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在渊冷哼一声,又交待:“次辅沾了些罪名,无奈告老,才出脱这庄子。辗转托不相干的人转了契约,写在金陵周禄名下。回去你向下人交待清楚缘由,莫被有心人牵连。”
犹豫片刻,绿桃建议:“靖海侯府已然兑了银子,做庆禄堂的股本。既有生意往还,光明正大有些来往,亦不打紧。”
萧在渊漠然“嗯”一声,算是同意。
想一想,绿桃补充:“回去婢子就同爹说,算补给婢子的嫁妆罢。”
……某人专程悄悄买了来,送给李珏调养身体的温泉庄园耶。总不能真的以为送给老爹,好歹过明路弄成李家的财产,才像样点。
萧在渊却脸色一黑。
总算没反对,默默摆手。
喜孜孜摸两把袖子,确定契书还稳稳当当揣着,绿桃再次告辞。
回到自家不大的宅子里,李珏正徘徊掉光了叶子的枯瘦紫藤架下。
吓得绿桃提起裙摆,从二门外飞奔进去,嘴里直喊:“北边最冷的时节,三爷怎么在外头冻着?还有四十天就要下场了,万一怎么了,可……”
皱眉打量绿桃身上质料粗糙造型粗陋的彤红仆妇装,李珏眼神一动,却从容微笑:“穿着大毛衣裳呢,哪里就冻坏了?”
也不抗拒,立等关了院门,也就顺着绿桃的手劲往屋里走。
倒了两杯热茶,含笑等绿桃咕咚一口,才终于按捺不住牵念,等不及叫她换衣裳,抬眼询问。
绿桃先露出个灿然笑脸,才道:“是那府命人来叫。”
李珏眉头微蹙,目光锁定耀眼光华却又矜持气派的金丝楠木盒子,思忖着缓缓道:“年关将近,想必军国大事无甚变数。莫非……牵涉到七爷,令远宁忧心了?”
撇撇嘴,绿桃笑:“可不是!巴巴儿命人叫了我去,好一通劈头盖脸训斥!”
李珏眼神突然变得温柔,就像正眺望着遥远的春草碧波,凝脂桃花般的面孔,不经意就荡漾出溺死人的春天气息。
愣神许久,才微笑道:“七爷好深沉的心思。”
明明是说着抱怨,表情却这么甜蜜,到底算虾米?
绿桃心底的小人叹口气,嘴里却笑着:“你娘子哪里会不知道这烦恼?也跟那位爷辩解来着,说三爷并不想领这份情,只是这礼邪乎,但凡过了眼,便没法子还人家。”
李珏缓缓收拢眉梢眼角喜意,但容色太过殊丽清绝,只配上一丝笑意,便惊心动魄。
呃,幸亏这年头铜镜糊涂。
李珏仍旧欣悦着,叹道:“到头来,终究要着落在远宁身上偿债。”
智商高就是好!
萧在渊提人去挨骂而已,饭票大人立刻就能领会精神,不然哪能这么高兴?
绿桃心底暗暗叫妙,趁着自家衣食父母正开心,赶紧打蛇随棍上:“那位爷还吩咐了,京城人多事杂,怕耽误了三爷温书写文章。特地筹划好送偌大庄子,命去那里避静。”
李珏认真思量片刻,点头:“左右京里没长辈,又没正经祠堂……”
幻想着泡温泉的滋味,绿桃赶快帮腔:“可不就是这话?祭祖自然是大事,到底京里没有正经地方。可不就是爷们人在哪里,都一样拜拜?”
李珏却脸色渐渐有些发白:“方才你说,是世子爷送的庄子?”
咦?
才一眨眼,怎么行情就从亲昵的“远宁”跌落成官样的“世子爷”了?
绿桃努力咔吧着毛茸茸眼睛,无辜状:“方到京城时,你的蠢娘子不懂事,曾试问过世子爷,温泉庄子怎么办。谁承想,竟是这么矜贵的爱物儿?京北温泉虽众,却早被天家与爵爷、大人们圈了,竟捧着白花花银子也没处买去。或是世子爷误会,我开口问温泉是三爷想要,便一直留心,到底等到机会,悄悄命人托名买了下来。”
李珏摇头叹息,眼角笑意却掩不住:“这可怎生是好?”
