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亲戚或余悲,珏却纵情如歌酒众人,叹此心到底不能同悲欢,嗟夫!
颇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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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三爷:
见字如晤!
如今船早到了鸡笼,住下来将近十日。
比起京城,这里虽热了些,到底在海边,有些许凉风,也并不如何难捱。
多亏地气湿热,城池是简陋些,院子里却满眼郁郁葱葱,最妙是有两株高大的黄玉兰,微风过处香氛宜人,很舒服。
三爷莫嫌弃这炭笔字粗劣,实在是绿桃毛笔字太难看,一张纸写不了几个字不说,还大小不一,太不成样子。求灶下煮饭嫂子烧了这几根炭条,写起来倒还好些。只是笔迹颜色比墨色浅,三爷凑活着瞧吧。
另,三爷是知道的,绿桃的微末本事,看文绉绉的信勉强还成,勉力写雅驯文字,着实太艰难了些。只好絮叨啦。
来路上,路过松江特意停了数日,去祖宅拜见大老爷、大太太及珑二爷夫妻,俱各都好。也命我带话,道二老爷和而太太常住小琉球,偶尔跑鸡笼瞧新建的鞭炮作坊,偶然有家信回松江,也健旺得紧。三爷虽不能伺候父母亲长身边尽孝,在京做官是为国尽忠,阖家上下都欢喜得紧,万万莫要悬心。
见珑二爷时,瞧见了小哥儿,见人会笑,白白胖胖极是可爱。想必三爷见到,定然是爱煞的。
虽说嗣子之事有长辈做主,早已定下,只珑二奶奶瞧着不太快活。见我抱孩子,面上强颜欢笑,却转头悄悄抹眼泪,样子怪可怜的。我只好假装没看见,说回程才抱走孩子。只望到时候,二奶奶心里能放下些。
唉,为母天性,但凡不在眼前,绝不可能不牵记小孩子。
忍不住多嘴一句,三爷既然觉得必须有子嗣,何不自己生一个?
某位爷自家儿女成行,莫非还能闲话甚么?
有些话当面不好说,可惜绿桃是俗人,终究不太明白,也忍不下话语,只好在信中问一句:为甚主家早归还契书,依旧要以侍妾忠心自居?
三爷知晓绿桃看过些古怪书本,却不懂风雅。惟有曾读过叫《红楼梦》的奇书,里头有几句诗,念念不忘。
或恐记错字句,意思却差不离,借来赠三爷罢——
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松江上岸时,到处都在说倭寇正闹得凶,竟公然攻打绍兴城,人心惶惶。幸亏三爷熟识的那位冷二爷也在船上,胸中早有预计,在松江见了六省抗倭总督张尚书,联同新来的李巡抚一并调兵遣将。
得知寇情,李巡抚便带兵飞也般杀去,全歼了那股寇匪,连同带路的汉奸都剿得干干净净,人人拍手称快。
这位张总督也厉害,说是曾调动西南狼兵、土兵,驱逐占据柘林、川沙的二万余倭寇。更威风是在王江泾大捷,杀敌小两千人,顿时宁靖不少。
三爷大可不必忧心我们受倭寇骚扰。
其实三爷也知晓,一行人出门时,乘的两艘船都适合远航,装了好些红番重炮,又有厉害的儿郎操作,海盗敢撞上来,活脱脱是找死呐。
莫说零星倭寇不成气候,连无耻占据马考近三十年的佛朗机船,都禁不起冷二爷一怒嗄。
说起来,绿桃从来没想过,这位爷居然能这么帅!远远看见佛朗机船,直接就说是海盗,命令开炮。几轮炮击后,打沉了他们两艘、又俘获许多船,拉到鸡笼。
这些来骚扰东南亚的佛朗机冒险商人,是典型强盗行径,看当地力量行事,能抢得过就抢。怕了大明强盛,他们不敢公然挑衅,到底硬占据了马考,托辞“晾晒货物”。地方官也无可奈何,实在是苦于洋炮厉害,大明又不剩水军了,赶他们不走,才象征性收一点点钱,算是官方“允许”上岸。如今把他们一并驱逐了,少许多隐患。
看到这里,想必三爷明白了。
其实除了这位爷,他家七师父也随船南下,如今我们都暂时留在鸡笼。
