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彤彤的世界,白皙只有李珏的面孔,如珠光如玉润,正微微含笑。
心底小小呜咽一声,绿桃闭了闭眼。
——这个出场永远令女人脸红、男人屏息静气的玉人儿,不是她的。
接下来的过场仪式,绿桃已经恢复职业状态,拿出羞答答新娘子造型,按喜娘夹杂吉利话的口令,陪着李珏一一照做。
还超常发挥观察力,看清李珏并没有喝那杯酒,只是做样子沾了沾唇。
碧菡笑嘻嘻地捧过垫了红底鸳鸯戏水帕子的小盘子,上面一把系了红绸的小银剪子。
喜娘赶紧骨碌出一串“结发同心”之类的好话,才道:“新郎官新娘子,莫动,仔细碰着锋刃。”
小心翼翼从不起眼的地方各绞一小绺头发,红丝线束了,再缠绕在一起,放进雕花红漆小木盒子里。大功告成,喜娘收好红包,笑嘻嘻又祝福两句,走了。
洞房终于只剩两个人。
恢复正常自在样子,绿桃道:“外头客人等着,三爷出去陪着吃酒?……今儿起得早,绿桃收拾了,只恐要先睡下。不会不恭罢?”
李珏定定瞧进眼底,低声:“你我已成结发夫妻,李珏感娘子恩义,此生定护你敬你。”
恩义哦……
绿桃笑容终于正常了,主动拉着李珏的手,轻轻摇一摇:“在洞房耽搁久了,怕人找到借口,逼三爷多吃酒。醉了不打紧,伤身子倒不好了。”
点头要往外走,李珏响起什么,回头:“莫喊三爷了,叫相公。”
——噗……
绿桃乐得不行。
果然相公什么的,容易联想歪啊。
张张嘴,扭曲了好几次小心灵,才勉强发出颤抖的声音:“呃……相公当心些。”
睡得迷迷糊糊,似乎知道李珏被人抬进来,又似乎只是梦境。
似乎老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缩成一团,绿桃皱眉捂住耳朵,低声嘟嘟哝哝抱怨:“怎么下这么大雨啊,淅沥哗啦的,吵死了……碧菡,窗户关了没?”
一个冷冽的男声响起:“醒了?”
条件反射地哆嗦,绿桃刚刚醒来的小脑运转,纳闷:“也没全醒……天还没亮罢?”
婚房里,可以当小房间用的大床围着两层帐子,外头那层厚厚的起绒洒金,还高挂在金晃晃帐勾上。里头低垂的红绡帐子半透明,依稀能瞧见外头快燃尽的龙凤花烛。
绿桃哆嗦。
身边软软躺着的是李珏,双眉紧皱、满脸不正常的红。
只是醉极睡着了而已,依旧美得令人窒息。尤其长睫毛细微颤动,很惹人犯错误。
帐子边拧身坐着,弄出各种不靠谱水声的家伙,黑着一张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带出怒意,斜飞入鬓的峻峭双眉写了不满。努力帮李珏擦着脖子。
绿桃囧:“世子爷……”
这是李珏和老娘的洞房,规矩是闲人勿扰的有木有!
醉了的人容易呼吸困难透不过气,用得着这样温情脉脉擦手脸脖子咩?脱光光扔热水里浸一浸泡一泡,擦干了塞进被子更有效吧?
这位爷是装傻还是真傻?
吓出一身冷汗,全醒了。
托腮欣赏萧在渊笨拙的服侍动作,绿桃当然不上前帮忙——又不是真正的老公。再说了,李珏自己认定的正主儿都亲自来了,还假殷勤啥?
萧在渊的声音还是那样,直掉冰碴子:“做惯丫头的,怎不好生服侍你相公?”
咬牙,努力念叨这位的身份,绿桃露出合理的礼貌笑容:“有世子爷在,贱妾怎敢胡来?”
