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在渊一击椅子扶手:“但凡扶桑乱世仍存,剿灭一批倭寇,还会再来。”
绿桃赶紧点头:“侯爷精辟,可不就是这话!——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侯爷啊,要不您王八之气散发,虎躯一震,灭掉产生浪人的根源?
桀桀。
萧耘也深思一炷香时分,才惊回神,把话题拉回初衷:“原本我叔侄不能离京太久,安排停当军务,便悄悄潜回。如今之势,却需一个一劳永逸之法。我叔侄商议,唯倚仗火器之力,好助张廷彝毕竟全功。”
绿桃赶紧点头。
靠谱啊。
就算没啥本事的兵丁,甚至县城衙役,只要有五十杆枪,对付十几人的小股倭寇,还是很犀利的。
想了想,绿桃又补充道:“三爷还说过,福建那边的倭寇,不只是扶桑浪人,还有零散西洋人夹杂其间,什么佛朗机、荷兰,都是有的。这些西洋人也用火器,不可不防。”
萧在渊更郑重了,沉着脸思考。
被做侯爷的侄儿又盯一眼,萧耘颔首,道:“张廷彝也愿意筹措些钱粮,购置火器。只不知小琉球那边制火器规模如何、性能怎样,侯爷颇牵挂。”
绿桃眼睛顿时亮了,小心翼翼建议:“这可是要紧的。不知侯爷离京日久,或被发觉,可怎生是好?”
萧耘愁眉深锁,叹道:“往好了想,乃居丧不谨;若奸人往坏了扯,治个欺君之罪,或牵扯到无奉旨私论兵戈,只恐……”
萧在渊漠然道:“不知兵刃如何,怎谈得上领军之将卫国安民?此番,小琉球是去定了。”
零八三、蝴蝶了澳门,哦耶!
远眺灰蒙蒙雾气中瞧不甚清楚的海岸,萧在渊漠然问道:“自小琉球、台员两头来迎的船只,装了炮的,共几艘?”
扮成书童的绿桃转头瞧着周禄。
见老爹嗫嚅着有些畏怯,急忙笑道:“萧十二爷并非仅替禄庆堂训兵,更得侯爷青睐,在侯府至得脸不过。爹爹知晓甚么便直言,万莫多想。”
周禄只抬袖子擦汗:“不知二老爷那边……肯不肯……”
萧在渊脸部线条似乎变得更硬。
绿桃急道:“有三爷亲笔的手书在,二老爷定然不会怪罪爹爹。”
本就受不了冰山侯爷那锋锐的审视目光,听女儿说有当官女婿的信,周禄顿时松一口气,赔笑道:“半路上,按十二爷的意思,改道遥遥贴着海岸驶。小琉球来送的船自然后头跟着,一路十二爷都熟了。想来台员那头等不着人,二老爷着急派船沿岸搜寻。因都走的是熟悉水道,碰上已两天。”
生怕萧在渊眼中放的飕飕小飞刀变成物质版本的真刀,绿桃忙打断老爹的罗嗦,问道:“瞧我们船队,大小船只十余,其中装了火炮的有多少?”
周禄愕然片刻,笑道:“三奶奶……嗐,我说绿小哥,到底没走过商船,才会这样问。这海上常常遇强盗,但凡远洋的船,炮火都是必备的。几年前新添了小琉球的火器作坊,自然每艘船上都装得有。”
萧在渊轻哼,又问:“台员来的船,按我教的旗语训过控船么?”
紧张望后头瞧一眼,周禄又迟疑不敢答。
好冷……
绿桃叹口气,乖乖低头道:“小琉球派到松江接我们、一路护送下来的船,自然都演习纯熟。至于……”
旁边萧耘帮着解围道:“既是两日前才遇上了一同走,想必多少知晓些旗语,却不能彀指挥如意。海战需进退如臂使指,只怕不成。”
萧在渊点头,漠然道:“松江跟来的船,能做正面炮舰用的,只有两艘,其余均满载货物,虽亦装得有炮,却需远远先避开。”
萧耘沉思着接道:“瞧前头港内,大多当是货船。真正兵船,不过两艘罢?”