二老爷原本在小琉球开鞭炮作坊,图的是个清净,琉球王忙于跟扶桑缠战,又仰仗买我们家的货,从不管束生意。可才几年时间,便苦于那地方贫瘠,矿石泥炭均需四处买了运过去,着实觉得不方便。故而看中台员这边,样样现成都有,更无挂名管束的土王,只需遣人过来同土着商定,买好矿山,新作坊顿觉便捷许多。
拉佛朗机船过来后,对比了一下,还是原先照红番图纸做出来的货更好些,虽沉,炸得厉害,射得也远许多。
停驻鸡笼将近十日,那位爷日日早出晚归,我虽知晓他同在鸡笼,却镇日不见踪影,连七师父也极难得照面。
绿桃猜想,这处虽样样都好,还气候湿热产蔗糖,往返运到泉州就是成倍的利,到底离大陆太近,船只往来是方便了,却非久留之乡。他们叔侄忙碌,无非是嫌带出京人手不够,快些练出能控帆、操炮的娴熟水手,才好远航。
爷们多瞧不起女流之辈,并没人来告知绿桃下一步预计去向,话里话外,颇有轰我们父女回京之意。
但绿桃深知,出京一趟殊为不易,当然要看好了日后禄庆堂重要生意往来几国近况,才能折返。爹爹驳不过我,又更倾向那两位爷的意思,故已动身去吕宋,开始卖国债。
吕宋土王苦于小诸侯林立,君弱臣强。土王愿以小诸侯悍然占据之金矿为抵押,筹集军费。禄庆堂承接在泉州售出国债,按年就地结息。若五年后土王不能偿还本金,便出具官契,金矿归禄庆堂。家父出航前问过冷二爷,但凡有土王契书在,接受矿山并不为难。
此札命禄庆堂递解票据的飞骑、快船递送,按理应甚是稳当。谅回信也是容易的。三爷有甚么想问的,不妨直言。
想三爷见信时,或正值春夏之交,万万时常添减衣物,多多保全自己。
祝 万事顺遂
四月初七
娣 绿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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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桃娣如晤:
知晓令尊与娣安好,甚慰。
生意诸事,为兄从来不甚懂得,娣与冷爷都觉得可行事,不必再问。
见信惊悉人在鸡笼,提笔惶恐之极。此事实太过冒险,极容易被有心人攻讦,万万不可如此!见信千万苦求速归,珏泣血以拜。
惶悚之际,难以闲话,娣心照,原宥则个。
谢前信相赠四句,为兄爱极“一样花开为底迟”,感其哀而不怨,雅量高致。
虽觍得居探花之名,却无好句作答,惟有以古人所云,聊示意思:“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五月朔日
兄珏匆匆
又及:同封缄有致冷爷笺,切记转致是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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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三爷:
见信如晤!
方要自占城起航,竟遇到李家商队追来的船,收到三爷回信,我同冷爷都很快活。
只瞧着七师父神色似是不是很赞成,绿桃人微言轻,哪敢鸡蛋碰石头啊,也不敢多问甚么。
话说,听说我收到三爷的信时,那位爷不顾素来得瑟的架势,黑着脸的样子,着实有趣。
见三爷有劝归的意思,急忙把信转给他。天地良心,三爷原封缄的火漆还好好地,自然是绿桃没有半点觊觎的意思,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的,哼。
真可惜,你没瞧见他看信时候的模样,活像开了颜料铺子,红一阵黑一阵,煞是有趣。
要说与三爷知晓的是,我们早已经离开鸡笼港,此行要经过满剌加的麻六甲港,同往普吉去瞧当初约定的地方。故而不论三爷信中劝说言辞多么肯切,道理如何振聋发聩,船已开,冷爷断断没法回程。因我们远航只得禄庆堂船只,一总才两艘。到底是茫茫大海,万无单船远航的道理。
