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耘神色渐严厉,绿桃暗暗郁闷,却已箭在弦上,咬牙续道:“婢子斗胆寻萧七老爷述说往事,着实逾越。只是秉着对三爷忠心,想斗胆求七老爷,或可转致侯爷,怜珏三爷忠心不贰,又快到弱冠年纪,不合适再侍奉床笫……只有侯爷发话饶了这差使,三爷方好在世上留存些血脉,不必去求侄子为嗣。”
偷眼见萧耘神色凝重,小小声补充一句:“这些都是婢子衷肠,却非珏三爷意思,萧七老爷明鉴!”
绿桃边说着,边做出忠仆样子,乖乖跪下。
沉吟片刻,萧耘叹道:“这等帷幕阴私之事,做长辈的不好胡乱开口……还请侯爷自决罢。”
果然!
萧在渊无所不在,这么关键的话,不会错过滴。
绿桃又略微缩了缩身子,摆正鹌鹑模样,低头默默研究舱房地板的木纹。
萧在渊切齿道:“兀那丫头,却来胡说些甚么?本侯何尝扰双玉子嗣传承?”
绿桃又一缩,只可怜巴巴瞧着萧耘。
做人师父的果然心软,萧耘劝道:“连写信都白字联翩一妇人,无非想有个儿子傍身,来求句话罢了。纵然说错了甚么,也只是妇道人家小心思,何必就动怒?”
萧在渊又冷哼。
倒是没有再发火了。
——啥?
绿桃冒险跑来求萧耘,想借椰风海韵带来的放松心境,帮李珏解脱心灵枷锁的心意,被随口一翻译,就华丽丽变成了女人争儿子的经典宅斗桥段?
啧啧,绿桃自知是小人物,写封私信都会被大喇喇先看过,脑子又没进水,拿什么来跟侯爷争?
呸,神马乱七八糟的……果然做人还是必须自保第一啊。
良心什么的,最讨厌了。
萧在渊懒得理会绿桃,在床边椅子坐下,随意一拱手,道:“先父奠礼上,侄儿当众道明,双玉是某金兰兄弟,并非信口开河,确曾点香磕头换帖。”
萧耘神色放松了许多,道:“探花一甲及第,实乃朝廷功名,若牵扯为奴为妾私情,不免难逃玷辱朝廷命官之谤。萧家世代领兵,同詹事府官员结义并非好事,若侯爷是借机了结此事,却也就罢了。”
萧在渊皱眉道:“归还契书之际,此事已然了结。”
冷冷瞪绿桃一眼,又转头对萧耘道:“虽曾拿到他父子手写之卖妾白契,侄儿从未去衙门加印换红契,故而双玉从无奴籍在册,绝无隐瞒身份、冒渎国家选士大典证据,七叔但请勿忧。”
萧耘神色有些为难:“按绿桃此番话语,或恐双玉虽得回昔日契书,却存了念头,只以侍妾自居,这可……”
萧在渊仰头,不知想什么。
——到底是师父威武,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绿桃心底的小人儿早已泪流满面,面上却不敢半天失态,只做出老实人样子,小声道:“侯爷仁德,言行间雅量极是明白,早已待若手足【哼,如果结义磕头之后没有那场口口,那才叫真正君子呢!你个见色失控的面瘫家伙】。但珏三爷却是个牛脾气,一意要认嗣子。婢子几番叩头劝解,都不肯改主意。”
萧在渊只怔忡不语。
还是萧耘叹道:“侯爷决计不至于让义弟侍寝。你用这话多劝劝双玉罢。”
绿桃摆出感激神情,又叩头道:“谢七老爷指点。奴婢不会说话,只有个不成器的念头,若、若是侯爷日后再不私下单独见珏三爷,想必会更易劝些?”
萧在渊讥道:“不会说话?嘿嘿……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娘的!
做侯爷的人,却偷看私信,怎么一点不知道害臊啊?
绿桃抓狂,却只能装乖。
——不管神马郁闷,面对李珏认定的主人,有毛的辩解余地?
