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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缘中——by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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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着跪俯在地的漆黑发髻,以及略微颤动的纻丝发带,萧在渊更面瘫了,眼角却似乎在跳动。

李珏的陈述逐渐染上凄厉:“草民原属泥尘商户,祖祖辈辈冒死隐瞒生业,不过为子孙留一进身之阶。些须伎俩,料想躲不过世子爷洞烛幽微。又已身属世子爷,李珏冒昧,所求不过倚仗世子爷恩典,暂不入奴籍,肯放李珏下场一试,求个正途出身。”

萧在渊威严依旧,眼神中肃杀寒意却无影无踪,只问:“莫非你来求本世子再答应一次?”

暗蕴风雷。

绿桃心想要糟,本就跪在李珏身后,顾不得膝盖酸胀做疼,小心翼翼开口:“三爷的意思,决计不是怀疑世子爷一诺千钧。只是……只是觉着这恩典太重,需得……”

萧在渊似乎有些怒气,只冷笑:“担心变卦?”

空气中似乎有小火花劈啪作响。

瞧着李珏侧脸全是绝望,绿桃怒火不禁往上拱——万恶的中华大帝国时代,阶级森严,人命渺如尘芥。在这种鬼地方熬不下去,就不坚持了!

最糟不也就是砍了脑袋,一了百了!

自己拍拍膝盖站起来,抗声道:“世子爷说得再对不过,可不就是担心您老人家变卦么!若我家三爷不来问瓷实了,直接去考,世子爷一个不高兴,拿出卖身文契,追究一个‘隐瞒奴籍,羞辱朝廷伦元大典’,三爷有多少脑袋,也不够砍的!”

萧在渊冷冷瞪着绿桃。

那架势,似乎在默默昭示“说出话的不准怀疑”,烧灼的黑色怒焰却熄灭了。

冲撞都已成事实,绿桃索性上前半步,扶起李珏:“三爷,人家是贵人老爷,嫌弃咱们尊重他的意见,也没法设身处地知晓草芥小民的苦楚,咱们再求,也没甚意思——左右是一个死,抑或更不堪、进这府里遭作践生不如死,婢子好歹总陪着就是!”

这不是假话。

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血亲关系并不密切,真正令她留恋和在意的亲人,也只有李珏了。

轻拍绿桃的肩,李珏安慰性质地勉强展颜:“有人作陪,我欢喜得紧。”

话音未落,李珏紧握住绿桃的胳膊,掉头就往外走——步履从容而潇洒,却明明白白透出赴死的决绝。

身后传来断喝:“胡闹!”

李珏脚步停滞只片刻,重新迈步。

似乎能听见萧在渊咯咯咬牙:“有这么送亲的么!李珊和李珠的卖妾文书,却怎么说?”

牵涉到此行目的,李珏不坚持发飙,转过身,不卑不亢掏出怀中的两张纸,高高捧过眉,礼貌地答道:“草民带来的文契,乃家伯父与家父亲笔写就,已签押毕。”

上前两步,仔细放在书桌上,挪过镇纸压踏实了,掉头又要走。

瞪着两张纸,萧在渊冷哼:“纳妾进门,本无会亲一说。拾一昨日却禀报,李家有要事奉告。莫非,你千方百计托了银子求见,就是送文契?”

李珏淡淡地:“原要来送相求世子爷的贽见礼。”

示意绿桃送上本就准备好的礼单。

单子上的礼物都是绿桃亲自点过的,计有繁花汉织锦二十匹、五彩霞细纱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细软纨二十匹、起桃子绒软缎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另外有南洋大溪地金珠一匣,天竺上等奇楠香一匣,全碧极品水色翠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象牙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又另外黄金二百两。

亏得李敬言带回众多外贸积攒的精品,才备得出这样的礼。

萧在渊却根本没仔细看,接过单子草草掠一眼,就随手往旁边一撂,面瘫着冷冷道:“既有这诚意,所求之事,准了你便是。”

李珏顿时僵住了步子。

过会儿才似乎真正听懂了意思,惊喜转身,不可思议地瞧着扑克脸酷男,结结巴巴问:“当,当真?”

