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珏眉梢眼角俱是凄凉,惨笑道:“当年拜堂,怎不见你夸?”
摸摸脖子,绿桃低声:“你丫头还想留着家伙吃饭呐,好三爷啊,就别吓唬我了,吖?”
总算都收拾妥当了,李珏迟疑良久,终于对绿桃做个出去的手势。
不必拿出扶小姐的造型,绿桃娴熟地去掀帘子。
红彤彤幔帐遍布的厅堂上,大红鎏金蜡烛已燃点,却没有任何宾客。
本该喜气洋洋的房间里,寂静出诡谲的凄然意味。
萧在渊负手呆立,眼神并不聚焦,样子是绝无仅有的惘然。见到男装出来的李珏,并没有不悦,反而扬起笑意,朗声道:“双玉过来。”
脚步略微一蹉,李珏顺从地走到萧在渊身边,躬身抱拳:“不知……”
萧在渊伸手扶住人,目示李珏原地站定,才迈步上前,双手捧起案上装了两张大红绸面帖子的琉璃盘,端到李珏面前:“双玉。”
李珏机械伸手拈起一张。
萧在渊拿好另一张,随手把盘子递给绿桃,便净手焚香,又用眼神示意绿桃服侍李珏也照做,才施施然对着厅堂中间天地牌位,撩袍肃然跪下。
李珏也跟着他端正跪下,才有空低头瞧帖子,瞬间迸出惊呼声:“金兰谱?”
萧在渊正淡淡问道:“双玉的籍贯、生辰八字,料想愚兄不会写错。不过,府上令尊、祖父及曾祖三代姓名,可都是对的?”
哽咽一下,李珏垂首道:“都对。”
萧在渊端肃叩拜天地,焚香入香炉,才漠然侧身,炯炯瞧着李珏照做。
再次并肩跪下,两人一起捧着金兰谱,只见李珏嘴唇翕动却无声,房间里回荡着萧在渊虔诚而宏亮的声音:“盖室满琴书,乐知心之交集;床联风雨,常把臂以言欢。诚对天地,萧在渊曰:隔河山宜愈念斯盟,历岁月更各坚其志。义结金兰,今日神明对誓,愿他年当休戚相关、生死系之。谨序。”
磕头后起身,李珏早泪流满面。
萧在渊握住他双手,朗声道:“兄弟,今日总能听你好生唤句‘大哥’?”
静默片刻,李珏勉力笑道:“瑚大哥乃我李氏下任家主,怕唤兄长时乱了。双玉不知怎生是好。”
定定凝视李珏,萧在渊郑重道:“这个容易,你就唤我做哥哥罢——远宁哥哥。”
远宁哥哥……
旁听的绿桃猛然哆嗦一下。
肉麻劲儿浑身乱串,怎一句风中凌乱可以归纳?
李珏却似乎绝缘肉麻,很乖地点头,顺从应和:“远宁哥哥,兄弟……我很欢喜。”
萧在渊满意地点头,笑道:“我唯一亲哥哥还不同母,早年战死疆场,只些隔房的堂兄弟,又早早分家,并不亲近。如今有玉儿弟弟,金兰之谊本就同骨肉无二,再不孤单。”
李珏垂头,很认真地点了点。
不敢再看两个沉溺在肉麻当有趣里的人,怕笑场,更怕浑身起疙瘩。
可怜的绿桃,趁变成多余家具的空儿,独自悄悄溜回刚才换衣服的房间,缩进椅子里,垮下脸,无奈地捧住不停翻涌的胃。
零七七、有这样做兄弟的咩
李珏眸光湿润、神情混乱,梦游般坐着,茶端在手里冷了,也不知晓。
一直守在门口瞄着外头,瞧见方才说出去吩咐几句事的萧在渊身影回来,绿桃溜到李珏身边,弯腰凑在他耳边,小声问:“瞧着外头一直没人,约莫不会在这里再呆……这屋里的东西,能不能带走?”
——最好绣坊定制的精品绣衣啊啊。
就算绿桃木有资格穿,抄走找个角落藏着,没事翻出来看看,只过眼瘾行不行啊?