见饭票总算改心情大好,绿桃也就轻松了,乐哈哈道:“常言道天大的人情地大的银子,我家相公这上头本也不难。只是,萧二爷何等样人?并不是京里眼巴巴等祖产的纨绔,而是领兵削平东南倭寇的狠主儿,怎么会缺钱?”
李珏眼角一跳,喝叱:“胡闹!”
绿桃笑眯眯:“我可没冤枉萧爷抄强盗窝!”
李珏叹道:“顽皮。”
绿桃继续绕圈子劝说:“看萧爷兑二十万两银轻松得紧,想必是个有本事的!所以说,咱们答谢萧爷,本不在这上头。三爷早就摸着良心立下效忠狠誓,不如好生受用了萧爷美意,去庄子好好将养身体,自在看书。等皇榜高中,再好生帮衬着。”
李珏忍俊不禁:“想泡温泉就直说,真真难为你,竟能掰出这么大一通道理压下来,也不怕闪了舌头?”
零四九、可怜滴小王爷
安定门外迤逦向正北,并没有前世记忆中宽敞的大路,当然,更不会有亚运村如林的高楼,以及鸟巢之类非人类创意。
马车缓缓碾过宽阔土路,两边阡陌纵横,不过是长亭更短亭。
冬天荒漠般土地里,或许有冬小麦潜藏的绿,但都被厚厚的雪覆盖,只剩下绵延起伏的白,偶尔看见零星深灰色的茅屋,间或路过一排笔直向天的老杨树枝。
结冰后又下过雪的路很不好走,马车里更颠簸得犹若受刑。
看着外头马背上风采翩翩的李珏,绿桃羡慕得快要吐出舌头来。
又恹恹折腾一段路,心肝肠胃统统移位,肺叶似乎被侵占了位置,喘气都艰难。实在忍受不了,绿桃伸出脑袋,哀求道:“三爷,坐车实在太难受了,让我也出来骑马吧……”
同蜷在马车里的许婶子劝道:“三奶奶可使不得!男人家才那样赶路,一不当心磨破皮,药都没地方找。”
绿桃泪……
难怪,爹娘听说要到小汤山庄子过年,泪汪汪苦劝表出门!
难怪,举出“三爷需要清静温书”这么亮闪闪的理由,老两口咬牙退让了,又那么哀悯、那么心疼地收拾行李。
记忆里爬上大巴瞌睡小半天(包括市区堵车时间)就到的小汤山,怎么远得像在天边捏?不就是六环边上嘛!
——好吧,现在的京城,二环位置矗立着高大青条石砌的坚固城墙(原装明城墙,就不必遗址啦),墙外就是真正的村庄模样,都不来个郊区过渡下!
曾经是内蒙姑娘的吕陶,却出生在城市,懂事就读书考试,并没有真正学过骑马。
但,好歹爬到康西草原的马背上照个像之类,也算吧?
又一次剧烈颠簸,绿桃差点被车甩出来,抹着眼泪再次哀求:“好三爷,菩萨三爷,就让我出来走会儿,行吗?”
李珏皱眉,没空搭理悲催版泪娘子,只问车把式:“怎么不走了?”
车把式叹气:“路太滑,车又重,恐怕脱了轴。”
绿桃圆润地从车里滚到路上,差点没站住,幸亏趔趄后抱住了李珏的小腿,同目光炯炯盯着车轴:“能修好吧?天黑前能到后山村吗?”
后头装动用家什的三辆车也停下,几个车把式凑在一起,热火朝天修车。
李珏翩然认蹬下马,望着绿桃笑微微:“三奶奶好天分,竟然会骑马?”
心里一激灵。
绿桃赶紧装可怜,拉着李珏的袖子摇啊摇,软着声音央求:“好三爷,谁曾学过骑马来着?绿桃不过是想,骑个矮点的小叫驴之类,应当不难吧?——这车子实在太颠了!”
李珏点头,皱眉环顾苍茫田野,只好转头问特地头天进城来引路的庄头:“蔡老丈,敢问这周遭怎地瞧不见庄院?”
