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座之右设高高的魂帛,又结有绛色的铭旌,按贵族身份长足九尺,上头一溜儿销金字,写着“诰券袭封一等靖海侯萧公之柩”。
丧事啊,怎么里外透出奢靡气派,把绿桃竟看着直眼花。
当然,还有很多明器,是她看见也叫不出名字的。
更醒目的,当然是灵位侧面跪在地上的萧在渊——只能猜他是,因为整个人趴跪在地上,看不见脸,只觉得雄躯熟悉,穿敞口、露出毛边儿的粗麻布斩衰服色,里头是粗本色白布的丧袍。
他身后还一溜儿跪着五个小萝卜头,也都披着麻布衣。
戴披麻级别重孝的只这六人。
——绿桃心底的小人不由纳闷,萧在渊不是只有三个儿子咩?怎么……
眼光再往下头溜,分几排跪着好些人,年纪很参差,几岁到几十岁都有,服色也不一样,从白布孝袍到简单的素色衣裳都有,不难猜是萧家其他房的子侄晚辈,或者更远的族亲之类。
骤然响起笛子小鼓的细乐,吓了绿桃一跳,赶紧瞧,张白圭正规矩磕头拜祭,长哭一声。
李珏则满面忧色,默默瞧着叩首还礼的萧在渊。
等张白圭起身退开,李珏上前双膝长跪,纳头就拜。
绿桃知道假装成下人身份进,没资格行奠礼,赶紧缩到道士队伍旁边,偷眼瞧着李珏也是匆匆哭一声,就欠身欲起。
旁边萧在渊却没有照旧叩首还礼,还直挺挺跪着,炯炯直视李珏。
虽蓬头披粗麻、神情憔悴,萧在渊的冷冽煞气却半分不减,胡茬子凌乱的面孔湛朗厉矍,线条更如刀削,语气格外沉着:“义弟,未及引你谒见家父,做哥哥的憾恨至深。今儿……就补了罢。”
李珏身体晃一晃,静默片刻之后长号一声,匍匐在地,恸哭了许久。
好容易止住哀伤起身,颤巍巍拭泪,快步到端正叩首刚抬头的萧在渊面前,又单膝跪下,执手哭道:“哥哥……节、节哀……”
一句话没讲完,又泣不成声。
萧在渊方才凌厉的气势也撑不住了,反手把李珏双手抱握在掌心,只不说话。
——孝子的身份在这里,除了哭,萧在渊确实不适合发出任何声音。
无奈李珏伤心失态,显然忘记了事体,绿桃只好小心翼翼蹭上前,跪在李珏旁边,哑着声音道:“渊二爷,小的伺候珏三爷去东墙下倚庐候着。但举丧略歇时节,过来吃些粥。”
萧在渊眼神温暖了一瞬,却垂泪摇头。
旁边张白圭忽开口道:“《问丧》曰,居亲丧,寝苫枕块,寝不脱绖带,更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故邻里为之糜粥以饮食之。双玉赠粥正是因袭古礼,请侯爷受了罢。”
萧在渊抹一把泪,哀毁着略点头。
下头跪着的那一溜显然都松了口气,演戏功夫不够的或者太小的,都露出了“总算可以歇歇去吃东西”的渴望表情。
萧在渊叹口气,就要挣扎着起身。
跪太久自然血脉不和,萧在渊简单的动作也做得艰辛无比,直到李珏伸手搀扶,才跄踉着站好。
神奇的卢拾一不知从哪里钻过来,捧着一根老藤拐杖。
萧在渊居然颤着手接过,僵硬地扶仗而行。
进了四面透风的芦棚,绿桃先递上带来的粥盒。
李珏跪坐在他对面,亲手递盒子巾箸,始终面带哀戚,无声瞧着萧在渊默默小口啜粥。
给卢拾一递了个眼色,立刻接到回馈的手势。绿桃拿出“我是守礼佣人、不耽误主子们继续忧伤”的造型,躬身随卢拾一退出。
跟着他绕几个弯,很快穿过一片哀哭声音和梵唱道情腔调,到了个安静房间。
卢拾一伸手引绿桃入内,也不让座,只拱手:“请问小哥,是周禄掌柜的甚么人?”