——这种关键时刻,才看出李珏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只见他喜气顿上眉梢,努力想回复严肃的表情,却一再失败,一叠连声问:“世子爷,不是草民听错?当真可以下场赴县试?”

萧在渊不耐烦地挑眉,不屑地神情似乎在叱“啰唆”,没有回答。

似乎有些相信是好消息竟然真的,李珏喜不自禁,旋身跪下,朗声道:“谢世子爷恩典!草民毕生感念世子爷高天厚地之德!”

面对真诚感激的美人儿,萧在渊却依旧酷酷地:“投简相招,原有事要托你办。”

浸透了欢喜的李珏整个人似乎要放光,灿烂的笑容晃得看惯的绿桃都几乎睁不开眼,喜孜孜道:“纵然草民万幸得了功名,依旧不敢忘记白纸黑字的卖身契,世子爷是李珏的主子,有甚吩咐但请赏命令下来,实是不敢当一个‘托’字。”

萧在渊冷哼:“若真知恩,在某面前,你该当是甚么?”

愣一下,李珏喜色全消,目光惨淡散乱,却放开握着的绿桃的手,痛快磕头:“是贱妾口误。这般一心苦求下场,原是贱妾私意,希冀能以一己之力庇佑父母亲兄,求天地间一席之地而已,绝不敢忘恩,更不敢本。”

……贱妾!

居然这么叫自己!

绿桃被雷得天昏地暗,差点站不住。

诡异的是,大脑还在运转,来回震荡的念头竟然是“原来只要承认了男妾身份,不管是不是XXOO,就自动失去做男人的资格了啊。科举啥的已经不能改变根本,自称要换成自我侮辱的规格”。

实在是……很梦魇啊。

更诡异的是,萧在渊面瘫着,很淡定地命令:“罢了,莫再这这般自称。若你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能考得功名,更断不可让人知晓此事。”

李珏规矩答:“喏。”

端正垂头跪着,恭敬听从发落的架势。

萧在渊眉头拧起些,凭空添了百倍端凝峻厉,道:“辞了还古书院,可还记得萧副山长?”

李珏流畅答:“不敢忘,萧副山长乃书院中讲书最高明的先生。草民没福气朝夕聆听萧副山长教诲,偶然有幸,轮得萧副山长点阅几次窗课,深受教益。”

萧在渊平板地命令:“回松江时,接萧副山长到你家供奉——自有人送到船上,束修之类,商量着办罢。”

——准备迎接天劫巨雷洗礼,却发现接着的是馅饼!

呃,还是糖馅儿的!

李珏仰头,满脸的不敢置信:“这,这便是……”

萧在渊很严厉地不耐烦,喝问:“办得到么?”

李珏赶快恭敬回答:“一定以诚相待,孝敬侍奉萧副山长。”

稍微满意地点头,萧在渊又吩咐:“既然住李家,便不必再按旧日称呼。叫先生罢。”

又是巨大的意外袭来,李珏居然忘记这位爷最恨人家置疑他的命令或决定,本能地嗫嚅:“称‘先生’……莫非,莫非草民可正式拜师?”

萧在渊低头喝茶,又恢复了冰碴声:“没事便退下罢,其余事宜,问卢拾一。”

支撑着站起身,李珏似乎有些跪伤了,有些踉跄。

绿桃赶快伸手扶住了,等李珏再次躬身告退之后,两个人慢慢往外走。

身后传来钢铁质地、直泛金属冷光的话音:“这丫头胡言乱语起来不知死活,不晓轻重,全然没有规矩,徒逞一时之快……嗯,是个好的。”

绿桃决定,从此再不认真思考这高高在上、却超级不靠谱家伙的话。

——太他妈前言不搭后语了!