被刺激了。
萧在渊狠狠瞪着绿桃,训斥曰:“做丫头伶俐刁钻些,是逗闷的乐子。做人家少奶奶,怎地还这般放肆!”
伸个懒腰,绿桃款款眯缝起眼睛,才掩口而笑:“不过是演一场戏罢了,绿桃哪里当得起世子爷称呼什么少奶奶,真真折杀了。”
萧在渊倏尔握紧李珏软垂的手,脱口而出:“你说甚么?”
叹口气,绿桃起身抖开旁边叠着的全新软缎大红绣五彩鸳鸯薄被,马马虎虎盖住李珏,才答道:“世子爷这是灌醉了珏三爷呢,还是下了药?”
萧在渊怜爱横溢的眼神绕着李珏眉眼转,语气却多了分狠戾:“助眠的。”
——啧啧,破坏洞房的手段很低劣啊。
绿桃挑一挑眉:“那,有没有带鸡血进来?”
萧在渊:“嗯?”
到底是男人啊,做事情显然不够周到。
——自怜情绪被理智搞定之后,多余的同情心居然开始萌芽:被心上人结婚刺激的纨绔伤不起啊!
小指尖勾出洁白软缎帕子晃两晃,在萧在渊冒火的眼神中,绿桃笑吟吟:“洞房花烛夜要做啥,想必世子爷有儿女有世子夫人,不会不知道。珏三爷被您药倒了,明儿小两口还得拜公婆,总有积年老嬷嬷来验看元帕。没有鸡血,绿桃却怎么交代啊?”
刚才还沉沉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诡异。
终于,萧在渊闷闷道:“有。”
满意了。
绿桃扭头,同样看着人事不知的李珏,叹息:“世子爷明儿要动身回京了?”
萧在渊成功收敛所有情绪,变回扑克脸酷帅哥:“以双玉的文章功底,秋闱必中。爷回京后接手九门城防,不好沾惹嫌疑,却不能替他引见打点春闱考官。届时,爷自会辗转托人,打听了主考官的文风喜好等……这些事,你只等着收东西,却不必告诉双玉。”
绿桃有些感动。
这两只身份相聚悬殊,且有卖妾文契在手,萧在渊本可以对李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为所欲为的。但,他选择了尊重,和默默支持。
强人保持凝视李珏的造型,静默。
远远隐约有鸡鸣声。
突然有些被触动,萧在渊扫一眼泛白的窗纸,和凝满蜡泪的囍烛台,嘶哑着声音道:“早晚要圆房的,又何必鸡血?”
绿桃漠然道:“珏三爷是你的人,自然一辈子不会圆房的。”
萧在渊灼灼盯着绿桃:“姑娘家还是小媳妇,却瞒不过明眼人。”
绿桃懒懒答:“只怕珏三爷并不想瞒过世子爷。”
凌厉的面部线条终于柔和下来,萧在渊有些痛心:“萧某并不想强占……他,这般自苦撑持,又是何必?丫头,你转告——”
伸手打断贵族大爷的自说自话,绿桃有些不耐烦:“松江李宅中,记得世子爷闯过净房,也亲眼瞧见珏三爷私下里在做甚么,莫非还不够?或者,想亲耳听见绿桃分说明白,珏三爷不惜羞辱,从不间断做那些预备承欢的琐事,才算过了瘾?”
虎躯剧震。
萧在渊涩声:“其实……不必的。”
绿桃很理解地点头:“世子爷不必多虑,我家三爷知晓。”
眉毛逐渐拧紧,萧在渊沉声:“双玉知晓甚么?”
绿桃漠然道:“对萧家来说,一个拜倒门墙的文官,自然比一个内宅取乐的男妾有用许多。三爷那么做,也并不是缺男人,向往世子爷雨露恩泽。珏三爷把那些侍弄当成个仪式,夜夜提醒自己,身家性命都属世子爷所有,生死荣辱都操在世子爷手心。”
一把掐住绿桃脖子,萧在渊低喝:“你胡说甚么!”