严肃还礼,绿桃问:“卢管事,莫非忘记了泉州并肩御敌的律韬?”
卢拾一脸色顿时很精彩。沉吟片刻,显然知晓了她真正身份,却再次拱手道:“周……呃,周大兄弟,不知是李三爷有事吩咐,还是令尊带话来?”
绿桃牵记李珏那边,效率地说道:“侯爷曾亲口允诺,同禄庆堂合股国债生意。家父却道不知怎生开始,故命绿桃来接洽,先划出些规矩,下头伙计们好去办。”
卢拾一点头:“正当如此。”
——听说,这种贵族家庭的家主,比如萧在渊本人,大多不会亲自管理庶务。或者指定个得到信任的庶出兄弟或庶子掌管,或者交给管家。
如今的靖海侯府,萧在渊没有同父的兄弟,庶子又小,自然是管家负责生意。
想清楚这一点,绿桃拿出“请你决断”的架势,掏出准备好了的纸,了一眼,道:“首要便是划定析分利益之法。本金、海船、奔走人手均禄庆堂出,侯爷答应了派精干人手,带二十家丁敷用。生意开始后,除去营运本钱,及累计扩大规模的资金,双方五五平分利润。”
听见“侯爷答应”这词时,卢拾一眼神凝重,却没说什么,只点头表示认可。
绿桃赶紧道:“其一,需操练人马如今在小琉球岛,卢管事何时能命人动身,请递个信儿来,禄庆堂出海船,把人送去。”
“其二,小琉球到底离福建太近,大张旗鼓操练起来,惹动朝廷注意就不好了。禄庆堂已联络暹罗王,每年奉一千银子,租借下普吉岛,还要到那处去操练。”
卢拾一的表情,像是很想问“普吉是什么东东”,却很有风度地只点头,继续默默听着。
绿桃清楚他的工作是转述,也懒得多解释——有啥不明白的地方,萧扑克有的是办法来问不是嘛。
抓紧时间匆匆又道:“操练炮舰火器需费时日,但国债账期都是每年支利息、三年或五年后还本,生意并不需要等这些都妥当才开始。若自家舰队练妥之前,已需要威慑赖账番邦国王,还请侯爷斡旋,借些人手。”
卢拾一终于听懂了萧家在生意中起的作用,端庄点头。
绿桃继续介绍下一条款:“兵炼成后,不妨改驻满剌加南端。那海峡将来会成通航要衢,守稳海峡口,只收往来商船费用,便成啦。”
——嗯,绿桃是很有契约精神的商务人士,长远规划什么的,当然要跟重要合作伙伴通气啦。
至于萧在渊会联想什么……等他从孝子大戏中脱身,才有空来找麻烦是吧?
那时候,绿桃当然不会傻傻等他的雷霆啦。
假装没看见卢拾一的震精,绿桃拍拍手,总结道:“上头说的,都在这文契中,一式两份。禄庆堂大掌柜周禄已经画押、摁了手印,收到卢管事画押的那份,便开始啦。”
卢拾一并不问什么时候开始有分红、预期收益多少这类商务问题,只肃然拱手:“只怕尊东家等急了,请。”
于是,两个人又很快回到芦棚。
张白圭站在门外,戚戚焉地长吁短叹,念叨着“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绿桃哪听得懂,只匆忙进棚子。
只见萧在渊神情呆滞,直挺挺跪着。
李珏跪在他对面,双手合拢握着他的双手,哀伤却没有再流泪,只低声道:“……朝廷律法不认结义之亲,双玉却无法置身事外。远哥哥容了我以义子礼拜祭一哭,做弟弟的,不能辜负金兰之义。”
——第八卷·义结金兰·完——
第九卷:天下之大
零八一、终于出发啦
灯下,绿桃没心思去检点屋中间堆起来的箱笼,只忧心忡忡絮叨:“许婶子跟我娘年轻时候就要好,一同服侍二太太的。可是她运道不济,男人随二老爷出远门,死在海船上,唯一的闺女去年又难产,说没就没了。如今,只一心一计跟着我们度日。”
开始李珏只心不在焉听着,后来也有些动容,只默默点头。
绿桃刹不住,一路碎碎念下去:“我这一走起码数月,你又讨厌旁的丫头小子近身服侍,偏生还离了人连碗水都不会喝。只是许婶子固然贴心又忠心,到底年纪不轻,若觉得碍眼,不妨再挑个合适的丫头……”
李珏摇头,浅浅微笑:“你相公瞧许婶子就很合眼缘。”
托腮叹口气,绿桃很挣扎:“照理说,三爷在京,身边没有妥当的人服侍,绿桃不该去暹罗普吉岛那么远……”
——其实她哪里是关心生意进程和海军大业?