绿桃无比坚定地告诉自己,这只是环保意识无比强大,不舍得超级奢靡的美丽绣衣被浪费,比方那闪烁银紫光芒的美衣服,剪成小方块绣锁了边,也是美轮美奂的帕子啊……
真的不是为了李珏矛盾而依依的眼神。
真不是。
被默许后,绿桃在陌生的屋子里转圈儿,找不到合适的箱笼之类,牙一咬、心一横,扯下半幅幛幔,把李珏穿了来的一身衣裙披帔、正红吉服加上盖头,甚至插戴的全套首饰,都分别叠整齐包裹妥当,囫囵儿卷起,打成一个包裹。
两套衣裳质料均上乘,也并不如何狼犺,加上首饰的分量,绿桃也能轻松拎起来。
又打量一眼还恍惚中的红彤彤李珏,再瞟一眼院中早换了松石蓝团锦袍子负手伫立的萧在渊,静听下人禀报什么,面无表情的酷模样,小心肝轻微扭曲一下。
——这家伙,穿成典型花花公子样,怎么还能神气得这么冤孽呢?
嘴角略微抽搐,绿桃果断转身,顺手摘掉李珏头上正红销金束发带,找不到家常软帽或冠子,便抄出自己袖中天蓝色帕子,小心兜好发髻,又抄起大氅裹住整个人,满意点头:那一身大红亮锦袍,很容易闪瞎各色钛合金狗眼,怎么出门啊?
才折腾差不多,萧在渊温和声音响起:“贤弟,这便走了?”
依旧是刚硬的命令语气。
显然,此人完全木有一丝跟人略商量行止的自觉。
李珏机械点头应道:“是。”
萧在渊语气有些龟裂:“玉儿有甚不快活处?”
小样,不大声招呼就把李珏折腾得小心肝如同过山车,半句解释没有,居然还不爽了?
绿桃找不到手帕角,默默咬自己手指头。
——难道,难道面瘫君竟然傲娇了?
噗嗤。
李珏一激灵,从恍惚从醒觉,努力收敛凄怆神色,端正出面对兄长该有的尊敬和欢悦态度,规矩答道:“赖哥哥辛苦,双玉都好。”
看清楚他竭力收敛的纠结,绿桃以为会哭笑不得这孩子的傻执着,没料想,心却隐约发酸。
无声叹口气,弯腰抄起忒值钱的包裹,绿桃笑嘻嘻道:“三爷,在这里歇息得也彀了,不如也院子里等着,岂不是行动更利落?”
萧在渊见他们出来,半句不问绿桃怎么多了个包裹,只默默转身,不疾不徐当先举步。
知道李珏没那么快转过心态,又不敢当着萧在渊的面拉拉扯扯,绿桃只好小声提醒:“三爷,且跟着世子爷走?”
破天荒没有任何下人随行,只三个人迤逦走着。
没多远,就已经穿出这个明显是正房的轩敞院落,转过一进只做了一溜三间正房、半扇厢房的收纳用途后院,萧在渊沿拼花砖路绕到两颗才萌小芽苞、依稀是碧桃的树后,居然亲自掏出钥匙,开了院墙上几乎看不出来的焦木小门,很自然地随手拆了个钥匙,扔给绿桃。推门便进到一个十余步方圆的小院子里,绿桃很自觉地回身掩门,推上插销。也不敢东张西望看花圃鱼缸,只默默琢磨天还冷,那树干曲的大概是老柿子树,枝条细密的或许是枣树……没有叶子,只能大致猜猜。
贴墙根绕过去,没几步,萧在渊又掏钥匙开门,也给了绿桃一份。
很有眼色地同样插上门闩,绿桃默想着“这时代没有两边都能锁的装置,只要边插上门,园子就走不过来了”之类的无聊问题,茫然再跟几步,突然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条两边夹墙的小路,怎么这般眼熟?
萧在渊充耳不闻绿桃的大惊小怪,施施然又一拐,推开门,果然,入目就是李珏起居小院的紫藤架。
绿桃敬业地当先奔过去,打帘子请两位爷进门落座,一躬身招呼“婢子去要泡茶的热水”,顺便拐个弯,把背回来的包裹往暖阁床头一扔,就提裙子快步出去。
往前头过厅边耳房的茶炉子才走几步,就见许婶子伸脖子搭凉棚地候着。
才看清人影,许婶子已急忙道:“三奶奶总算出来了……家里规矩严紧,那院门关着,没人敢去探头探脑。只是前头来报,珑二爷要启程回南边去了,前头花厅坐等着,想趁今日休沐,跟珏三爷当面交代些家务。不知三爷在不在家?”
