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说辞,当初李家送妾的打算和行动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李珠笑容又多了三分真诚,起身拉着绿桃的手:“母亲好福气!三弟娶了这么有见识的三奶奶,自然是知道服侍用功念书的。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挣个诰命回来,才见得母亲养的好儿子!”
二太太眉眼便弯了。
李珏柔声道:“三姐姐说得是。说起来,用话激珏儿动念要读书,起初也是你弟媳的功劳。”
心底一丝暖意漾开。
多少年前的闲聊,这位爷还记得?
有这样个没有血缘却胜似亲生的哥哥,扶持着过日子……也不错罢?
出门时,李珏神色有些暗淡:“娘……没给你见面礼?”
绿桃拍拍他手背,笑:“爹给的可是个瓷实封套儿!可要快回去拆了瞧瞧——谁知里面搁了多少田地、店面的契纸?”
李珏也笑了:“难为你这等心胸!”
一仰头,绿桃笑眯眯:“那是,谁料想得到,一个小丫头出身的,也能这般冷艳高贵!”
“你你你……”指着绿桃,李珏笑得差点迈不动步子。
相携回到新房,绿桃便叫碧菡:“把这些红彤彤帐幔都收起来,换成日用织金锦绣的。喜事动用的衾枕被褥再留几天,想必吉利喜气也尽够了。”
躲开忙碌的丫头们,最好的地方自然是李珏小书房。
见李珏并没有写文章,只是读行卷,就笑:“说起来,成亲时间仓促,买来的陪嫁丫头规矩没学全,都还留在娘家。里头伺候的,都还是你屋里的那几个人。等明日回门,就能领回家来。”
李珏没抬头:“家务都是你管顺了的,不必特地跟我提。”
倒了热茶递给他,绿桃自己坐下,拆礼物。
然后,惊“噫”一声。
李珏眉头都没抬,只配合地笑问:“娘子,何时惊惶?”
捂住胸口,绿桃有些结巴了:“你爹他……他、他……这见面礼也太重了罢?”
李珏更不在意了:“长者赐不敢辞。既给了我们,拿着便是。”
——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屁孩,都这样从容淡定……嘤嘤嘤嘤。吕陶,你白活这么多年,风度之类的,在银弹面前都崩溃了啊!
好容易表面镇定下来。
绿桃捂脸,各种不好意思:“着实没想到,绿桃被好大一座金山砸晕了,嘻嘻。还是三爷说得对,既然是爹爹赐下来的,我们好生接着,日后想着多孝顺老爷太太,才是正理。”
李珏满脸“总算没丢我脸”的蛋定,悠悠道:“甚么大礼?”
喜孜孜翻着手头文契,绿桃笑道:“之前托名我爹爹做大掌柜的钱庄!松江、苏州、金陵、杭州、扬州五家分号,全在这里!这下,我爹爹可就是替女婿打工了,呵呵,哈哈……”
——钱庄!就是这个时代的银行!
混过财经的人当然清楚,银行的核心力量是创造信用,也就是用信贷作为桥梁,无中生有变钱啊!就算这里没用投资银行业务,咱可以创新!嘿嘿嘿。
李家开钱庄的本钱,想必就是从海盗窝里弄出来的金子们。日本出产黄金,这是历史有定论的。扎根琉球一带的海盗大头子,除了抢劫过路商船,肯定也常常弄些紧俏物资如军火和大明出产的奢侈品,到战国时代的日本藩主大名那里赚大把黄金。
大明早有工坊的萌芽,那就肯定会有商业票据出现,只是没有大型流通市场。
有需求就有发展,从容易接受的本票开始,涉足李家擅长的海外贸易,发放信用证玩贴现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去外国发国债……哦呵呵呵……
中国历来匮乏黄金,以银本位立国。要不要从大家用惯的银票开始过渡,趁机弄出信用货币?