梦游般回到客栈,几乎是爬进房间,绿桃实在支撑不住,摸到枕头,毫不犹豫倒头就睡——显然更加心力交瘁的李珏也一样。

恍惚不知时辰,听门被敲得咔咔响,惊醒。

看李珏还昏迷般沉睡,绿桃揉着眼睛去开门,吓了一跳:“卢管事?……有甚么事吩咐?我家三爷太倦,睡下了。卢管事有话要说,是进来奉茶,还是改日?”

卢拾一镇定地:“在下等等罢,莫惊扰李三爷。”

——以前卢拾一都是自称“卢某”的,怎么好端端就变成客客气气的“在下”了捏?这中间,有没有现代废物知识塞满大脑造成的无法理解要素?

绿桃正咔吧着眼睛琢磨答辞,里头传来李珏睡意没有全消的糯糯声音:“绿桃,快请卢管事进来坐。”

答应着,绿桃赶快跳门帘,又匆匆奔进去,帮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李珏整理衣服。

动作太快了,以至于没看见门外卢拾一被萌到的瞬间瞪眼,以及跟恍然大悟混合在一起、实在没法看的扭曲表情。

卢拾一很乖地坐外头喝茶,耐心等李珏收拾差不多了,扬声请进,才笑眯眯答:“在这里说就好。”

李珏惭愧不是待客之道,赶快出来重新见礼,才客气问道:“不知卢管事特地麻烦走这一趟,是否提点萧先生的行程?”

卢拾一死活不肯受李珏的礼,恭敬起身垂手,才开口答话:“在下奉家主之命前来,请教李三爷何日启程?还是来时的船么?”

满意地看着绿桃主动上来换热茶,李珏点头答:“明日天擦黑罢,略约申时启程回松江。船乃李家自己的,一直在通衢码头候着,自然是还乘原船回去的。”

卢拾一道:“在下记住了。自会按时送萧七老爷到船上。”

李珏赶快道:“既是自家的船,不急。李某明日卯时结了客栈房钱便去码头,萧先生住得舱房需上好动用物事,李某亲自瞧着早早收拾好,但萧先生千万不必束缚了,来得早些晚些,都使得。”

卢拾一笑眯眯寒暄:“难得来京城,李三爷怎不逛逛再走?”

垂眼皮,李珏神色有丝黯然,却强笑着从容答:“最多还有半年便是每年县试之期,李珏学问不够扎实,该当早些回去用功。”

卢拾一眼神一动,却没问“既然要念书还跑京城送亲你干嘛来了知不知道浪费时间啊”之类,只自然无比地转换了话题:“在下奉家主之命告知,世子爷直捣黄龙,掏了倭寇的老巢,今上亲笔圣旨褒扬,道‘功勋堪称守土有成,东南为膏腴之地,于国之利,更胜镇边’。”

李珏赞同:“东南倭寇烧杀掳掠厉害,小民受苦。纵然世家大族院墙结实,有钱粮聚人手苦守,也困苦不堪。世子爷剿匪之功,对黎庶百姓来说,恩同再造。”

感同身受,卢拾一自豪地:“如今首恶已清,但东南尚有零星流寇,骚扰地方。地方官和卫所兵丁都打怕了,小股倭寇叩关便望风而溃,实在不成个样子。于是,今上钦命,我家世子爷的功勋先按下不赏,只加封东南六省兵马提调,同大将军权,清剿倭寇。”

李珏赶快拱手道贺:“想必待世子爷百战功成,爵禄煊赫不在话下,只怕承袭靖海侯之外,还要加恩!”

卢拾一笑眯眯:“谢李三爷善祷善颂,在下定转致主子。”

行事说话完全不像平时自在,卢拾一根本不搭理绿桃好奇爆棚的眼色,还是对李珏恭恭敬敬道:“主子命在下来分说明白,只因兵马调动,将士忠心用命最要紧。”

李珏纳闷:“这……”

卢拾一笑嘻嘻:“提着头打仗的,不外乎挣个封妻荫子。李家两位姑娘品貌都上乘,令人羡慕。主子已定了,三姑娘赠嫁满江,四姑娘赠嫁清平。”

锦绣丛中教养的女孩儿,免去做妾的命运,却被萧在渊直接送给奴才?