急忙吩咐好茶水,绿桃又匆匆赶回屋,帮着换好家常杏色道袍后,让李珏去前头。
萧在渊独自坐着的厅堂……温度很低啊。
换一遍新茶水,绿桃蹑着步子退后,刚想尝试悄没声溜进卧室,就被冷冷叫住:“尔意欲何往?”
明知道房间里再没有旁人,装傻都不可能,绿桃耳朵肩膀都耷拉下来,乖乖答道:“想去整理带回来的衣物首饰。”
萧在渊讽道:“好记性。”
了悟他没有要收回或者阻止的意思,绿桃高兴起来:“首饰太贵重,自然替三爷收着。那几件衣裳着实好看,婢子只是爱不释手……”
萧在渊鼻子里低低嗤一声:“李氏豪富,怎生养出这种眼皮浅的丫头。”
大有“你太没素质了真不配伺候我宝贝小玉儿弟弟”的意味。
想到每次李珏笑吟吟唤“娘子”,萧在渊脸色总是很精彩,绿桃大度地忘记他挑衅的恶劣,并时刻提醒自己牢记此人的破坏威力。
被讥讽守财奴什么的,有毛关系啊?
小女子当然不跟大贵族计较!
心念一转,绿桃小心翼翼答道:“李家的族规与众不同,并非如律例般,成年后诸子均分家产。定规长子承袭全部生意,幼子只是替兄长卖力气,分家也只能带走非借祖产本钱立业、自己白手创的产业。三爷是二房的次子,故而,得不着几个钱。瞧这轰轰烈烈的家业,都该是珑二爷的。”
萧在渊嗤道:“双玉身晋朝廷命官。”
绿桃才不敢跟他辩论大明的官员俸禄低到几乎没有之类,只扯歪了话题:“设若三爷不借祖产出息,便能花用,胜过枯等外头贽敬,或胡乱过穷翰林日子。只是……”
萧在渊眼神忽锋锐,讥道:“只是想诓萧二爷出甚么力?”
——呃,思维很敏锐啊。
仔细回想刚才对话,确定没甚么逾越的地方,绿桃才小心翼翼道:“珏三爷落地便锦衣玉食,若析家产后落魄,莫说婢子心酸,渊二爷也未必看得过眼罢?”
不知是不是被自家人很亲近的称呼取悦了,萧在渊轻轻哼一声。
带着隐约鼓励的意味。
绿桃再接再厉:“渊二爷知晓国债的事,当知有合适抵押的话,风险便小,从中操办的钱庄大有斩获。只可惜各方都已觉出滋味来了,总是朝廷再发新债,多半是落入严操纵,亦万万轮不到禄庆堂。却有许多海外蕞尔小国,都想用这法子筹钱款,只怕……”
萧在渊眉头微皱,倏尔转过身,炯炯盯着绿桃。
——制定规矩不能只靠武力,但不能没有威慑性的武力啊。
领先时代的跨国金融事业能不能开端,就看这一搏啦……哼哼,萧在渊,如果你的回应不给力,绿桃不能代表月亮消灭你,只能代表李珏蔑视你!
默默为自己打气,绿桃依旧低着头,规矩地继续道:“禄庆堂能攒出炮舰人手,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没有懂行的带着操练,照旧一盘散沙,济不得甚事。”
萧在渊眸中光芒猝然冷戾,竟异常璀璨。
死盯着绿桃,忽问:“双玉知晓否?”
纯真地眨巴眼睛迎接压力,绿桃很自然地答道:“三爷是读书人,从不耐烦管生意经济。”
萧在渊冷冷又问:“炮舰人手在何处?”