教科书里的条条框框骤然都变成可能,绿桃眼睛里全是圈圈——铜钱啊银锭啊,还有各种金光灿烂……
这二老爷当家翁,也太给力了吧?居然出手送银行给儿子做结婚大礼!
还直接把连锁的五家一股脑儿全送了!
可惜,从来不缺钱的某位爷,没法感同身受钱带来的惊喜。
李珏只柔声道:“娘子欢喜就好。新嫁娘三日毋需请安,待过了三朝,晨昏定省恭敬些,好生孝顺爹爹,也就罢了。”
打量从小看着长大的美人儿老公,熟悉他眉宇间的恂恂正气,绿桃决定还是说真话:“纵有良田万顷,也比不过这几家钱庄的出息。二老爷默不作声竟送了这么大的产业,三爷是有福的。异日分家时,万万不可再同珑二爷争甚么。”
想必并不相信区区几间铺子价值这么惊人,李珏还是赞同微笑:“兄友弟恭,娘子知礼,真是再好不过。”
绿桃托腮:“三爷懒得沾手庶务,那么,日后这钱庄怎么周转,绿桃自己跟爹去说?”
李珏毫不犹豫点头。
——这时代有出息的男人,都枪口向外,去追逐功名利禄,却并不提倡兢兢业业经营自家资产。
商人除外。
所以,商人的社会地位不高,甚至影响参加科举。
看的笑成小狐狸造型的自家娘子,李珏又不放心,终于再三谆谆叮嘱:“既是岳丈操持钱庄,娘子切莫胡乱出主意,只恐耽搁了生意。”
绿桃笑吟吟:“相公放心罢,绿桃有分寸。纵然有新鲜想头,也会慢慢同我爹商量着办。”
抬头明媚鲜妍地45度望天,无限向往:“有这几家钱庄做底子,再不怕甚么。过些时日,等三爷考了功名,不至于被人欺上门,便在京里再开一家。一旦成了网,钱财便是有源头的活水,滚滚不尽。不论相公想做甚么功业,都尽够了!”
回娘家时,绿桃绝对是各种顺心遂意。
等恭恭敬敬的周禄把女婿接到外头供起来,绿桃笑吟吟抱住眼泪汪汪的老妈:“娘!”
周禄家的又是笑,又是擦眼泪,直着急:“听你许婶子传话,敬媳妇茶时,二太太很是不喜。妮子要多忍耐些时,待生了儿子,就能在李家站住脚。”
绿桃坐下来,并不在意:“娘,婆婆过几日便回松江了。三爷答应,只安心在金陵住,甚或进京赶考也带着我去。”
当娘的惊诧万分,有些急了:“这,这可不成!万一……”
绿桃接过话头:“娘这是怕三爷万一落榜,公婆不高兴,便跟女儿算账?”
周禄家的握着手念佛:“千万忍得一时,三爷的功名要紧!”
绿桃笑得眉眼弯弯:“我知道。钱当然是重要的,但功名更要紧些——没有功名在身的普通草民,纵然赚得钱,根本守不住家业。所以三爷的科考,是全家最当紧的大事,半分不敢懈怠的。纵然跟着进京去赶考,也是为三爷不必分心,能踏实念书做文章。”
——有钱无权被人欺啊!
不然,李家富可敌国,为毛世世代代窝在乡下,半点不敢露富?
娘儿俩正闲话,只见周禄匆匆进来:“绿桃,你相公说的,当真?”
想必女儿回门什么的,男人总是更关心职位啊。
绿桃早有准备,笑眯眯看着周禄:“二老爷经历过风浪,是最明白不过的人。爹不妨试想想,这钱庄只要开打门,便金子银子哗啦啦流,寻常没根基的人家,怎么撑得住?”
