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桃愧疚了。
好死不死,找什么温泉?惹得萧在渊出手——跟皇家禁地同一片山脉的温泉庄子,用脚趾头思考,也知道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
哪怕离得并不近。
宽敞平坦大路通向小汤山,他们的车队却依旧颠簸在不怎么样的黄土路上。
进山后,令人惊喜不已:氤氲水汽弥漫整个山谷,小山坡上都是滴翠的金丝竹,浓荫遮蔽道路。对比冰天雪地的北国风光,更见得这点绿色之可贵。
庄子外头看,只是简单的竹篱茅舍,却也不普通:格局轩朗舒敞,并不是典型北方民居的封闭四合院,而是江南小院落白墙黑瓦风光,配着墙角几株暗香浮动的腊梅,简洁雅致。
一溜房间都小巧玲珑,却只开了当中一扇门,其他堵死了,里头隔成曲曲折折的套间,东西两头各三间。
庄头不敢进院门,守在外头拱手:“早知道三爷要来小住一阵子,地龙都烧了。这里地气暖,只为了房间里有活水浴池,特地烧火祛湿汽。小老儿在外头值夜房守着,有甚吩咐的,随时命人来唤。”
目送他离去,绿桃小声嘀咕:“自己家的温泉,还不弄个露天的?”
许婶子眼神还是有点发直,要安排晚饭,被绿桃看见,自己打发人去了,又叫两个粗使丫头,把许婶子按倒在床,让老人家好好休息。转身又命令几个屋里的丫头换被褥。
——讲究的人家出门必定自己带铺盖。
这里的室内秉承萧在渊风格,处处不起眼但豪奢之极,想必布置也会遵循贵族习惯,床上用品不会越俎代庖。
正忙碌,听见李珏含笑的声音:“娘子,这边。”
闻声进屋,只见待客的桌椅小几后头,是一扇黄花梨嵌金玉冻石浮雕云山叠翠落地大屏风。右手边一挂云霞五彩织锦夹棉帘子。
李珏声音竟然在里头?
穿过去才发现,这屋子格局同寻常院子大不相同,正屋竟然有后门,通向极小巧院落,院子全青色鹅卵石砌成。
四周绿树环绕不提,一红一白两株梅花枝干遒劲花朵繁盛,色泽又妍丽到极点,相映成趣。梅花的清浅幽香压住了温泉必有的淡淡硫磺味道。
当中一眼不大的露天池子,蒸腾出袅袅雾气。
难得是池子四周不炫耀金雕玉砌富贵,竟两边依假山、两边铺整块木板,看上去就舒适。
微微含笑站在院子当中的李珏,浑若谪仙,偶尔莅临人间。
绿桃眼睛慢慢瞪圆了,全是惊喜。
零五零、强吻
月华如水、星光璀璨,天淡银河垂地。
朦胧中仰望,似乎能瞧见几枝疏影横斜,红白相映的清冷中透出妩媚,又似乎只是隐约香味带来的幻觉。
懒洋洋抬脚丫子,天然温泉带一点点涩滑的触感流过皮肤。
往后略微倾斜,整个人便又往水里探得更深了些。在略微粗糙的原木台阶上滚来滚去,绿桃发自内心哀哀伤感,嘀咕:“都正月十七了,该回城了。”
——行礼都收拾好了,只是不舍得走,温暖湿润如江南的小山谷啊……
李珏沉默着。
极明净月光流泻,映得连睫毛都清清楚楚。这张看不出表情的脸,犹如造物者炫耀水平时创作的艺术品。
长叹一声。
李珏低沉地:“闷……透不过气。”
——温泉再好,但高温导致血液循环加速,泡得超过半小时肯定体力不支。
至于YY在温泉池子里推倒然后XXOO一遍又一遍的无知少女,只是脑补,显然根本没泡过啊。
情知只是热水泡得血液集中在四肢,造成轻微不适,绿桃并不着急。
本来坐在木台阶上、惬意让热水没过肩,不敢耽搁了,赶紧哗啦一下站起来,不顾湿漉漉小衣全贴在身上,也不顾冷空气中冻得一哆嗦,赶紧裹上一边备着的软布单子,胡乱套了拖鞋,抬脚就往屋里走,口中笑道:“千万莫要乱动,仔细头晕。我先去倒些茶来,三爷喝一口再起身……多半是因着晚饭没吃好,本不该贪月色,劝了逛逛看花赏月,还非要下水。”
软软抬手,李珏嘟哝一句“受不住”,便摇摇晃晃要站起身。
突地,竟晃着往水里栽。
听见水声像是不对,绿桃本能转回身来,就想冲过去扶。
没料想,月色中的梅花树影地下一晃,竟神奇地奔出个暗色身影来!
