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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缘下——by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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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桃的注意力却被逐渐到眼前的熙熙攘攘码头吸引,惊道:“这便是新码头?”

捋着胡须,周禄满面红光,一副与有荣焉的架势:“萧侯爷镇守南京时,便已着手建港。三十年前只是寻常的北仓渡口,如今能停泊出海大商船,不虞百帆。”

笑嘻嘻看着自家打了鸡血般的老爹,绿桃凑趣道:“爹爹怎生这般清楚?……啊,对啦,上次建这港口,融资便是禄庆堂的生意,女儿记得对么?”

周禄一拍大腿,呵呵道:“可不就是!想当初,建港口事,侯爷知会浙江巡抚王大人,由王大人上奏建港有益镇守,且利民生。朝廷准了可建,却不见一分银子。商家却急需港口,于是萧侯爷出了名头,向民间借钱。”

绿桃撇嘴:“咱们辛辛苦苦折腾,不过挣些抽头利润。萧家牛啊,只出名义,岂非到时候港口就是他的了?”

周禄严肃摇头:“小码头也就罢了,这般大港口,怎能总是私家的?王巡抚曾布告,萧家出面收码头停泊费用,还当初借钱出来的民间资财,待加利息还尽,港口便归松江府管辖。”

这个“借钱修公共事业、收费还贷”的模式,自然是绿桃暗示、启发给自家老爹,又由老爹变成禄庆堂的高招,转给萧在渊实现的。

哼哼,这就是权贵!

——不需要赚钱模式或者灵感,就能坐着收费,轻轻松松达到“数钱数到手抽筋”,实在叫人太不爽了啊。

可绿桃自己不也是,赔出笑脸凑上去,哀求人家合伙……

船终于靠岸,绿桃被在京新买的丫头绢儿、绸儿搀扶着,慢慢走下跳板。

心里默默赞叹,上海滩能够成为十里洋场,果然跟它是个天然深水良港分不开。两层楼高的船轻松靠岸,不必小船中转,省多少装卸费用和时间啊。

对于出口大批货物很可能是瓷器的中国商人来说,集资建港口,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坐船久了,刚刚踩上实地,人似乎还在晃动。

隔着厚厚双层纱的帏帽,瞧一切影影绰绰,只喧嚣声铺面而来:下锚喊位置的、挑夫喊号子的、呼喊指挥卸货的,加上或有小商人来回溜达嚷嚷“有货找搭船到吕宋”的,到处是贩货郎兜售热食……

绿桃差点栽个跟头,条件反射地紧紧揪住身边娟儿。

绸儿则还算机灵,上前一步,喝道:“兀那汉子,远着些!……休得冲撞官眷,还不让开?”

比念咒还灵。

听见绸儿声音的人,都迅速避开了。但码头实在是太热闹了,更多没有听见的挤着路过。

绿桃正郁闷,忽见齐刷刷两排身影从后面追过,很快站得齐整,硬推出一条路来。头里似乎两个高大背影,随意站立,就威风凛凛。

心脏突然跳漏了一拍。

这身影……为毛有那么些眼熟呢?

正狐疑间,耳边响起熟悉的冷冽嗤声:“才出京过旬日,便忘记甚么是官眷身份?”

绿桃郁闷地还击:“不过一个身份罢咧,又不是真的官太太,一时忘记装,岂非极寻常?”

冷哼。

努力迈动软面条般双腿,按周禄指的方向,慢慢挪向不远处候着的软兜,绿桃细细声怨念:“忘记等人肃静道路,跟扔下刚刚涂泥的倚庐跑出来,也不知道哪个罪过大些。”

冰碴般声音响起:“咄,听出来了?”

软兜就在眼前,但船上晃悠了十几天的某人,情愿踩着地面再呆会儿,于是摆出委屈造型,小心翼翼道:“不知渊二爷有甚吩咐?”

故意念走些音,听起来就像“袁二爷”。

其实她隐约猜到,萧在渊肯定就是同时上船的两位“萧氏族人高手”之一。

借个胆子,她也不敢盘问这厮不乖乖居丧,跑松江来干嘛,只问:“原本萧府的这些人都是李家贵客,定然到李家歇息的。不知渊二爷的意思?”

