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摇头,李珏命拿了裁纸刀,仔细隔开封口。
掏出里头一张寻常字纸,只含笑瞄一眼,脸色已登时变了,双手簌簌直抖。
绿桃急忙问:“三爷?”
虚弱地摆摆手表示没事,李珏抬手就撕。渐渐动作慢下来,脸色似喜似忧、若明若暗,还混杂了九成如释重负,一点怅惘、半丝羞意,古怪到极点。
良久,才低声道:“是我亲笔写的卖身契。”
绿桃脱口小小一声惊呼,赶紧掩住口。
自失地苦笑,李珏还是梦呓般悄声,道:“还有一张短笺儿,道是约定手足相交后,便想归还此契。只是搁在京城,又干系太重,不好命人回来取,迁延这许多时。”
绿桃失声:“啊也,怪道咱们才进城,便急忙忙赶过来……绿桃还真错怪世子爷了。”
怔怔望着茜纱窗外,李珏声音更轻:“远宁兄,是……是双玉想错了。”
送还卖身契,难道萧在渊对美人儿三爷果真别无所求,只想做兄弟朋友?
矮油,怎么可能!
洞房夜李珏被药倒了,绿桃可是醒的。
抬头看神情复杂的李珏,有那么点无奈。
绿桃柔声劝:“当初写文契时,萧世子爷便有言在先,只是个牵制守秘的把柄而已,不必当真的。拜萧七先生为师之后,世子爷便口口声声说是朋友论交,开口便称兄道弟。既然这般,自当送还文契,才见得是真心交朋友,并非仗势作弄人。”
就像浑没听见绿桃的话,李珏依旧痴痴愣愣,口中只喃喃自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绿桃眨眼:“曹操的?下面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李珏沉默。
没法跟陷入诡谲状态的李珏对话,绿桃耸耸肩,决定什么都没看见,然后做好本职工作:“三爷,您且躺下小憩会儿。我去看着丫头们开箱笼,收捡出日常动用物事来。”
转身要走,多少又不放心,到底还是一步三回头出门,只是刚出院子,就扬声喊碧菡来,嘱咐道:“三爷歇下了,你且去正屋外间守着茶炉子,若随意走开了,莫怪家里规矩厉害!”
碧菡且喜且惧,低头盯着脚尖儿:“三奶奶吩咐,婢子怎敢不遵?只是三爷规矩大,不准丫头走近……”
似笑非笑打量这俏丫鬟,碧菡只默默低头装乖。
绿桃终于不耐烦:“你去不去?”
赶紧蹲身行了个礼,碧菡规行矩步地进去了。
耳边响起许婶子低柔的问话:“三奶奶,老奴去盯着些儿罢。”
绿桃笑了,亲热搂住许婶子的肩:“何苦浪费时间精神,给这些不长眼的?好婶子,想到那些动用箱笼,我就一脑袋浆糊。不如婶子帮帮我,带着几个人,先弄出动用的家伙来——我给婶子打下手,只管念器具装箱的册子,好不好?”
许婶子还迟疑:“三奶奶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丫头,仗着有几分颜色,一个个眼空心大的……”
绿桃突然双手互相一击:“好像不对!青青子衿什么的,不只是《短歌行》里有这句子,好像《诗经》还有!”
拉着许婶子就往外跑,先冲到耳房,查书单掏出本《诗经》来,默默郁闷着木有度娘的世界,直往“国风”篇章里找。
然后,无奈了。
绿桃揉着额头娇柔仰向天空,45度华美忧伤。
心里,则有成群的草泥马狂奔。
配合的台词,当然是咆哮与怒吼:“酷哥出马,才表演个至诚君子什么的,就轻松搞定了?我的美人儿三爷啊,您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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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送原文:
诗经·国风·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零四三、喝茶表乱讲话
许婶子满脸差点放出光来,认真盯着几个粗使媳妇婆子忙碌,嘴里还不停叮嘱:“帐子卸下来后,床顶横档莫忘记擦净!”