庄头看着就很利落,笑道:“听人道,李三爷是江南来的?北地不比江南,地冷,水也少,地里种的不过麦、黍,这人烟可稠密不得。且小汤山那头是皇庄,再往北是皇陵,这四周多驻扎兵马,寻常小村子反而极罕见。”
绿桃纳闷:“这路,可怎么过车马仪仗?”
庄头不禁呵呵失笑:“真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了!皇上谒陵,当然走黄土新垫道的御路,怎么敢颠着皇上?”
——真正的奢侈不是“出行有车”,而是专程为出行修一次路!
绿桃桑心了:“那大路平时……就空着?”
庄头答不上来,倒是在忙着修车的几个车把式中有人高声笑道:“有几处大营调兵,还征发许多大车运东西,去西北边荒山里。御道上尽是兵大爷往来,谁敢往他们鼻子底下撞?莫看这条道不好,也是皇庄修来运粮的,走得动大车,还不邻近几处营盘,安生呐。”
绿桃彻底蔫了,使劲拉住牢牢遮到脖子的帷帽,拖着厚棉衣棉裤,球一样在冰碴土坷垃中间跌跌撞撞……散步。赶紧疏散下关节肌肉,好忍耐接下来的路程。
第四十二次眺望天色,焦心地发现太阳快到正南方了,绿桃不禁又叹一口气。
瞄一眼李珏,居然抽出一卷书来,边溜跶边吟哦,挺从容的。
忽然望见进城方向,扬起颇壮观的尘烟。
没多久,感觉到地面轻微震动,不久就听见泼剌剌蹄声了。
没等绿桃走上前,李珏已经抬起头,迅速向马队迎过去。快步路过时,还笑笑,丢下句:“娘子勿忧,有三爷在呢。”
眯着眼逆光看过去,这队来人清一色高头大马,人着暗色锦袍,气势相当足。
李珏快步走到车队尾,抱拳一揖,高声道:“不慎坏了车轴,正赶着修,阻碍道路,歉甚!”
就有人马上怒叱:“莫闲扯,快让开!万一误了爷的事,还要脑袋不要?”
“啪”地脆响,是马鞭挽了个威风的鞭花。瞧这架势,再不让开,马鞭就抽下来了。
李珏神色警惕地盯着鞭梢。突地一笑,又抱拳彬彬有礼道:“车上载着日用家什,怕是不好挪。还请几位爷稍待,我们尽快归置,看怎么让出马能通过的路来。”
那脾气不好的笑骂:“兀那厮,到底是姑娘还是小子?笑着倒好看,不如——”
正越说越混,忽然一声惊喜的欢呼打断了污言秽语:“莫非是松江李双玉?”
马队往两边一分,站住了。
人群中,鞍辔鲜明的锦袍公子,竟是朱见偁。
李珏眉头一跳,很快恢复了风度,认真打量几眼虽锦衣玉带但不是皇子装束的朱见偁,深深弯腰作揖:“真没想到是七爷,李珏冒犯了。”
一按马背,潇洒跳下来,朱见偁笑吟吟上前挽住李珏:“正是听说你们到后山村,特地追上来的。”
李珏的表情一僵,慢慢演变得有些诡谲。
缩在某旮荅的绿桃活生生被囧到了。
望天空迷迷蒙蒙的阳光,放眼四野茫茫积雪,继续缩头——就算是假夫妻,有自家男人在,总不好女人蹦出去撑场面是吧是吧。
朱见偁继续很有风度地搭讪:“李双玉是去汤泉?”
李珏不卑不亢,微笑道:“春闱将至,珏怕酬酢往还耽误温书,特地离城到庄子避几日。”
就像没碰软钉子,朱见偁异常理解地点头,赞叹曰:“江南文风极盛,双玉身负少年解元文名,尚能爱惜羽毛,有古君子之风。”
显然李珏脸皮不够厚,稍微有点发红。
幸亏这位爷心气够硬实,连声逊谢之后,恭敬退到路边:“拥塞路途,愧疚之至。幸得七爷不见怪,珏却不敢耽误贵人要事。勉强只挪出这些空隙,实在不敬得很。”
朱见偁做仰慕状:“难得有缘同行,小王素来佩服才子惊艳,何不并辔谈谈讲讲?”