只是想亲自去挑个做海景别墅的地方,漂亮悬崖、细腻沙滩、红树林和私家码头,最好一个都不能少啊啊啊……
李珏的态度却很鼓励:“虽说如今我有功名在身,生计无忧。到底李家冒死走海外近百年,是爹爹赠了禄庆堂,家传渊源自不可轻抛。幸而得绿桃相助,能不惧出海替我分忧,承担要紧生意。”
权衡良久,绿桃一咬牙:“那……没有熟悉的人服侍,三爷的保养秘方儿,不妨停一停?”见李珏黯然垂头,又加点砝码:“虽说这是二老爷荐的方子,许婶子也忠心可靠,到底三爷如今是正五品朝廷命官了,少个人知晓,终究好些。”
李珏迟疑片刻,皱眉道:“想来许婶子未必多嘴。”
嘚,劝说错了方向。
握拳,绿桃尝试着换个角度,掰着手指头,很严肃地掰理由:“老侯爷才做满七七,侯爷昨儿苴杖发的丧。今儿卢管事正找了人,去给侯爷住的倚庐内壁涂泥挡风呢。想来勋贵之家规矩大,侯爷又生性纯孝,想来,甚么三月不沐啦、百日卒哭后倚庐才铺设不纳头蒲席啦……多半会照古礼。这么说来,一年小祥后拆棚子建小屋白灰涂墙做垩室,二年大祥才能复居正寝……依稀记得,这之前不能有房事罢?”
李珏一惊,冷汗涔涔而下:“多亏你提醒!”
——叮!
搞定!
心里偷偷对天才的绿桃姑娘比了个“V”,她的表情更严肃了:“想必到大祥礼成,绿桃也回来了。”
李珏擦掉额头汗滴,道:“这趟是岳父亲自陪你上路,老人家行商有年、海路娴熟,想必都极是妥当的。只不知书信怎生往来?”
绿桃轻松笑道:“禄庆堂本钱并不大,真正一笔大生意,便是几年前替侯爷盘活制火器的军费,发国债赚了些。京城里只剩银子换铜钱之类小生意,自有两位管事的日常盯着。爹爹携我去海外找新商机,却也不着急,多半先松江上岸,带上我弟弟——”
李珏皱眉:“回来还到松江否?”
绿桃赶紧道:“这个自然。珑二爷把次子过继给了三爷,之前担心太小不好行路,回程自然要专程去谒见珑二爷同二奶奶,把小哥儿抱回来……对了,说是该当你替哥儿取名字,如今只胡乱唤作小宝。”
喟叹一声,李珏低声道:“只怕珑二哥心里苦。”
绿桃偷偷撇嘴。
——长子继承家业了,次子过继给亲弟弟做嗣子,可以继承叔叔的家业安身立命,还凭空得一个官宦子弟的身份,李珑他到底苦个啥?