绿桃生怕累着慈爱的长辈,在她耳边不停嘀咕:“好婶子,这除尘闹得灰蓬蓬的,如何久呆?不如我们去瞧着那几个擦拭金玉珍玩、宋瓷摆设的,虽然看起来活计轻省,可万一磕了丢了,岂非要紧?”
被提醒了,得到深刻信任的许婶子挺直脊背:“三奶奶,老奴明白事体轻重,这就过去。”
生怕许婶子的敬业显出自己躲懒,绿桃笑嘻嘻找理由:“里头碧蔷正领着人换门幔床帐被褥那些细软,我瞧瞧去。”
拉住匆忙就要迈步的绿桃,许婶子压低声音:“那些事不当紧。最要紧是三爷念书,千万莫扰了。丫头们反而碍事,不如……”
感激这么好的偷懒借口送到手里,绿桃良心居然不安了,踌躇:“哪能让婶子一个人忙?”
望着李珏书房的方向,许婶子无比坚决:“莫非三奶奶不放心老奴?”
北方就是这点不好,到了年末,满城全是清一色光秃秃枝干。顶多能分辨出枣树枝曲曲弯弯多些,柿树则带着疏疏落落的味道,银杏树的细枝全部笔直……
唯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枝干间澄澈湛蓝的天空。
以及逡巡在精巧小院里、如玉杯碟间,流泻四周的暖融融阳光。
冲着精致描红漆翘檐飞角、横斜枝条点缀的天空发了会儿呆,绿桃舒服地眯起眼:“三爷真厉害,瞧着日日足不出户念书,竟能觅到这等好地方。吃茶、小酌,都是极好的。”
李珏修长手指握住青瓷茶盅,淡淡地:“是岳父有眼光。”
绿桃恍然大悟:“记得我爹去年提过,说是买下后海附近零落宅子,或拆或修,弄出曲折互通的几处小院落,又雇了上好淮扬厨子,做了这家私房菜。说甚么,真正富且贵大宅门不稀罕外头吃食,倒是来京谈生意的,最喜附庸风雅,且不惹人眼目要紧。原来就是这儿?”
李珏眼底有笑意:“岳父却说,是你的主意。”
绿桃羞涩捂脸:“院子里弄些风雅情致甚么的,还不是还古书院里瞧来的点子牙慧……”
李珏神色端肃镇定,眼神写着清楚的激赏:“我台州李氏,虽无权势贵盛,却也绵延数百年,子嗣香火不绝。如今这一支迁至松江华亭买地避居,亦数十年。”
这是爷们在交代家族历史,多半会有任务分配随之而来。
李珏眉目间不再像科名得意的十六岁解元,而成为家族血脉的一部分。
绿桃哪里还敢嬉笑,摆正肃穆姿态,准备倾听和记忆——其造型之虔诚之狗腿,活像恨不得掏出笔记本刷刷记录。
李珏沉声缓缓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为何?”
用历史哲学的视界来看,这还真有标准答案。
面对这世界最亲的人,也许……可以不隐瞒不装傻?
心一横,绿桃用乖乖的表情回答:“因为诸子分家制度。不管祖宗挣下多大的基业,到底是有限的,但子孙繁衍却越来越多。虽有嫡系、旁系的继承权差异,到底还是每一代都分薄了家产。不管当初的基数有多大,传承五代之后,也不可能太多。”
抿唇,李珏道:“若爹爹听见你这几句话的见识心胸,定然欣慰迎你为李家嫡媳。”
三爷呐,美男计什么的,最杀伤了!
下意识缩缩脖子,绿桃小小声:“若旁人不知道绿桃说过这些话,只怕我的脑袋会更牢靠些。”
略点头,李珏又问:“如何得幸免?”