绿桃吐舌头,翻白眼,喘气。
终于,被恨恨放开。
摸着立刻肿了的脖子,绿桃心有余悸,抱怨道:“世子爷何必这么费劲!您真想杀人,给杯毒酒,或者一剑割断喉管,不都省事得多?这么死掐,很痛的!”
萧在渊快气死了:“混账!真以为爷不敢杀你?”
揉着脖子,绿桃叹息:“世子爷不是不敢,是不舍得杀小丫头。”
萧在渊气乐了。
“呛啷”一声拔出剑,刚要挥动,视线正好掠过李珏还沉睡的芙蓉面。眼神顿时清亮,连剑鞘“啪”地拍在床沿,冷冷道:“滚开。”
绿桃只穿皱巴巴中衣,伶俐跳下床,缩到镜台前椅子里,诚恳地:“死了丫头冒充的新娘子,以我们家珏三爷的品貌,续弦自然不难。只是,要再找一个不让珏三爷烦心,还高高兴兴一辈子不洞房,又能亲人般扶持着过日子的,就不那么容易了。绿桃丫头贱命一条,只一张嘴厉害罢了,世子爷何必要打要杀?”
朦胧微光中,怔怔注目床上睡美人,萧在渊神色温柔:“一辈子……双玉,双玉,你这是何苦来哉?”
转瞬惊醒,恢复成冷硬金铁质地,冷冷道:“萧某该动身了。”
捂着脸,绿桃低声:“会好起来的。”
萧在渊纳闷:“说甚么?”
绿桃呢喃:“爱是恒久忍耐……”
萧在渊继续纳闷:“嗯?”
胡乱抹腮边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冰冷泪水,绿桃哽咽着嘀咕:“老天爷真不公,替李珏生了那么一张脸,还给他这样一个男人。偏偏……”
萧在渊怒:“放肆!谁准你编排你家主子!”
绿桃扭头冷笑:“好像这位不是小女子的主子,是相公!”
萧在渊突然颓了。
愣片刻,黯然摆手:“你……好自为之。” 停顿片刻,又补充:“丫头,转致你家相公,扔了那些东西罢,再不必自苦。”
挺直脊背,迈步就要出门。
对着他的背影,绿桃又擦泪,低声:“有时候,身份低微的人,只知为世子爷守身如玉,为世子爷效忠竭力,却并不清楚,世子爷想要的是甚么。”
萧在渊脚步一滞。
终于,按捺住了满腔沉甸甸,可以重新微笑了。绿桃低声道:“也许,终有一日会明白?”
脚步声消失后,绿桃愤愤砸了茶杯。
都神马玩意!
作者有话要说:看大家都喜欢,我也喜欢,特地把整句放上来做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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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爱的颂歌——《圣经·哥林多前书》13章4-8节
零四零、被金山砸中
天蒙蒙亮,门扉响起“叩叩”两记轻响。
绿桃揉着沉重的眼皮去拉开门,却杳无人影。只青条石磨出的台阶上,有一个天青敞口盏,里头半满,装着暗红的液体,还隐约冒出丝丝热气。
暗暗赞叹萧在渊果然大将之风:杀伐决断之余,很注重细节。
端起友情赞助的鸡血,绿桃进门拐个弯直奔绣床,掏出褥子上的元白大软缎帕子,胡乱涂上些。
整夜睡得很沉的李珏迷糊睁开眼:“闹腾甚么?”
晃一晃刚刚伪装完毕的假物证,绿桃笑嘻嘻:“二太太多半会派亲信嬷嬷来拿这帕子。”
眼中睡意一扫而空,李珏直挺挺坐起,歉意握住绿桃的手:“绿……娘子,委屈你了。”
抽出手,小心拍拍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桃花色脸颊,绿桃很满意充满生机的滑腻手感,笑道:“相公,这是最后一次说委屈——再说,你娘子可恼了!”