萧在渊效率地答:“照旧便是。”

绿桃就扭头对周禄道:“爹爹容禀,这位渊二爷,以及……”

沉默的男子开口:“萧七”。

差点咬了舌头,绿桃却只能深呼吸镇定又镇定,继续道:“还有萧七老爷,都是我禄庆堂的上宾,却不便让长房出面接待。爹爹看……”

周禄很利索,上前恭恭敬敬拱手,道:“李家老宅在松江乡下,往返不便。小老儿也只住松江府,并不回去。只是松江府的宅子,只是李府爷们出来办事暂居的,未免简陋些。”

萧在渊漠然问:“七叔的意思?”

萧耘——也就是李珏的授业恩师萧七先生——淡然答道:“都按二爷的意思。”

嗯,这个态度是来打酱油的。

萧在渊很快决定:“就住松江罢。”

绿桃赶紧对萧耘补充行礼,才态度更恭敬地请求:“妾身尚需回老宅一趟,叩见自家长辈。迁延行程之处,二位爷万万包涵!”

零八二、卫国护民真豪杰

十五岁的男孩子,身段正抽条显得有些细,声音没全变好还有些怪,但眼睛黑白分明扑闪扑闪……

虽然周家基因中等,跟李珏小时候的天使模样不能比,但也是个萌物啊!

瞧着亲弟弟鼓着腮帮子不爽的表情,绿桃托腮做少女状,笑眯眯问:“谁招惹我们毅小爷啦?”

无奈地撇一眼傻乐的姐姐,周毅小萌物更不爽:“还不是为姐姐受气的事!”

绿桃端正成严肃的表情,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拜见珑二爷和珑二奶奶,说话行事虽不亲热,也都说得过去,这就算是受气了?还是毅小爷心高气傲,受不了人家不上赶着拍马屁?”

扭头,周毅怒:“爹爹反复教导过,李家原是我周家的故主,岂敢挑剔周家嫡出二爷的礼数?只是,姐姐如今有五品诰命在身,珑二奶奶名义上是乡绅主妇,实不过商家妇罢了,却装甚么主子样儿?嘴里说自家妯娌不能见外,人还坐着等姐姐蹲礼……哼。”

惊喜地看着弟弟,心里有暖流缓缓涌动。

绿桃逗趣的笑容不见了,发自内心地欣慰,笑劝道:“哎唷唷,毅小爷这便恼了不成?况且,珑二奶奶进门后,姐姐还是珏三爷的丫头。瞧着往日奴婢居然有了诰命,略微不爽些,也是人之常情。”沉吟片刻,声音低了些,又道:“珏三爷肯明媒正娶,还替姐姐请了诰命,那是感念爹爹当年忠心护主。”

假结婚什么的,就不要拿来戕害青少年了哈。

周毅愣一下,扑上来握住绿桃的手,眼眶都憋红了:“往日弟弟随娘亲在松江侍奉爷爷,并不知晓这些事。姐姐委屈了……”

趁机伸手揪一把少年硬扎扎头发,绿桃心情大好:“再怎么样,做诰命总比做丫头强,姐姐委屈甚么?”

周毅发狠道:“如今爹爹肯带着我办事了。带我再立些大功,姐姐便更好过了!”

不由暗地失笑,绿桃面上却认真点头,添油道:“这才是正理!哪个女人不盼着娘家出息,腰杆子能更硬挺些?听爹爹说,弟弟看帐很通,若成就些自己家业,孝敬爹娘不说,姐姐也欢喜。”

振作片刻,周毅又迟疑片刻,小声问:“姐夫是翰林学士……官宦家老爷,多瞧不起商家。”

绿桃偷偷翻白眼,面上反而更端整,正色道:“若缺了商家辛苦贩运、通济天下有无,偌大中原亦不过叠加的村庄而已,何来富庶强盛国家?商家积累财货并非容易,风险也大,只是有累加效应,成规模之后,便显得比耕种富有,才惹来朝廷打压贬损。瞧不起商家的官老爷,若真个是大清官也就罢了,若爱钱如命,私下里敲剥百姓,还真是商家辛苦赚来的银子更高贵些。”

周毅顿感振奋,也不禁有些疑惑。

只觉得这说法闻所未闻,实在古怪了些,便低头不语。

只听窗外略沧桑的声音感慨笑叹道:“李三奶奶说得好道理!闻所未闻,却也颇引人思忖。”

绿桃愣一下,盈盈起身,略扬些音量,笑道:“可是先生回来了?”