周禄点头:“若非卢管事里外照应,只怕这禄字钱庄,再做不成的……像杭州、苏州、扬州、金陵这种大码头,连盘下铺面都难。”
绿桃继续忽悠:“珑二爷两口子必不能撑持得住,所以才给了三爷。”
周禄似乎有点恍然,低声咕哝:“珏三爷也只是秀才功名,只怕……”
理解地看着自家老爹,绿桃笑道:“秋闱过后,也许就是举人老爷了。然后进京赶考……爹莫想太多,不如先盘算好,怎么在京里买合适的宅子,备着要用。”
周禄摆手:“京里的事不必慌,有卢管事答应帮着打点。李家又不吝惜银子,只要见了合适的宅子,买下来极容易的。最多派几个人提前去打点布置,务要三爷不操劳,能安心念书。”
萧在渊还真给力……
绿桃暗暗点头。
周禄还是流露出惶惑:“二老爷赏了文契,日后钱庄的经营,怎么说?”
嘴角忍不住翘,绿桃很严肃地:“自然是女儿先问清楚三爷的意思,再跟爹分说!”
——哦耶!
狐假虎威什么的,最给力了!
——第四卷·驰骋青云·完——
第五卷:京城米贵
零四一、无逾我墙
车刚到通州码头,就被接上了不起眼却极宽敞的马车。
许婶子似乎有些不舍得这就放下车帘,笑容很亲热:“珏三奶奶,船行这么久,辛苦了!马车里额外多铺了几层软垫,坐着还好么?”
环视马车内,小茶几是乌沉沉透暗红光泽的红木,雕着缠枝西番莲纹样,伸手可及的地方嵌了众多小搁架,以细银链子固定大小不等的螺钿盒子或托盘,装了应季果子、诸多细巧点心,甚至连茶水都还烫手,袅袅有清香。相比这些,洒金折枝散花的宫糅桃毛绒内衬,已经不算很华丽了。
绿桃赶紧笑吟吟拉人:“许婶子上来同坐!”
带一丝讨好的笑容多了真诚意味:“哟,奴才是哪个牌名上的阿物儿,怎敢跟珏三奶奶一起?后头另有跟着的马车。”
打量温顺骏马上已经坐定的李珏,绿桃笑:“许婶子说哪里话来!许叔叔折在海上,没能跟二老爷和我爹回来,他们说起,都难受得紧。特地向珠三姐姐讨了您一家人过来,就为我母女过往受您许多照顾,想着当门亲戚走动的。再说甚么奴才主子的话,那我也只是绿桃丫头罢了!”
许婶子愣一下,不禁抬手沾沾眼角:“妮子,结这么好亲事,是你爹用命挣扎回来的,莫多说了,嗄?”
绿桃笑:“有话路上慢慢说……再这么僵着,码头上旁的船没法靠岸,该嚷嚷了。”
终于拗不过,许婶子提裙子也上了车,侧身坐了。
到底是运河大码头通京城的官道,马车跑起来极平稳,并没有想象中颠簸。
端坐着,许婶子低声道:“自收到珏三爷命人捎来的信和银子,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就到处去看宅子。京城里头,有些地界儿的全住着官老爷,不好随意买卖。”
绿桃点头表示理解:“京城许多高官勋贵,三爷纵是解元,亦只是进京举子,不好张狂。”
悄悄松半口气,许婶子道:“正巧有位礼部的主事大人告老还乡,空出内城一座五进的好宅子。想着三爷原为春闱来的,离国子监近些,确实便宜。多亏靖海侯府赏面,遣白管事帮着办契书,顺顺当当办下来了。”
瞧着绿桃若有所思的神情,小心翼翼补充道:“宅子里头都整理好了,一应日常陈设动用物事亦归置过,又寻常出入高门的人牙子,买了十几口人手,正教着规矩。只是京城地稀罕,内城带园子的更少,没爵位人家,决计买不到松江家里那种宅院。只怕珏三奶奶不合意?”
绿桃恍惚。
——京城的五进四合院……前世租房的辛酸、赶早班地铁的滋味,似近又远。
见到幼年时从容慈祥长辈满脸忐忑,赶快笑着答应:“许婶子觉得合适的,怎么会不好?”