心里偷偷喊声“耶”,绿桃毫不掩饰小女子得意的笑吟吟:“如今在小琉球岛。那处说到底是二房生意,若渊二爷肯援手,禄庆堂大可买些一等好炮舰,出海再租地方,近则吕宋,远则暹罗、苏禄、满剌加,看哪里有合适岛屿,都使得。”
有了海上武装力量,除了成为代理东南亚各小邦发行国债的跨国银行,还大可以抢先驻扎易守难攻的马六甲海峡,收欧洲各国商船的过路费。
等赚足了钱,再去跟好说话的暹罗商量,买下不容易惹战火的普吉岛使用权,挑无敌海景修热带别墅,啦啦啦……
萧在渊神色一凛:“丫头,谁支使你借双玉名义,来撺掇虬髯客行径?”
——海外直接打根基的算盘,这样就被看穿了啊。
不过,武力值爆表的某渣,智商居然还挺高,导致很瞧不起人呐……
哼。
绿桃不动声色,只笑眯眯解释:“李家世代漂泊南洋,些许小岛,自然熟识。绿桃又得三爷信任,打理生意。不必旁人调唆方知晓这些,只是替三爷谋划罢了。”
仰头又想些时,萧在渊漠然自语:“精干人手,带二十家丁,便足够操练。”
绿桃狗腿地点头:“先从私逃南洋的汉人中选骨干,但凡有了根基,再慢慢招揽人手。”
搞定关系财产根基的大事,绿桃心情大好,飘着回卧室,慢条斯理收拾顺回来的美衣裳首饰,完全忽视了外头谈话。
不久便回来的李珏也好脾气,并不使唤绿桃端茶递水。
眼见天色渐暗,绿桃这边也全分门别类收拾妥当,只留下一块红盖头,对那华美七彩的刺绣爱不释手,便随手撂床边桌上,伸个懒腰,去厨房盯着晚餐。
有萧在渊这种派头奇大的客人在,还是第一次留他用饭,不敢怠慢。
出厅堂,见李珏正跟萧在渊对坐下棋,两个人都有些深思不属,偶尔冒出几句“徐次辅虽也是松江人氏,切莫奔走太殷勤”之类的很正经话语,也很快冷场。
不知不觉,夜已深。
托腮对着一盏灯,绿桃愁眉不展。
空气中飘荡着诡谲的气味。
萧在渊早放弃胡乱找题材闲话,不搭讪,也不说走,只端庄大气、森严无比地坐在……床头。
李珏日常作息没法保持——这么一座大佛明晃晃蹲守,总不能照常去那啥吧,谁不知道那些滋润工作是为了取悦男人,却不很雅观,最好表被男人参观。
所以,李珏只静静坐在茶桌边,目光有些呆滞,定定望着红艳艳的盖头。
忍啊忍,其实绿桃很想把一个哈欠忍回去。
无奈啊苦闷啊,在这个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天黑之后看闲书都嫌太费眼神的悲催世界,被迫习惯了早睡的某人,杯具地困了。
无奈饭票和大神都热衷cos木雕,只能是绿桃小小声询问:“渊二爷,三爷……夜深了,歇息罢?”
床边,板正坐着的萧在渊脸色看不出端倪,依旧僵着扑克面孔,只深沉无比地“嗯”了一声。
桌边,重新沉浸在恍惚中、神色忽而期待忽而凄凉的李珏,则默默转头看着绿桃,颇花费些时间,才好像听懂了她的建议。又似自伤若意外地看一眼还不挪窝走人的萧在渊,低声答道:“嗯,歇息罢。”
默默自我催眠,忽略掉多出来的家伙。
绿桃努力自然地走到李珏身边,帮他卸下衣裳。
才剥下回来后换的家居道袍,刚露出素色圆领中衣,李珏转头死死瞧着萧在渊,像是期待什么,又有点要哭出来的神气。被岿然不动的萧在渊漠视后,眼圈有些红,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委屈,却还是开不了口,只猝然拈起火云般红盖头,走到萧在渊身边坐下,才自己抬手,一罩。又伸开双手——这身体语言,是让绿桃接着服务。
突然想起什么,绿桃手抖了一下。
侧头看。
萧在渊却一动不动,瞪向前方虚空。
只下颌咬合得更紧了些。
竭力控制手脚,绿桃到底是哆嗦着,帮李珏褪下了素长袍。
跟红盖头一样耀眼的软缣兜肚,玫瑰花刺绣得格外娇艳。腰间只系着早晨穿上的玉色短绢裈儿,露出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浅蜜色滑腻肌肤,身体线条带了些男性的棱角,也依稀有书生的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