近了才发觉,这身影有点眼熟,也不脱衣衫靴子,只急忙奔上前几步,在水边半跪下,伸手做了个捞的动作,再双手一托,就轻松把个大活人抱出来,站起身就往房间走。
——呃,居然是公主抱!
绿桃恍惚,猛擦自己的钛合金狗眼。
成年男子的体重可着实不轻,但这位可是硬桥硬马功夫的武将,抱着人还走得很效率,就像空手一样,步履矫健生风。
路过绿桃身边时,中气十足地喝叱道:“还不快进来伺候!”
忽悠悠飘进房间,门内正是室内浴室。
房间里烧了火墙地龙,暖意融融。
此刻,倚在大红锦袍羊脂玉带的萧在渊怀中,李珏脸色跟外头那株红梅相差不远,血色盎然,晕染得眉眼妍丽之极,颇有‘灼灼其华’的韵味。神色则有些恍惚,眼神也颇显得有些乱,也只平添风姿。
瞪一眼不称职女奴,萧在渊把人放在湘妃榻上。
瞧见了烘在薰笼上的干布,伸手抄起,就帮李珏浑身擦。
这人不懂神马叫做避嫌?
绿桃立刻裹了自家厚棉袍,闪身到廊下的风炉前,急慌慌捅开火就扇,虔诚煮水的造型,那叫一个兢兢业业。
李珏表情似恼似笑,任由萧在渊摆布着,连声音都没有。
萧在渊却黑着脸,利索擦拭,服侍着把人弄干爽了,紧接着,又不太利索地剥掉湿的亵衣,扯来薰笼上烘热的笨拙服侍换上,才又抄起人,绕过屏风,直接进卧室,掀开被子放进去。
——这庄子是他派人布置的,显然很熟悉格局。
李珏一直僵着手脚,听凭摆布。直到被塞进被窝里面,才开口,音调带着轻快:“惜乎夜已深,仆佣都歇息了。没法整治酒菜招待远宁兄,勉强吃茶赏月罢,望勿见怪。”
萧在渊的低吼却隐约有风雷意味:“浸个温泉汤都不知顾惜自己。不过十数日便要下场,单衣冷食足足熬九天,蜷在号舍方寸之地,可怎么是好?”
李珏声音放软了,带着安抚意味:“无妨,想秋闱不也这般过来——”
“胡闹!”萧在渊吼,“金陵秋日是甚么天气,这京城二月天,冰还未必化透了,你当是儿戏么!”
李珏含笑道:“远宁教导得是,弟疏忽了。”
这么一路软着赔不是,终于,萧在渊绷不住了,恨恨拍桌子:“茶!”
一缩脖子,绿桃答应着“茶来了”,热水浇进现成放好茶叶的壶里,赶快斟两杯,搁茶盘里捧起。
卧室。
李珏斜躺在锦绣堆就的床边,烛光中,眉梢眼角都蕴着笑意,整个人像会生光。
被萧在渊死盯,绿桃心底不由撇嘴,面上却笑吟吟的,双手恭恭敬敬抬到眉峰高,半跪递上茶:“世子爷,请用茶。相公,请用茶。”
房间突然像起了阴风,快被冰块盯出两个洞来。
绿桃无辜地咔吧着眼睛转身,笑容更添了些热情洋溢的女主人气息,真诚寒暄:“没料想外头路上雪未化,世子爷竟亲自来了。说起来实是失礼,本该亲自去为世子妃拜年,只是正月天气一直不好,想着相公温书要紧,回城之后再补。承蒙世子爷不弃,自然要登门谢罪。”
萧在渊脸色有多阴沉,绿桃的语调就有多恭敬亲热。
含笑听着,李珏眼神似乎黯了一刹那,还是跟着补充:“娘子所言甚是。只怕公然登门,累及侯门不朋不党做派,还是托岳父代送罢。但凡诚意到了,远宁该当都理会得。”
猝然,萧在渊一拍桌子。
嘭。
李珏惊诧眼神中,萧在渊眼神透出招牌凌厉,冷哼道:“靖海侯府算甚么东西?李三爷眼看鲤跃龙门,中进士、入翰林手到擒来,熬个二十年,入阁亦不难,忙着撇清还来不及,何苦巴结只会打仗的区区萧家?”