拽一下老爹的衣角,绿桃小小声问道:“爹爹,前头这是什么港?”
——茫茫大海航行这么久,且海路当然木有路牌。
绿桃不知道身在何处,是很正常滴。
周禄也随着压低声音,悄悄道:“此乃濠境,是上岸洋商们喜欢的名字。当地土话原叫做马考的。”
马考?
记得1999年庆祝澳门回归,电视天天恨不得循环播放《七子之歌》,模模糊糊记得开头第一句就好像就是“你不知马考曾是我姓名”。
所以,她还是有常识滴。
于是再度努力眺望又眺望,绿桃一头雾水地问:“前头雾气中,真有船么?”
周禄摇头,并悄悄指萧在渊掌中的长筒,小声道:“萧爷有千里镜,故而能见。”
嗯,就是单筒望远镜啦。
“澳门”这个地名,加上令萧在渊警惕的船只,绿桃脱口而出:“莫非是葡萄牙人?”
萧在渊眼神顿时锋锐了,招展旗语,船队速度减缓下来。
萧耘柔声问:“何谓葡萄牙人?”
绿桃是历史无能星人,当然不可能记住葡萄牙人什么时候抵达澳门。
被萧耘猝然一问,绿桃顿时满头黑线,吃吃艾艾解释:“这是乡下胡乱叫的,就是海外极西某国人,所谓红头发绿眼睛的……”
萧耘神色一凝,语气沉重道:“正德七年平定南海之役,曾缴获三艘海盗舰船,神机营大匠又改进,创制佛郎机铳,便是至今仍镇营的神机炮,需三人同时操作一门。九年后,广东新会西草湾又海战,缴获两艘佛郎机舰船,得西洋番铳。”
佛郎机……
好耳熟诶。
绿桃并不知道这时代称呼西班牙和葡萄牙,全笼统叫做佛郎机。
但是方才萧耘几句话足够令她明白几个讯息:
首先,四十三年前,已经有装备火炮的西方远洋船只到南海(作为历史年号转换公元无知星人,绿桃没本事弄清楚到底是哪一年)。
其次,葡萄牙人说不定已经登陆澳门。
再次,在此刻大明眼中,远道而来的葡萄牙连个“番邦”都算不上,只是海盗而已。
最后,三十年前缴获的战利品“西洋番铳”虽然已经量产,但……记得欧洲大陆很长时间都纠缠转战不休,火器一旦出现,就有巨大的动力不断研究创新。现在的葡萄牙炮舰装备了什么,不好估计。
误把绿桃迷惘搜索记忆的表情看成畏惧,萧耘柔声道:“莫怕,你先去舵室旁、甲板下舱房躲避。晃得厉害,也尽量忍耐。万莫避到上层——流弹危险。”
萧在渊也断然道:“扶着周禄,速去。”
听到这冷冽的声音,绿桃心中忽然安定。
——在这时候,中国唯一正式装备火器的编制就是神机营,归京卫指挥使管理。也就是说,大明同时擅长海战和火器使用的将领绝无仅有,身边却正好站着一位……
很幸运呐。
绿桃默默握拳:鸦片战争之前,西方列强在中国并没有大的胜利。而现在还应该算是明中叶,中国的综合实力比较强悍。
没事的,应该没事的。
忍不住又偷偷瞄一眼萧在渊冷冷看前方的侧脸,绿桃咬唇,好容易鼓起勇气,提起毫无征兆开始颤抖的腿,晃悠着走一步,只觉得很软,像面条。
哆嗦着挪动几步,本能回头看一眼,却发现萧在渊的眼中并没有讥诮,而是鼓励。
萧耘嘴角甚至带一抹微笑,只问周禄:“周掌柜,不妨也进去暂避?”