绿桃随意道:“家业只付与嫡传长子,或拣选家主继承。比如萧家有靖海侯爵位,不管如何分家,承爵出任侯爷的只有一个,这样的家族,就不会随家产拆分而没落。”
——欧洲的贵族城堡能绵延几个世纪,日本小小领主也能世代相传,靠的就是长子继承制。
每一代只能有一位家主,其他子弟不过是有口饭吃,毫无财产权。
正因为这种制度,欧洲贵族的小儿子们才必须参军或做神父,最没出息的则火眼金睛,努力娶一个有丰厚嫁妆的老婆。
诸子均分家产的中国,所有子孙贫富或有差距,基本可以算得上有饭同吃、有饿同挨,大部分精力用来争取分到更多家产,也很难延续强大的家族割据势力。
长子继承制的地方,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们往往逼出狼性,和外向掠夺的需求。
沉思良久,李珏道:“李氏明为耕读、暗行从商,祖宗有训,家业悉归嫡长子。幼子庶子成年后分得万金,可以此为本钱,随商队自己经营,归来是上缴公中本钱之利,私人生意所得归己。日后长辈离世时分家,只得两进小宅一所,再无其他出息。一应生业,皆需双手去挣。”
绿桃点头。
难怪海外商路血腥,二老爷却依然要出海去拼命。
难怪李珏那么小的时候就学算盘账本。
李珏道:“爹爹海外所得,些许浮财分给珑二哥与我,过半投入禄字钱庄。”
侧头想了想,绿桃笑道:“二老爷这么做,并非一时昏聩。李家世代家藏无数金银,却从来不考虑开钱庄,因为这门生意不仅仅要有本钱,更要有后台。就算珑二爷得了钱庄,也决计撑不住门面。”
如果萧在渊当初不是在金陵,也许钱庄匆匆开张几个月,完成二老爷李敬言洗钱的任务,就会转手或关闭。
李珏淡淡地:“就算三爷春闱立时中状元,不过做个翰林编修。”
李氏毫无根基,还是守不住这钱庄。
绿桃没什么可惜的,反而托腮琢磨上了:“我爹兴兴头头要在京城也弄钱庄,看来……”
“不是不能做,是自己做不了。”李珏断然道,“或投萧氏,或献东厂。三奶奶觉着,哪条路更妥善些?”
这是在询问自家女主人,回答是要承担责任滴。
绿桃低头默想。
——呃,其实没啥好思考的,只是装逼。
虽然有两辈子的经验。虽然拥有所谓历史积累的知识视野,但,人家只是小小财经频道的记者而已!最多了解差不多的银行运作业务,知道投行和储蓄银行有哪些不同,以及债券和股票都怎么运作……
战略啊,这是CEO的使命有木有!
李珏神色从容、语气轻松,就像商量晚饭喝鸡汤还是豌豆汤:“三奶奶的意思?”
满脑子嗡嗡,绿桃嗫嚅:“东厂的掌印全是太监,不需要传承,只喜欢现金。只怕……会杀鸡取卵罢?”
扬眉一笑,李珏又陷入沉思,随口道:“设若投了萧家,只怕也需同以往一般,低调行事。记得在金陵时,钱庄便做本票贴现生意,甚至收庄票……若逐渐成了气候,纵使关掉门脸,这两桩生意亦做得。”
绿桃震精了。
本票贴现甚至转卖,是最基础最典型的债权业务,勉强算得上现代投资银行业务雏形。
而抵押庄票放贷,无限接近中央银行业务,做得大了,可以掌控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家的流动性。
——两项新业务都是绿桃设计了操作细则,让周禄小规模试运营的。没想到,推出才不久,李珏就敏锐地看好其中潜力!战略级眼光啊!
似乎不在意绿桃钦佩的眼神,李珏凝神琢磨,慢慢边想边说:“签下死契,定送萧氏分红干股,多半便成了。”
绿桃小小声提醒:“所谓本票,是生意人亲自出具带利息的抵押借据。其实不止私人……”
一击掌,李珏眼神兴奋起来:“好!我李家本就熟悉自扶桑至天竺诸多海路,若能收拢海外诸王生意,何愁大事不成?”