果然是萧耘答道:“老夫自持身份,称得上三奶奶长辈。如今说不得,便动用这张老脸些许情分,携侄儿登堂入室了。”

显然是有话要说。

——萧耘还不到四十,风度翩翩的美大叔一只,放到现代,评选杰出青年绝对木问题。自称老头子什么的……表太萌啊!

走神YY片刻,绿桃立刻定住心思,吩咐周毅:“明日便要登船,弟弟且出去瞧瞧,帮着爹爹盯装船要紧。”

打发走了需要保护的不情愿少年,绿桃才恭恭敬敬道:“先生是珏三爷恩师,渊二爷又是义结金兰的哥哥,自然都是通家之好的情分,毋需避忌。若有甚么要吩咐的,快快请进,容妾身奉茶恭听。”

进来的叔侄二人都风尘仆仆,穿着方便赶路的束脚衣裳,外头罩不起眼的茧绸袍子。萧耘一身苍灰,萧在渊则穿靛蓝。但气度一清矍一刚烈,实在养眼。

赶紧见礼请坐,又忙忙命小丫头换新茶。

绿桃亲手奉茶盏在桌上,摒退丫头远远到院门外守着,来人便高声禀报,才回下手站定,恭敬道:“婢子绿桃,叩见萧七先生,叩见侯爷。”

萧在渊低低“嗯”一声。

似乎是赞赏她按长幼参见,而不是先尊爵位。

听见绿桃自称丫头,萧耘有些惊诧,神情却不显,只从容笑道:“许久未闻这等高论,直抵《管子》精辟。怪道双玉不论尔出身,另眼相待,邀媒量珠聘娶。”

萧在渊眼神只沉了片刻,又颇锋锐了一瞬,却只喝茶不提。

绿桃决计没胆子卖弄,只低眉顺眼等吩咐的样子。等萧耘命坐,就乖乖下手椅子上抚膝盖偏身坐下,继续练垂眼皮娴静大法。

结义大伯子跟义弟媳妇之间要避嫌,沉默喝几口茶,还是萧耘开口:“月前,倭寇又大举窜扰,东南沿海数省遭难,不同往日多在闽浙,此番盘踞浙江居多,江苏通州、如皋、绍兴、嘉善等地均有滋扰,或劫掠田庄,或围攻县城,江、浙百姓颇苦之。”

嘉善?

绿桃大惊,这不就是上海附近吗?

转瞬按捺住发问的冲动,安静继续聆听,精神却集中了无数倍。

萧耘轻微点头,又道:“朝廷甚怪巡抚王忬抗倭不力,迁其以右都御史的身份巡抚大同。三十二年五月间,命张经张廷彝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办讨倭。又查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李子承昔抗倭有功,便去年六月命暂署为浙江巡抚,擢右佥都御史衔。”

脑子里“叮”一声,绿桃脱口而出:“侯爷镇南京有年,杀伐倭寇功勋最高,怎生……啊,对了,当时侯爷在云、川、藏那边用兵……”

说话间已经觉得不对,想握住嘴,又觉得太过刻意,神情顿时尴尬。

萧家叔侄对视一眼。

萧耘面不改色,继续道:“张廷彝在陕西三边总督任上罢免,后起为南京户部尚书,旋因知兵事而改兵部,才临危受命总督六省抗倭。”

绿桃已经听出了些头绪。

萧家世袭靖海侯爵位,向来军事力量偏重沿海,萧在渊本人也镇守南京还几年。

刚才萧耘提到两位大员,六省抗倭军事总督张经曾经是南京兵部尚书,那个浙江巡抚(松江、嘉善等都归属浙江管辖)李子承也曾镇守徐州,在南通打仗。总而言之,理论上都是曾经接受过萧在渊调遣的大员。