周禄躬身道:“二位萧爷此来,为的是禄庆堂之事。虽说生意亦是萧家的,到底周某职在掌柜,不敢遇事走避。”
萧在渊依旧面无表情,只淡然颔首,又继续看前方。
萧耘则急忙去拿打讯号用的旗。
生怕留下来反碍手绊脚,绿桃低头疾奔。
走出十余步,顺路捡到按命令守在舷梯旁的两个小丫头,一起跌跌撞撞向舵室奔过去。
沿途,只见有人高喊着发号施令,似乎是“打开炮口挡板”之类,甲板上,众多水手们忙碌奔走,两个人喊号子下帆的,有急忙抗着弹药箱子奔向炮位的,有手执钢刀灼灼瞪住水面的……
均匆忙紧张,却算得上有条不紊。
绿桃暗暗赞叹萧在渊厉害。
天津换开船以来,同行最多不超过一个月,起码这条船已经依稀有了兵舰模样。
几乎是跌跌撞撞摔到甲板下,绿桃默默抱头,找个你借力固定住身体的角落,蹲下。
害怕地看一眼没掩上的木板盖子,绢儿抖着问道:“奶奶,要盖严实么?”
绿桃想回答,最终只张着嘴大喘了口气。
摇头。
躲到甲板下,只是为了避免被流弹或者倒下的桅杆之类误伤,或者从高处掉下,遭遇无妄之灾。这舱房并不是完全安全——理论上,船之间的炮战以打沉对方为目的,很希望往甲板下招呼。
况且船真的沉了,没盖瓷实的舱房好歹不会困死,还有个漂流赌命的机会不是?
船已经剧烈晃动起来,零星东西纷纷坠下,又四下里乱滚。
闷响传进来,并不震耳欲聋,却把木板震得厉害。
绢儿猝然栽倒,哆嗦着再站不起来,只混乱而无助地惨叫。
绸儿胆子素来大些,犹豫片刻,蹭着想爬过去拉住绢儿,却总是被剧烈晃动干扰,加上人被甩来甩去,更没法拽住手。
小小舱房中,充斥着惊恐的尖叫,以及大哭。
绿桃大叫:“拉住舱板上绳子!”
总算两个小丫头都没有全部吓傻,竭力借撞到角落的时间伸手胡乱扯。
又惶恐哭叫一阵子之后,总算找到了固定的凭借,先后都停下来。于是,一个挂在舱板旁的绳子旁,一个喘吁吁抱住钉死在墙上用来放零碎物事的横板子,俱各狼狈不堪。
没了两丫头大呼小叫的哭喊,小舱房中也不清净,外头呼喝声、炮声、浪声照旧喧嚣。
喘口气,绢儿哭道:“强盗也有炮,会不会打到这里?”
绸儿叱道“休得胡言乱语”,又勉强扭头,问候依旧抱头的绿桃:“三奶奶没伤着罢?”
努力镇定心神,绿桃拿出主子的款儿,强撑着笑道:“强盗的炮火还没影子呢,你们白白惹这一身伤,却只是摔的。幸好听我爹爹道,这里离岸并不远。待我们赢了,上岸去治伤,也极是便宜的。”
两个丫头果然接受暗示,镇定了不少。
绿桃又咬牙切齿道:“我们这商船上装的火炮,俱是从麻六甲那边买的最新荷兰款儿,拆开了琢磨仿造的,打得远,炮又沉,不像朝廷原有那些,都是四十年前的货色。”
自我安慰什么的,果然管用。
绸儿已经有精神笑道:“却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
刚才已经琢磨这事,绿桃空不出手来擦额头上大大一滴冷汗,苦笑道:“只怕萧……呃,十二爷觉着,但凡非我大明船只,俱是海盗,二话不说开打,总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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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笑着议论“这次胜了好几条船,只怕赏银不少”的水手人群,绿桃跌跌撞撞打量掌舵轮的,已换回原来老人。
见到绿桃,恭敬行了礼,笑道:“周大爷,你弟弟也没事。”
又遥指楼船上层。
笑吟吟致谢,绿桃仗着还身着男装,迈步就往上跑。
跑到周禄舱房外,只听见老爹正暴跳如雷:“虽赢了海战,濠境岸上却有跟官府备了案,搭了棚子晾晒货物的佛朗机洋人。那些俱是红眉毛绿眼睛的怪物,会吃小儿心肝,你断断不许去胡乱逛!”