若因为偷跑而遇到甚么坏事,也是他咎由自取,三爷大可不必牵念过甚。
只是,绿桃异常担心。三爷的脾气,素来是不懂得顾惜自己,若见他掉一根寒毛,便觉得比自己断了手足还严重。细想来,何必如此忧心?人家爷们家学渊源,想必遇到些许小人攻讦也好、栽赃也罢,办法总比我等小人物多些的。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诚不我欺。
遇到三爷前,绿桃只是反复听说“美丽宝岛”云云,没料想竟这般富饶,出产各种水果,滋味颇佳。
说来有趣,原先听爹爹提及,此岛孤悬海外,来的人少,故称谓混乱,有混叫“大琉球”、“小琉球”的,算作琉球群岛一部分。实则,琉球群岛上有土王,此地却只有土着,以及福建沿海偷偷逃出来的汉人,同琉球并无关系。依鸡笼港人自称台员,清楚得多。
若依绿桃习惯,叫台湾倒是更顺口些。
冷爷极有本领,竟带着南洋及万国舆图,船离开鸡笼一路往西南行,便是他命船员选路,绿桃再四同他说清楚三爷所托,勉强让我跟着走,却再插不上话。
路过一些地方添淡水粮食等,昏沉沉也不知叫甚么。头一个停驻到的海港,是占城。
绿桃惭愧,原先根本不知晓这个地方是甚么。听冷爷解说,也只依稀弄明白大约在云南再往南许多,早过了越南。
原先没有舆图,不知晓实际方位。被冷爷瘫着脸训斥几句才恍然,原先同暹罗王商议能借用驻船队的普吉岛,根本就不在南洋沿路,而是在整个暹罗国之西……天呐,船行的话,要绕过整个满剌加国,经淡马锡、穿过麻六甲海峡,才能到普吉。
绿桃昏聩,自以为有些知识,却做出这样不着调的事,实在对不起三爷。
这回冷爷非要去麻六甲,依旧不肯对我解释原因。
绿桃猜想,多半是听说船上火炮是按满剌加一带传来的红番图纸所造,于马考轻松击败佛朗机船舰,我中原却只知万里之外有佛朗机,其火炮犀利而不知其他,深觉原来一叶障目,着实危险。
回头想来,佛朗机人至马考已将近三十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国之远又何止万里,必定有补给之处。
冷爷原先只道要在鸡笼逗留些时日,忽地非要同船至普吉,或是他听说苏门答剌、满剌加、浡泥一带有西洋商人踪迹,略觉不安?
无论绿桃猜测是否全中,以冷爷之能,肯置鸡虫得失、自身安危于不顾,亲身远赴海外,去应对或许已露端倪的西洋人狼子野心,实乃沿海小民之幸,或更是日后中原之幸。
另,据零星书中所见,西洋要来我大明,实迢迢万里。如佛朗机人,并非从故国启程远来,而是沿途或骚扰、或买地、或攻占,筑许多殖民地,其中途经天竺(此乃古名。国又称印度,如今叫做甚么,绿桃却不知晓)。到大明之前,最近的路便是经过麻六甲海峡,故而此地必去的。
听来零星言语,似乎冷爷知晓那里地势,或是三宝太监曾留下舆图?
为回信及时,船出港后,特地叮嘱自家的小船随行,取走要寄回的信件。
故时间极为限制,匆促间不能多写。
草草记下这些,实在凌乱不成样子,也实在没时间仔细修改。未尽或错漏之处,只有等下次三爷信中问及,绿桃再细细回复吧。
祝
安
绿桃谨上
零八五、乱麻与战局
把门的青衣仆从,依旧那么如狼似虎。
绿桃很规矩地略微侧身站直,示意身边丫头。
绸儿陪个笑脸,挪上前一小步,略微扬声,十足恭敬地道:“李三奶奶来请安,不知七老爷伤势将养得如何,不碍事了么?”
里头照旧静默。
心里默默叹口气,绿桃原地对着舱房里头大约是床的方向蹲个礼,乖乖转身。
不料,守门的仆从忽地道:“李三奶奶请进。”
惊诧地指自己鼻子,得到点头回应,绿桃赶紧进门。
小厅舷窗半开,热带日头照进来,虽然只一小束光线,依旧四下里明晃晃。
海风习习,却没有后世海边污染过的隐约咸腥气息,只觉得风儿流利掠过每寸空间,气息明爽湿润,令小小房间颇觉清新。
青衣仆引绿桃直接穿到里头卧室,施礼退下,顺便领走了跟来的绸儿。
绿桃定定神,先对着床上披衣斜倚的萧耘敛衽行礼,恭敬问候:“绿桃只是担心萧七老爷伤势,现下都好了?”