——惊艳才华还是美色?
你还才子呢,你全家都是才子。
绿桃默默腹诽,却不敢当面让贵人看见不恭的表情,生硬地缩成一团。
没想到李珏却放下脸,挺直了腰,正色朗声道:“愧不敢当七皇子谬赞。多少士子童蒙发愤、皓首穷经,不过是为这三年一次士林盛事。珏虽慕先贤之名,却不敢攀龙附凤,搏贵人青眼!”
哇,气节风骨什么的,就是用来砸场子的!
帅啊!
可皇子的身份明晃晃,实在是很尊贵啊,得罪起来,后果也明晃晃滴。虽然这一位比较冷门,不干胶效果贴上来确实很讨厌,还是心仪美色版的。这个,当面用大义叱责,不知道萧在渊摆不摆得平?
绿桃忍不住忧心地扫一眼李珏,见他的傲岸和决绝,出于至诚。
居然不是有恃无恐演戏?
呃,好像李珏还真不太清楚萧在渊会罩着他哦。
那么,其实这是货真价实的清高心态,李珏不过是碰巧书呆子气发作?
没想到朱见偁风度这么好,眼神表情顿时黯然下来,怅然道:“李双玉莫恼,小王……罢了。”
拧身拱拱手,居然就这么一抖缰绳……走了?
那些鲜衣怒马的疑似锦衣卫,在主子偃旗息鼓走了之后,竟然也灰溜溜排成单列,绕开不能动的坏马车,路过主动避在一边的其他车马和人,也走了。
很虎头蛇尾有木有?
北京城这么大,郊区就更大。绿桃很怀疑所谓“偶遇”的几率。
但是,这位七皇子难道是专程赶上来找骂滴?被断然拒绝之后啥反应都没有,直接哧溜消失?……围观群众表示剧情有些烂尾,比较坑爹。
肩被轻拍。
动作其实很轻,但动作主人的神情很沉痛:“娘子……为夫一时激愤,失言了。”
天大地大,饭票最大。
绿桃条件反射安慰:“三爷只是不肯同行,并没有甚么失礼之处,想必顺天府不至于追拿。”
除了闷头干活的车把式们,自家那几个丫头的表情,都惨不忍睹。
李珏似乎被绿桃刻意的天真无知逗乐,低笑道:“到底是今上的亲子,天潢贵胄……”
跌跌撞撞,许婶子几乎是半滚半爬过来的,脸色惨白拉住绿桃的棉球状裙摆,哆嗦着问:“方才路过那位,真的是王爷?”
绿桃拍拍差点被风冻僵的脸:“忘记封的是甚么王,但应该是亲王?”
李珏严肃点头,眉头异常低落地紧锁:“福王。尚未大婚,故留在京。这次年前出宫,却不知……”
绿桃绕到自家饭票身边,笑嘻嘻地卖乖:“本朝王爷不管政务,成婚后定然就出京去藩地。莫说三爷话说得堂皇,算不得甚么得罪,纵然是真的冒犯了王爷,也不打紧。”
——王爷就了不起啊,王爷又不是主考官,哼。
你爸是李刚,你又不是!
再说,这可是封建高度集权的大明朝哇,王爷不过是耗费公款豢养的肥猪,吃喝不愁、屁个实权也没有,连在自家封地,合法权利都不一定比地方官更牛。
除非……这个朱见偁是无脑巨婴,找老爹告状。
然后同样平胸无脑的皇帝觉得面子被冒犯,然后,巴拉巴拉。
可能性很低吧?
李珏很轻很轻地叹息一声,负手眺望远山。
眼神却更坚毅。
远远地,地平线上出现连绵几座不高的小山,略近些,就能看见黑卵石层叠如鳞,覆盖着白雪,颇有嶙峋瘦硬姿采。同时,山谷间一片白雾冲天,蔚为奇观。
庄头尽职地介绍:“三爷您瞧,那中间三峰如笔架的是大汤山,仅有些怪石的是小汤山,咱们要去的是东边最小的那个后山。小汤山乃皇家禁苑,必得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