绿桃虽然有些意外,却也犯不着为那两位姑娘出头,只撇嘴。

李珏却哽咽拱手:“一入侯门,便是萧家婢妾,何去何从,只听世子爷安排。”

嘻嘻一笑,卢拾一解释道:“这两个虽是侯府下人出身,数年来辗转追随侯爷,大小战二十余。此次赐婚之余,世子爷还论积功行赏,除了满江和清平的奴籍,赠姓萧。世子爷更撕了贵府上两位小姐的为妾身契,正式备三书六礼聘嫁。若满江、清平再有军功,便能弄个官职,到时候,三爷的两位姐姐,便成了官太太呐。”

似乎没法相信这么好的事,李珏嗫嚅半天,才把话说齐整了:“世子爷此恩深重,李珏为家姐欢喜莫名,实是粉身难报。”

卢拾一深深作揖:“李三爷要报恩的话头,在下一定一字不漏,说给主子听。”

零三三、小玉儿效忠

自京城回松江多是顺流而下,船行轻快。上京大半个月的水路,回程只用了不到十天。

悄没声回到李家,萧在渊介绍来的萧七先生就秘密住进了李珏花园中僻静的内书房。从这天起,除了萧七先生自己带的长随一名服侍,绿桃端饭送水,再不许其余婢仆靠近花园这头。

见绿桃小心翼翼从茶炉子上斟水,泡好两盅茶,那长随面无表情地走出去,远远守着路口。

绿桃按捺下对众多保密措施的好奇,忘记“萧七先生为毛这么见不得光”的纳闷,乖乖捧起茶盘,做好本职工作。

书房遍植不高的金丝楠竹,掩映竿金叶碧,优雅中隐含李家喜欢的富贵味道。

随清溪潺潺、沿小径转过叠石和零星点缀的茶花,绿桃走得小心——沿途雕花青砖上浸染苍苔,滑。

不久,黑瓦白墙的房子便在眼前,墙角几丛金黄萱草正开得好,生机勃勃。特地开大的长窗半掩,倒不影响采光,因为李家最多的就是钱,窗户镶嵌大片极透明浅青琉璃。

窗前,两个挺拔的身影正面对小院,更苍劲瘦高些的中年文士着玄色暗纹密实厚缎长袍,秀颀的李珏则家常穿沉香色遍地锦通袖罗袍。师生两个不约而同弃了金玉质地腰带,都只系着细丝绦手编的软络子。

穿得虽素净,料子却都是极品,故衣袂无风也随人呼吸细微飘垂,衬得书卷气十足的人如美玉生华,见之忘俗。

蹑着脚步,端茶盘走进些,听得李珏正滔滔不绝说着:“学生想来,即为至圣先师与颜渊之言,这破题该当是‘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不知先生以为……”

也念过几年书院,绿桃知道,这是李珏在试做考试文章的破题。

约等于现代高考的议论文,要求“开门见山”,就是把考试题目的意思换成自己的话,低调而华丽地重述一遍。

萧七先生欣然点头:“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精警!”

又问:“承题怎么一气叙下来?”

李珏俏脸上全是自信,只略一沉吟,就朗笑念诵道:“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啧啧,写作文都这么帅……

绿桃不是真的无法理解这种“读书人”的傲意,却还是有点偷着乐:写反复诠释经书的八股而已,李珏却从内向外洋溢真诚的责任感,就像一篇文章真的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似的。

看起来不算很老、举止却摆出萧疏老前辈架势的萧七先生仔细聆听,再严肃地点评:“行文如口语,却能点出圣人与贤者颜渊师生知己相得,也不易了。仓促之间得这般文思,县试大可以下场试试手。案首要看缘分,考个廪生不难。”

似乎没看见李珏突然发光般的面孔,萧七先生突然问:“今日之题,珏儿有甚见解?”

愣一下,李珏喃喃:“先生拟题,‘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莫非尚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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