实在不忍看这样惊心动魄的俊脸被伤感淹没,绿桃叹口气,转移话题:“绿桃出身奴婢,不知二太太……”
李珏急忙安慰:“娘子莫烦心,纵然娘一时转不过来,或略有不适意,爹爹始终是知情人,自当会出语庇佑娘子。”
翻白眼,绿桃道:“内宅之事,男人能济得甚用?”
李珏真诚地:“但凡有法子,能叫娘子的日子略快意些,便请娘子教给我!”
绿桃赶紧趁热打铁:“无论三爷去哪里,都带着绿桃,二太太鞭长莫及,不就成了?”
加些气力,一握绿桃的手,李珏露出放心的笑容:“进京赶春闱总要人服侍,你又是跟着我惯了的,此事有何难?”顿一顿,加重语气吩咐:“当着人,唤三爷原也应当。家中……”
绿桃寒:“我的好三爷,就饶了绿桃罢!”
——“相公”什么的,就是这时代亲亲热热的“老公”啊!
其实叫那么几声,让李珏良心舒服点,不过稍微肉麻,并不是啥大事。但,万一惹得某冰刀醋性大发……
还是安全要紧!
正唧唧歪歪着,听见外头碧菡小心翼翼的声音:“三爷,三奶奶,要热水么?”迟疑片刻,更如履薄冰地颤声提醒:“只怕二老爷和二太太先到堂上……”
李珏扬声:“送进来罢,再叫个人来替三奶奶梳妆。”对着瞌睡的绿桃含笑:“怎地累成这样?今日还要拜祭,对亲长敬茶,万不可迟了。”
当然不至于蠢到检举萧在渊死活不离开洞房,还唠唠叨叨大半夜,害得新娘子睡眠不足。
绿桃只眨巴眼睛,努力振作:“没事,我撑得住。”
幸好这身体很少女,熬夜不影响皮肤光洁,嘻嘻。
不在李家祖宅拜堂,当然没有祠堂。小两口只在院子里摆香案,虔诚状拜两下,意思意思祖宗。
进到正厅,上头也只坐了特地赶来的李敬言夫妇。两双眼睛都盯着心肝宝贝儿子,活像新媳妇是透明的。
有些意外的是,侧面客座上,竟多了个满脸容光焕发、笑殷殷的李珠。
按之前李珏教的礼节,绿桃跟他并肩拜下去。
二太太一叠连声:“我的儿,来娘这里!”就拉了李珏,急忙问起“金陵的菜吃不吃得惯”、“应举要紧,写文章间隙多歇歇,身子骨儿才是根本”之类。还缺乏主语地吩咐“不论山珍海味,只要是好的就多炖了……李家不缺这点银子!”
孝道不可违,李珏只能用眼神安慰绿桃,口中逐个答应着。
还是李敬言拿出二老爷的架子,发话解围:“媳妇,敬茶罢。”
悄悄松口气,绿桃赶快绽开矜持的外交微笑,双手捧茶盘上前,在李敬言面前双腿跪下,托过头顶,恭声道:“请爹爹喝茶!”
李敬言在茶盘放了个笺封,才端起茶一沾唇,严肃道:“入了李家门,当好好服侍你相公。”
——咦,省略了“开枝散叶”四个字!
二老爷果真是知情的。
绿桃不动声色,示意碧菡袖了那赏封,又换了杯茶,重新双手举过头顶,跪在二太太面前:“请母亲喝茶!”
在儿子含笑的鼓励中,二太太不情愿地接过茶,寒着声音:“周氏,能于珏三爷结发,入我李家门为嫡媳,是你的造化。要谨守本分,好好伺候你三爷,为李家开枝——”
“珏三奶奶,认识珠三姑奶奶么?”二老爷打岔,截断了二太太滔滔不绝的教训,问。
绿桃顺势去对李珠行礼,含笑:“媳妇自然识得。想当年送三姑奶奶亲进京成婚,媳妇也同行的。”想了想,又补充,“连三姑爷,亦是在泉州便识得,那时还没得官,一身功夫已是了得,好威风好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