玩外国国债!这绝对属于国际银行家的视野啊!
家族智慧沉淀在李珏血脉中,熠熠生光。
绿桃的表情那叫一个由衷赞美,低声帮领导拓展思路:“萧家世代掌兵,但……不知海军……”
李珏微笑:“但凡走海路的大商船,定装火炮。大明水军不多,炮舰却不弱。只是……”
历史告诉我们,郑和威风凛凛下西洋之后,文臣们要求闭关锁国,任由领先世界的远洋大船在船坞里腐烂,很可能现在炮舰都木有了。
赚外国人的钱,最有效就是大英帝国和后来的米国。可都是军事力量全球无敌型的。
嗯,大明的军事力量其实也强悍,开国之初,沐英领火枪队,把铁蹄无敌天下的蒙古骑兵赶着跑,从此无力重新建国。还记得,几万人入朝,就能灭掉丰臣秀吉二十万朝鲜远征军。
现在的问题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除了中央禁军神机营还配火枪,地方常驻军受世袭卫所制度的桎梏,以及贪污掏空,别说先进武器了,连抗倭正规军,正式配备里面都有长柄竹扫把(竹筅)!
绿桃哀叹:“如果再有永乐大帝那样雄才伟略的皇帝,就好做了。”
垂眸默思良久,李珏突然扬眉一笑:“男主外、女主内。商路如何开通,该当三爷思量。三奶奶只需仔细琢磨,想透澈如何运转钱庄,便是大善。”
双肩顿时轻了。
绿桃恢复笑嘻嘻:“不知钱庄要做得多大,才好发银票?”
李珏随口答:“不在大,在老字号信誉。”
绿桃点头表示同意:“本来就是信用票据嘛,自然信用很重要。嗄,是不是只要保证随时十足兑换金银,就成了?票面大小不拘罢?”
凝目瞧着绿桃,李珏突地失笑:“三奶奶好大志气。莫非你不知,大明宝钞乃户部盖印直兑,只使了不到百年,便成废纸,又恢复银两铜钱?”
噫,智商高就是厉害。居然只听一句话,就看出思路。
绿桃撇撇嘴:“信用货币嘛,当然不能由户部来发,朝廷上下谁不喜欢捞钱?印纸就能变钱,哪里禁得住官儿们热情万丈?纵然明知要亡国,宝钞也定然是滥印的。”
——纵然有了最后贷款人意味的庄票业务,不能发行货币的话,叫什么中央银行啊?
绿桃眼睛里全是梦幻小星星。
李珏有些动容,挑了挑眉:“何谓‘信用货币’?”
绿桃的心思却在发行货币权限上,嬉笑着扯:“想那大汉立国之初,铸钱并无厉禁,私人均可铸钱。也不见得就不强盛了。再说,小小禄字钱庄,哪敢真开炉子铸钱?不过是绿桃闲极了琢磨着,如今四海之内,银票流通甚广,这项生意做得。”
李珏还没接话,就听见门外有少年的笑声:“若能成汉唐盛世,我大明之幸!”
汗毛顿时一根根竖起来。
这可是在独立院落,还层层上锁,连说个话都不安全?
只好说,有“武功”这种外挂的世界,实在是太坑爹了有木有!
李珏唇边噙着的笑意一凛,瞬间恢复春风涟漪的微笑,从容扬声道:“没想到竟在京城碰面。该当称呼一声七皇子,还是简七爷?”
锦绣夹棉门帘一掀,进来位青衿玉佩的翩翩佳公子。果然是金陵见过的烂桃花的弟弟。
七皇子朱见偁。
笑吟吟带着外头清新寒气进来,朱见偁自己掇了椅子,靠近桌边坐下,油靴凑近火盆轻磕两下,神态轻松,赞道:“上次匆匆一面,只觉得李双玉风采逼人。却没承想贤夫妇均非凡品,竟有这等见地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