——“晾晒货物”!
就是当年葡萄牙人占据澳门的借口?
呃,真正的历史上,会不会有萧在渊这种牛逼军人路过,或打沉或俘获,干掉了所有葡萄牙炮舰呢?
没等周毅再说什么惹了刚被吓到的老爹,绿桃匆匆推门进来,道:“爹爹,果真全胜了?”
周禄多少有些得意,捋一捋胡子,严肃道:“向来商船遇到佛朗机船,也有都装了货物,只得相安无事的。若是他们装海盗来抢,多互有胜负。都说翰林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真真是三爷的见识再没有错的。请来萧家人,再对没有。萧家世代受封靖海侯,海战果真了得,只来两位族人,便赢得这般痛快!——纵然气派也忒大了些,也能叫上下人等都心服。”
周毅缩在一边嘟哝:“方才我明明听见萧十二爷命人上岸去报官,把洋人如数逐走。怎地不能去?”
拍拍胸口,似乎惊魂略定,绿桃微笑起来:“太好了!”
周禄转头笑道:“好甚么?”
——呃,总不能说“希望就此改变历史,澳门不要变成租借地”吧?
结巴会儿,绿桃笑道:“若要逐走濠境洋人,想必不多久岸上便鸡飞狗跳,有甚可瞧的?”
周毅委屈地扁扁嘴,倒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周禄总算松口气,忙道:“绿小爷,当才萧七爷命人来留话,等你来了,一同我们过去那边舱房,商量日后行止。”
绿桃愣住:“不是说,松江起航时,萧十二爷不是说要去鸡笼港么?还有甚要商量的?”
说话间,父女二人进了贵客舱中。
周禄高高兴兴行礼:“二位萧爷果真神了!到了鸡笼港那边,二老爷想必会好好设宴,犒劳萧家一众人等。”
萧耘先看绿桃,问道:“没吓着罢?”
又对周禄一拱手:“能这般大胜,全凭船上火炮及远,压制了佛朗机船火力。却不知,李氏于小琉球所制这炮,图纸或最初样子,从何而来?”
周禄赶紧解释:“原本是要买佛朗机炮样。后珏三爷命人告诉二老爷,到麻六甲找最新最厉害的炮样,故找了那里红番。”
萧在渊只沉吟不语。
周禄又絮絮解释:“最早在小琉球制枪弹。后发觉炼铁的黑火石难运,故而挪到黑火石与铁矿都有的台员。二老爷去年也去了鸡笼,常住在彼。”
萧在渊漠然道:“那就去麻六甲。”
所有人呆滞。
绿桃失声:“那……得多远啊?”
——侯爷你还守孝诶,真不怕被人发现偷溜啊?
萧在渊不像是抽风……要什么样的好奇心,才能强大到不怕被按上欺君不孝等等罪名,非要去热带海域长途旅行啊?
零八四、浮云能蔽日
绿桃娣如晤:
娣离京时,正连翘嫩金、桃李芳菲,展眼忽忽十数日,遽然群芳过尽矣。
遥想此信展时,尔已历夏日光景。子曰“逝者如斯”,真正人世间至通透之喟,而绿桃悠悠行道,亦如古人云“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怅其至悲也夫?
珏宦游帝京,赖娣至数处,代为拜上伯父母、兄嫂,殷殷陈天伦远别之憾。珏不孝,惟遥遥叩首而已。
昨日随同乡前辈拜见小阁老,惊悉今番倭寇祸乱颇凶险,归家后心神略不定,深恐松江不靖,娣虽笑称扮男装颇娴熟,到底兵荒马乱,着实悬心。无论生意如何,行事皆务求稳妥方好,切切!
京中诸事宁靖,所嘱许氏照料为兄起居甚殷,可勿念。
乙卯年三月乙卯日
兄珏遥念
又及:
午后尝陪长姐过侯府外院,探访珊四姐姐,念孝家不便,送些日常动用物事。恨珏一时无状,求谒见垩室中侯爷,得回话曰,守孝需少言简务,若无急事,当满一年“小祥”祭礼后,方好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