饭票的面子还是要给滴。
绿桃嘴里应和:“珑二爷兄弟情分重,想必不至于多想。倒是珑二奶奶那里,绿桃必定当面去叩个头,好生谢过。”
絮絮说着家常话,忽见蜡烛已将燃尽,绿桃急忙起身铺好衾被,道:“只恐天将明,三爷可熬不得夜,明日还要去衙门,这便赶紧歇息罢。”
李珏躺下了,仍不肯放下牵记,道:“虽说自家的海船极放心,到底立块官眷的牌子罢,免得宵小作怪。”
想着船上无聊,补眠最合适,绿桃也不急着睡了,笑应道:“也就出京到津门这一路船只多些,换成海船后,还能有甚要避让的?很不必麻烦特地立牌子。若遇见往来拜会,也多事。”
李珏道:“只说你去小琉球岛,替夫君向公婆请安,再简单不过,何来麻烦?”
绿桃笑道:“反正不去扰攘驿馆,也可托辞船上只有女眷,不便交际。若这么说,绝不至于影响三爷的官声,弄个牌子也不错哈。只是海路空茫,又有几个人瞧见呢?”
李珏忽地忧道:“绿桃也知晓海路空茫……若不巧遇见倭寇或海盗,可怎么好?”
——虽然萧在渊狠打了倭寇一轮,但这玩意产生的基础,是日本战国乱世,没了饭碗的浪人到处都是,杀掉一拨,还会来下一拨。
要没有人身安全的基本保障,谁敢出门旅游啊?
绿桃是投奔无敌海景去的,当然想留着命好享受海浪啊。
心感李珏血亲般牵念心意,绿桃语调轻松地解释道:“三爷放心,倭寇更不足惧。李家商船能纵横南洋,靠的正是火力强悍。这回小琉球岛拨来给我们的船并不怎么载货,更像炮舰。”
李珏皱眉:“炮火厉害,也未必就万全。东南沿海人人知晓,倭寇的武士刀甚是厉害。”
绿桃道:“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这次出行很必要啊。三爷知道,正是嫌小琉球太近福建,才特特去普吉岛,找合适训兵的地方。这次同行,船上有萧家派出同禄庆堂合作的二十余人,里头有两名萧氏族人,想必是高手。”
松口气,李珏道:“以萧家世代掌兵之能,纵然有倭寇侥幸躲过炮火欺上船来,亦万万讨不了好。”
歇了一忽儿,又低声笑道:“总是忘记,绿桃并非从未出门,在五百年后,能独自进京求学谋差使,想必区区旅途,毋需忧心。”
绿桃笑嘻嘻念佛,道:“可不就这么回事?”
李珏叹息。辗转了许久,忽问道:“不知如今这世道,绿桃可喜欢?”
眼角顿时酸涩无比。
——独身的话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户口,嫁人的话必须面对合法纳妾的现状……太坑爹了有木有?
如果可以后悔,死也不会来大明。
如果能够选择,她情愿天雷一点女穿男,嘤嘤嘤嘤……
哽咽一声,绿桃悄声道:“不喜欢。”
李珏沉默片刻,也低声道:“但凡有甚么能令你欢喜些,便毋需顾虑,放手去做。力量所及,我总是情愿帮着你些的。”
暖洋洋滋味洋溢开,无声抹去眼角湿润水滴,绿桃撑着笑道:“想到要出海,我已经欢喜了。”
李珏不再说话,只低低“嗯”一声。
音调中,透出些带困意的滞涩。
窗外,墨色的天空已隐约泛出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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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靠岸啦!”
“松江,松江新码头!”
……
绿桃被喜气洋洋的声音吸引出来,慢慢挪到船楼甲板,只见处处堆满了人,连船舷都站了些,大声笑嚷着下帆、出桨,更有十几个抬锚的。
被众人的欢喜感染,嘴角不禁往上弯了些。
身边,传来周禄的笑声:“谢天谢地,三奶奶总算好些了。”
揉揉太阳穴,绿桃神奇地觉得确实精神些了,笑道:“爹爹不必担忧,只听他们说快到松江码头了,便觉得好了不少。”
周禄跟着放松了些,转眼又颇担忧:“自通州换船,津门又换海船,迤逦行来十二日,确实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