李珏愕然,坐直了呆呆望着萧在渊。
刚才还红晕流转的脸上,全是不敢置信。
就像掂量囫囵吞下味道如何,萧在渊眼光沾在俏脸上,露骨打量着,狞笑:“结交掌兵将领的文臣,何尝有过好下场?李三爷进了京城,才知晓后悔罢?”
李珏掀被子起身滚落地上,不顾只穿着亵衣,竟直挺挺跪下:“珏至死不敢悔!”
萧在渊扑克脸终于碎裂,上前一步抄起人,又扔回被窝里,才捏得拳头喀喇响,恨声道:“不敢悔?何必不敢?契书早还于你了。”
李珏气得发抖,却没有开口吵架,只眉目间又泛出刚傲之气。
萧在渊困兽般房间里转着圈,吼道:“公侯伯子男,京城里有爵人家多如牛毛!上头还有王爷呢,萧在渊算甚么东西!金陵解元何等美名,识得我靖海侯府,才是李三爷的污点!”
李珏气得脸慢慢发白。
绿桃急了,抛开演甜蜜小两口气这家伙玩儿的初衷,怒道:“我说世子爷,先不说三爷的忠心,只瞧着李家出银子请人替您琢磨枪弹的份上,也不该这般不讲理,平白跑上门来欺负人!”
萧在渊扭头瞪绿桃,冷冷道:“你是甚么东西,这里是你开口的地方么?”
上前替李珏拉好被子,绿桃刚想回嘴,却被死死拉住胳膊。
劲力之大,痛得绿桃顿时忘记要说什么,含泪望着眼前的罪魁祸首。
——嘤嘤嘤嘤,李珏我知道,你每天灌肠、塞小牛肉,弄多了就自我催眠了,对这不讲理的小侯爷痴心一往,但也不用虐待小丫头吧?
好歹人家还顶着你娘子的头衔哇……
无辜路人甲内心泪奔。
可怜被揪住走不掉,只好缩成一团玩隐形。
萧在渊声音越来越冷峻:“李三爷好本事,好心机!”
镇定下来的李珏并不顶撞分辨,只垂头道:“珏不知做错甚么,惹怒世子爷,还请赐示。”
竭力遮掩了委屈,却掩不掉萧索。
萧在渊冷哼,掏出怀里一卷纸张往桌子上拍,沉声道:“七皇子福王殿下特特私下相托萧某,送这几份诏令范文——出自大学士之手的公文,稀罕得紧呐。”
也不看李珏,萧在渊破天荒叹了口气,低声道:“来这里的路上,遇着七爷了?”
李珏愕然,还是温顺点头,答道:“七爷寒暄了几句,还相邀同行,珏不敢沾惹贵人,断然拒绝了。”
萧在渊呵呵干笑几声,表情依旧僵冷:“年二十九深夜,太子薨。亏得七皇子诚孝,亲至小汤山禁苑接回休养的皇后,母子方得见最后一面。宫中新年盛宴,圣驾亲临,皇后赞七皇子,不料七皇子却若有憾焉,直言路遇金陵解元,觉倾盖如故想结交,惜书生意气,不肯亲近贵人,严词拒绝。”
李珏惨然道:“严词拒却……那日正是这般。”
萧在渊厉声道:“串演得好段子!七皇子爱慕才华被拒,皇上何等欢喜,竟盼着你春闱皇榜高中,朝廷又多一忠于今上、不投效皇子的忠贞臣子!嘿嘿,‘简在帝心’四字何等难得,恭喜李三爷!”
李珏默。
萧在渊起身,淡淡道:“神机营加造新法枪弹一事,年前已求下旨意。圣上召见萧某,闻知以沐王爷古法训兵后,神机营无坚不摧,大悦。屡屡加恩靖海侯爷,又命百官开印后,掌宫禁大将换成太后亲弟承恩侯。”
话题急转。
——亲信掌皇宫兵权的萧家,怎么在这么微妙的时候出局?