萧耘点头微笑道:“不过是被炸飞的船桅擦伤,本就无碍。没料想麻六甲红番火炮这等厉害,海战毫不畏怯。难得徒儿媳妇孝心虔敬,日日窗外问安。如今好些了,只管放心。写家信时,大可不必提及,徒增忧虑。”
声音还有些虚弱。
沉默片刻,萧耘低声道:“按礼数,为师不该单独见你。”
绿桃小心翼翼答道:“绿桃只是顶了个名头,实则还是三爷的贴身婢女,七老爷不必太过拘泥。有甚要绿桃传话的,定当奉命。”
萧耘虚闭着眼,叹道:“双玉是痴儿。”
绿桃大起知己之感,忙道:“说起来,七老爷在松江已知晓……忠心原是美事,何苦为此误了血脉传承?若也觉得不妥,何不指点指点珏三爷?”
萧耘沉吟道:“为师不知双玉何故执着,从何指点起?”
横亘心头的事或有帮手?绿桃按捺住隐约欢喜,整理思路,道:“想必七老爷还记得,曾携珏三爷去岳麓书院会仪,半路上侯爷现身,带走了珏三爷。”
萧耘“嗯”一声。
知道养伤的人不能多说话,绿桃也不等他开口,继续道:“侯爷剿匪,发觉那起倭寇老巢在泉州南海域,且于城中做生意掩饰通消息、运送粮草的,却是早些年陷身匪巢的三爷生父。带珏三爷去到泉州,果然李二老爷立时投诚相助,侯爷心底磊落,便做主掩去李家通匪罪名。”
萧耘显然知情,只捋须默默思量。
绿桃斟酌一下用词,道:“为靖海侯府无后患计,侯爷命写卖身契书。李二老爷立时做主写了,珏三爷亲自画押。”
萧耘皱眉,问:“何不写为奴契书,偏生是男妾?”
腹诽“你家扑克侄子变态啊我怎么知道他抽啥风啊”,绿桃却不敢这么回答,低头道:“侯爷之命,并无人胆敢质疑这是为甚么。”
萧耘声音里含了怒气:“原来是侯爷之命?”
无辜地眨眼,绿桃很乖地回答:“这个自然。”
萧耘“哼”一声。
找到空隙,绿桃仔细回想刚才说的话,确定并没有逾越时代的多余言论。
看着萧耘神情,绿桃又小心翼翼道:“不过侯爷当面曾明言,写契只为侯府免口舌之争,毋需珏三爷服侍,遣李家父子直回松江。但李家世代偷越海禁行商南洋,却在官府报户籍为乡绅,心下本就忐忑。如今又被侯爷拿住了通匪证据,更惶惶不可终日。原本就有约送庶出姑娘到侯府做妾,家主或和二老爷商议,顺带送个儿子去?”
萧耘神色有些不忍。
——成为被家族牺牲的棋子,从娇生惯养的嫡出少爷,沦落为侯府男妾,李珏是挺惨的。
看来,这位为萧家利益而退隐的上一辈风云人物,是个有良心的?
绿桃垂头,继续讲述:“珏三爷亲自送两位姑娘上京,侯爷却转赐了下人。回松江后,李二老爷寻来些洁身滋润的物事,预备珏三爷弄合适了,去服侍侯爷。”
萧耘摇头叹道:“只怕是李家误会。”
绿桃垂头,小声道:“婢子的卑微想头,也觉得李家长辈可惜……白送了个有功名的儿郎出去,何苦来哉?再说,侯爷是何等样人?不久便赏还了契书,又嘱可以下场考功名,便见得真正心胸。”
萧耘皱眉道:“莫非……”
犹豫片刻,绿桃下定决心,低声道:“珏三爷得了探花功名,却不敢忘却以一身代宗族忠诚侯爷的初衷。绿桃幼时服侍三爷重病,却到不了夫妻份上,娶婢子过门,不过为着掩人耳目。三爷一直自认是侯爷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