表情松快下来,许婶子又道:“只怕三爷和三奶奶不喜逼仄,奴才又贸然做主,去城北看了几处修郊野庄子的地方,想着多个地方散散。”
绿桃恍惚傻笑:“城北啊……到小汤山附近好好找找,有天然地热,不管修花园还是农庄,都很不错。”
大公司都喜欢办大年会,选择的地点几乎永远是小汤山的X华山庄这种,拥有硕大会议室和餐厅们的温泉会议中心。
虽然年会上被迫登台、扮演小丑互相取悦的经历很那啥,好歹让小职员见识过露天温泉的感觉。很怀念那热气腾腾的池子,飘荡隐约硫磺味。如果运气好赶上下雪,真舒服啊……
记得小汤山跟十三陵大致一个方向,却还是有些距离的。
应该不会冲撞了皇陵吧?
真买到地热庄子,可以修箱根风味的温泉别墅,哦啦啦啦……
醒过神来,许婶子正絮絮道:“真没听说有温泉庄子,这就命我家那小子去打听?”
来这世界晃荡许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穿越红利!
绿桃努力回忆,是天通苑笔直向北没错。对着二环的哪个城门来着?
敲着脑袋,沉吟着道:“记得前人笔记有提到,自安定门或德胜门出城,笔直向北走,约莫三、四十里地罢,周遭不论荒山还是田地,多问问当地农人。”
许婶子呆滞:“出城几十里地?”
哦,对了,连大清皇帝巡游一趟颐和园或者圆明园,都算是挺远的。大明天子拜祭十三陵,更算得上隘路迢递的大动作。在主要交通工具靠驴马的年代,小汤山离京城的距离,超出通常贵族建别墅的范畴了,多半还没被发现?
怒,为毛学没用的废柴哲学?
如果是学貌似更废的历史,说不定就知道,小汤山泡温泉这娱乐项目,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果然,历史和应用化学,才是穿越人士必备的两大杀器啊啊。
马车都辚辚进城了,绿桃还沉浸在“造化弄人”的悲愤情绪中。
外头响起李珏清朗如金玉相击的含笑问:“三奶奶路途上累着了罢?尚能行动不能?……许婶子先进去罢,待爷来扶持。”
蔫头耷脑的绿桃被李珏拖出来,瞧见小小两扇黑油漆门,嘟哝:“咦,到家了?”
习惯性揉揉拧着眉头的毛茸茸脑袋,李珏眼神温柔得足够溺死人:“是,到家了,换小轿罢。”
绿桃娇躯一震。
——千万表受美人诱惑,这个……是有主的!
昏沉沉上了两名健壮妇人抬的四面垂帘软兜小轿,晃出去好几步,才恢复理智,丝丝缕缕的惭愧冒出来:“有些晕车……呃,其实是走神了。我……”
悠然跟着走的李珏笑应:“待会儿还要带人收拾住处,三奶奶留些气力罢。”
勉强镇定下来,绿桃嘿然。
终于按捺不住强烈向往,忍不住小小声问:“想买个温泉庄子……”
垂涎溢于言表。
李珏神色颇轻松,只悠悠笑着逗乐:“这大半年,三爷忙着秋闱,以及同年酬酢,只听说娘子好生能耐,钱庄添了新财路,风生水起。竟不知三奶奶大才,还有堪舆奇术,能寻温泉。”
绿桃嗫嚅:“风水地质也太高深……我只是……”
——只是曾生活在地底下秘密全部曝光的时代,知道北京城北有很多鼎鼎大名的温泉。
仅此而已。
李珏并不当回事,只调侃:“要知道京城不比松江,冬日极寒,河流全结冻,连偌大湖泊都能冰封了。若找到地热之处,不论何等荒山野岭,均价钱十数倍。三爷怎地不知,竟娶了个送财童子、点金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