李珏眼神一闪,急忙问道:“不知世子爷换防何处?”
萧在渊恢复扑克脸,扭头看手中茶盏,漠然道:“臣子怎敢妄自揣测圣意?”
李珏额头竟见汗,思忖片刻,问道:“那……筹措研制枪弹之事?”
萧在渊道:“依所奏。恭喜庆禄堂,不久便有户部主事来谈代筹国债,想必李三爷不必出面,贵岳父周旋得巧妙些,借机弄到皇商名头,亦自不难。”
房间突兀陷入寂静。
良久,李珏闭目镇定,总算恢复从容态度,涩声问:“远……世子爷口口声声李三,竟不屑再称一声双玉?”
萧在渊沉默。
李珏声音低幽,一字一句竟似滴血:“妄称兄弟,是李珏不知进退。”
萧在渊怒,反诘道:“兄弟?”
李珏叹口气,也不示意绿桃上前服侍,自己慢慢扯了大红绣金云锦面大毛披风,随意裹上,便起身离开绣被。幸亏床前铺着厚波斯羊毛毯,赤脚落地也无妨。
也不上前趋奉,李珏只低头原地跪下,沉声道:“言语皆不可信,珏今日不敢自辩。”
萧在渊皱眉,命道:“起来。”
李珏仍低着头,就像没听见,续道:“珏自问忠心可昭,只求日后能有些微效力之处,得证此心。至于七皇子,珏实无意……”
萧在渊恨恨瞪,差点就咬牙切齿了:“不知道地上凉?起来!”
李珏一哆嗦,站起身。
萧在渊捋袖子上前,拎起人,连披风一起塞进被子里,恨声:“委屈你了?”
苦笑一下,李珏垂眼皮:“珏不敢。”
——啧啧啧,这强抑制眼圈发红、隐忍沉默还不肯怒叱老板的小模样,简直是无声控诉,兼文质彬彬不动声色的委屈呐……
萧在渊僵滞片刻,忽地双手按定了团在锦被中的人,撕开层层织物。俯身。
吻在李珏唇上。
激起一声被压在嗓子里的呜咽。
但……没有反抗。
唇齿辗转相交,间或漏出些许吸啜声。
良久,萧在渊抬头,怔怔望定裹在锦绣丛中的玉人儿。
李珏嘴唇微肿,似艳丽得要滴出血来,却始终闭着眼,只有睫毛急速颤动着,就像一双受了惊,急欲振翅逃脱的蝴蝶,
萧在渊原地呆立片刻,一抱拳,微喟道:“双玉,说要兄弟之谊相待,萧远宁出语至诚。今日冒犯,是为兄一时糊涂。歉甚。”
李珏缓缓睁眼,不肯扭头看向萧在渊,只木然向上凝望。
可怜本来就在装死的绿桃,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两只在做什么,只是想上前安慰下自家饭票。可是刚探头,就被萧在渊严厉的目光吓住。
转身望着窗棂,萧在渊漠然道:“忘了罢。”
李珏木然地重复道:“忘了罢?”
尾音带些须颤抖,不稳定地向上挑着,把本能的重复变得更像疑问句。
一张俏面上,脸上血色逐次褪尽。
萧在渊皱眉闭一闭眼,向旁边一抱拳,大步便向外走。
风卷门帘微动,只怆然余音袅袅:“愿双玉会试殿试连捷,异日登阁拜相、一展宏图。”
——第五卷·京城米贵·完——
第六卷:菊花与剑
零五一、探花郎出炉
帮着卸下鲜艳大红锦袍,更添十二万分小心,摘下一对宫样金花帽翅,以及鬓边颤巍巍正朱色怒放牡丹,绿桃笑道:“簪了这一日,竟不见花瓣枯萎,端地好花!”
李珏神色疲倦,只勉强微笑作为回应,竟连出声都懒。
仔细端详依旧润泽的玉面朱唇,以及憔悴的神情,绿桃咬牙振作,又笑嘻嘻福两下,才语调欢快地喋喋不休:“昨日接到报讯,全家上下都乐傻了,迷迷糊糊都不知说了些甚么,我爹娘都眼泪汪汪,直说赶紧给二老爷写信送去。今儿,三爷一大早又进宫谢恩、领宴、京城夸街,回家来且忙忙吃饭,直乱到这时辰,还不曾好好贺喜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