本朝武将来历向来有三,最高级将领经常派世袭武将贵族领衔,比如开国时候的沐王爷,几次抚平交趾郡的英国公,被俺答越过长城如今打得丢了祖宗人的仇鸾,都是这种。

第二种就是文进士受命带兵,打仗效果好不好,本来是很听天由命的事。这种冒险精神很可嘉,有趣的是运气很妙,出了王阳明、杨一清、袁崇焕等等著名将领。张经、李天宠,以及刚被调走的王忬,抗倭大员胡宗宪(提拔戚继光的上司)等,都是进士出身。

最常见的武将来源,则是世袭小军官,承祖荫,成年就入军伍。这个团体数量庞大,但官阶往往都不高,被尖刻评论指为“功狗”。戚继光就是这个中下层军官阶层中的佼佼者。

也就是说,张经和李天宠都是萧在渊派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原来,萧在渊孝期冒死出京,并不是为了帮衬萧、李两家的生意,而是来给张经提供支援?

正恍神间,听见刻意的咳嗽声。

一惊,绿桃赶紧集中精神,诚恳道歉:“婢子无知,听这么要紧的事,竟想到别的,着实该死。”

萧在渊眉头略皱,却没指责。

倒是萧耘郑重开口问:“不知李三奶奶想了些甚么?”

人家叔侄这般开诚布公交代情况,绿桃也不敢装傻太过,把角色演砸,斟酌着回答:“婢子伺候茶水时,曾听过珏三爷同张翰林议论,道是严党门下党羽众多,福建有位姓胡的,对付倭寇也挺厉害。不懂这其中的干系,便想入神了。”

萧在渊点头:“确有此事。”

绿桃依旧瞎琢磨,眼神没法聚焦。

做师父的萧耘解释一句:“正因不容严党势力坐大,张廷彝这边用兵绝不容有失。”

绿桃赶紧点头,表示听懂了。

萧耘却拿出十足考问学生的架势,捋着胡须缓缓问道:“侯爷为何冒死出京,贤徒媳妇可想明白?”

装傻显然混不过去了。

——事态很明显,萧家世代勋贵,偏生天子好丹药,匿居深宫不上朝,太子又不得他老子信任,一年也见不着天家一面。于是,严太师趁机揽权,逐渐成为大祸害。

萧家本来就竭力低调,这时候更毋需煊赫军功,徒惹事端。

想来,萧在渊是怕江浙战事不顺利,真打到局势糜烂,他这个曾经有功之臣就不得不亲自带兵来弭乱,难免功劳太大。

可要是真全部说实话……

绿桃又不会傻到嫌自己命长。

琢磨一会儿,绿桃脸上显出想通了什么的神情,小小声道:“珏三爷教导过婢子,生平最佩服侯爷之处,便是从不争功劳利禄,却不忍见百姓遭兵燹流离之苦,勇于承担。想必侯爷忧心东南百姓生计,又不想夺情带兵来争功,便悄悄行事。”

——嗛,不敢挑衅你,不敢说真话,还不能用马屁恶心死你?

萧在渊愣怔片刻,眼神忽地深邃,暗藏喜色。

呃,好像他当真了。

萧耘却不由默默苦笑,勉强点头道:“这话有理。”

却不肯扮演承担众生苦难的基督,匆忙转话题道:“这数日里,远宁与为师已到军营瞧过,又同张、李二位大人数次会晤,均觉得,取胜一时不难,彻底靖安一方,却困难重重。”

说到正事,萧在渊肃然道:“倭寇数量不多,难治之处,在其勇悍不畏死,寻常卫所兵丁难敌。若提点大军去剿区区十数人,不仅难寻踪迹,且得不偿失,朝廷军费钱粮难支撑长久。”

绿桃不敢在装傻调侃,也正色道:“李家世代居于松江,昔年李二老爷的事,侯爷也是清楚的。故而珏三爷知道得多些,曾道,如今扶桑正是乱世,如同周家春秋年间,诸侯林立,彼此征战不休。”

萧家叔侄都一愣,正坐潜心聆听。

绿桃继续挖掘朦胧的印象,吃力地介绍:“扶桑制度,农夫低贱,武士则尊贵些。有些诸侯兵败身死,麾下武士不肯投效敌人,便无主,称为浪人。这些浪人绝不肯从事农桑,往往四处劫掠。倭寇之中精锐,便是这些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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