不可以……”
萧帅哥有些意外地“哦”一声，眉略挑，笑意却第一次到了眼底。
不知想什么，萧帅哥居然不走了，回来又坐下。
刚想开口，似乎觉得哄小丫头片子有失身份，只转头煞有介事地问拾一：“李家遣来服侍的两个婢女，都什么来历？”
异常懂得怎么配合主人，拾一躬身，应声回答：“一个丫鬟冒名玉册，已查实是李家长房的庶女李珊。其生母张氏，潦倒秀才之女，乃是李敬功当年在泉州所纳外室，回松江后迎娶为二房太太。另一个叫书香的，是李珊从泉州带回的贴身婢女。”
萧帅哥并不掩饰眼底的讥诮神色。
拾一继续用应答主人的方式，语气却都是开导小女孩的温和与简明易懂：“数日来，宴席间李敬功几次转折输诚，道是盼能赠予二爷两个服侍起居的人……料想李敬功的得意算盘，纵然是庶女，到底非贱籍，占着个良家女身份，若是送到二爷身边，好歹不能做寻常通房，或许能挣个侍妾名分。”
——珊四小姐的眼泪、书香的红眼圈，突然都有了答案。
这李家大老爷难道是傻的，好好一个女儿这么没脸没皮送上门，居然只混个小妾，何必呢？……桃儿心底一阵一阵发凉，竟傻傻地说不出话来。
萧帅哥就像没看见桃儿变脸色，只轻描淡写地评论：“不知死活的东西。”
主人喜欢很有气势地矜持，书童自然只能堕落成话痨。拾一非常尽责地继续唠叨：“乡间之人没有见识，偏又想得多了些……莫说萧府二奶奶出身名门、何等金尊玉贵，轻易小官儿家的庶女哪里进得门？现有两位姨奶奶，贺姨娘出身八品主事家，王姨娘就是扬州富商，且都是嫡女……李敬功送一个庶女便肖想攀上萧家，实在是……嘿嘿。”
桃儿默默擦冷汗。
——按她看到的李家生活方式，属于相当豪奢了，或许，李家也并不是普通的乡间土财主？
当年混迹门户网站财经频道谋生，也认真学了些经济学原理，很清楚农业的利润率很低，尤其这时候农作物产量低、还没有化肥农药，即使拥有再多土地，也不够李家这种排场。
不知道萧家是神马来头，但情报能力的强悍已经毋庸置疑。李家忙忙碌碌想隐瞒的，大概都做了无用功吧？反正听这主仆的意思，李家不但得罪不起，似乎还高攀不起啊！
李家为什么要在萧帅哥来之前刻意装穷，为什么送一个出身不错的小姐来低三下四当丫鬟，最后希望混成萧帅哥的小老婆，并不是桃儿关心的。她只想保住小命、不要被烧死，安分做好丫头这份没啥前途的职业。可能的话，最多奢望一下晋升成自由民的渺茫机会。
仅此而已。
心底小人正在飙泪，桃儿一点都不想听李家的秘密啊！
拾一却在主人的默许下，继续条分缕析，COS福尔摩斯：“当初，钦差高大人安顿二爷来乡间小住养伤，曾严命县令缄口，故而，这李敬功只知道爷是高钦差的亲戚、京中来的贵客，并不知晓二爷真正身份，多半是不敢攀惹钦差，才琢磨给二爷送人。虽做出这等没轻没重的事，倒也不能算李家太过猖狂。”
萧帅哥面无表情，只用下巴对桃儿这边轻点。
拾一心领神会，侧过头来微笑：“桃儿，连李家的小姐都甘愿冒充丫头，千方百计想混成二爷的侍妾，却未必能成。现今算你有命，竟投了二爷的缘法。但凡对你家大老爷开句口，要来身契决计不难。”
桃儿扭头——对古代上等人的逻辑实在理解不能：他不就是想学个瑜伽？不管顾虑的是啥，用得着诱哄小丫头跳槽咩？
还得摆出受宠若惊的造型，小小声解释：“桃儿是家生奴，爹娘和弟弟都在李家……”
萧帅哥的眼神更加赞许，略微一摆手。
难怪拾一能成为亲信书童，拥有神奇理解能力，很配合地开口：“纵使把你全家都要了去，又有何难？”
桃儿默默盘算，看萧帅哥这么自信，跳槽还真能成。
不过，空降总是会杯具滴……萧家再强悍，奴隶也只是奴隶，又没有其他什么好处。如果只是做丫头，在李家还多一个家生子的身份，也许会好混些？
但，就算不想跳槽，也万万不能让这位大神不爽！
桃儿努力流露出满脸遗憾，就像马上要哭了，声音也更细地嘟哝：“可是爹爹跟二老爷出海，还没有回来啊……要是，要是我们走了，爹爹怎么办？”
拾一笑：“扣人不给？谅李家没这么泼天的胆子！”
萧帅哥居然很干脆地点头：“桃儿所虑未尝没有道理。若不能直接要走全家人身契，还真不好让李家疑这丫头背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