悲催地垂下眼皮,绿桃自认晦气,还不得不道歉:“绿桃不会说话,抄风月闲书的句子劝三爷,多半是用得不妥,让侯爷见笑了。”
萧在渊冷冷道:“本侯话都说明白了,只需寻机好生劝你家三爷便是。下去罢。”
绿桃赶紧爬起来,刚要转身,却听见萧耘道:“丫头莫急着走,先坐。”
又对萧在渊道:“绿桃出身李家,贴身服侍双玉多年,竟挑出来顶了嫡妻名分,还能做主打理禄庆堂生意,谅必深得双玉信任。此番命她来南洋觅练兵之地,想来当甚悉双玉意思。不妨也让她听着些。”
萧在渊目光如电,撇绿桃一眼,却没说什么。
只瘫着脸,难以察觉地点头。
绿桃其实很想问,我们的船现在是停泊在哪里?占城开出后十数日,居然发生剧烈炮战,战场到底是什么地方?打得如此激烈,甚至萧耘都受伤,是跟哪方面势力开打啊?
问号漫天飞……
绿桃张了张嘴,却又老实闭上。
见萧耘闭目低喘,拿出丫头本分去桌上斟茶端来,双手递过。
呷一口,萧耘点头示谢,方低声道:“何时再攻?”
萧在渊道:“待施氏传来消息,见过霹雳与柔佛两国王,多知晓些湾岸、地理,再回马六甲去战。”
绿桃惊愕了:“姓施的?难道这里是华人地界?”
似乎她的震惊太正常,萧耘道:“此地乃苏门答剌的巨港,不过巨港之名见于三宝太监郑和舆图,当地土话叫做‘巴邻旁’。此地华人施进卿曾助郑和剿灭东南亚最凶悍海盗陈祖义,大明感其重义,助施氏成巨港之主。”
还附送简洁地解释:“萧家诰封靖海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自然是萧氏先祖领军护卫。”
绿桃压根儿不知道啥叫巨港,但是模糊听见“苏门答剌”,脑袋里“叮”一下。
——模糊知道苏门答腊这个地名,是因为上海世博会。
新闻曾渲染过,印度尼西亚拿出来招摇的最著名的特产之一,就是卖380块钱一杯的猫屎咖啡【麝香猫吃下咖啡豆,再随着屎整颗拉出来,反而值钱了……恶。】
正因为外表很清高内心很小资的绿桃喝不起,才义愤填膺地记住了这东东。还记住了,万恶的昂贵猫屎咖啡产于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就是跟马来西亚隔马六甲海峡遥遥相对的狭长大岛。
赶紧虔诚点头,绿桃内心隐约振奋。
身为看地图很方便的现代人,绿桃只是高中学过世界地理,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而大明人氏不同于封闭自满的清人,其实眼界是很开阔滴。
——想当年郑和下西洋,远航曾抵达东非,麻六甲什么的,应该是萧家很熟的地盘诶!
现在应该刚刚开始大航海时代,还木有大英帝国的威风,是西班牙、葡萄牙跟荷兰比较威风点。
萧在渊道:“如今施氏之主,乃施进卿嫡孙。方才遣人来报打探的消息,四十四年前,佛朗机舰队攻占麻六甲,驱走苏丹马哈茂德沙,辗转流亡数岛,几度联诸岛土王还击而败,丧于此岛之甘巴。苏丹有二子分别即位,北部近三佛齐建霹雳国,南部近麻六甲建柔佛国,屡屡与佛朗机人交锋。”
绿桃急道:“佛朗机人狼子野心,建殖民地就是觊觎中华富饶。”
萧在渊纳闷:“中华?”
绿桃结巴:“婢子,婢子说的是中原……呃,侯爷在马考见佛朗机船就炮轰,再英明神武不过。想我大明富甲天下,那佛朗机只是弹丸岛国,却火器犀利,占据无数肥美之地,强盗般掠夺金银奴隶、恣意杀戮当地土着,最是可恨。”
萧耘皱眉道:“且不说区区两艘船怎么再战,即便战胜,莫非还能驻守马六甲不成?”
表轻易放弃海权啊……绿桃紧张握拳,却再不敢胡说八道。
萧在渊断然道:“麻六甲扼守狭窄航道,控住我大明前往应帝亚、欧罗巴洲之要津,势在必得。至于驱走佛朗机盗匪之后如何驻守,可以同柔佛王或巨港施氏商量。”
绿桃大喜。
侯爷果然威武!
零八六、诱人前景
萧在渊轻轻击掌。
两名青衣汉子抱一个卷轴进来,互相配合着,利索地把它展开挂舱房木墙上。又在挂画下轻轻放五个盘子,装着些锐头儿似簪子的物事,云头分别嵌红、蓝、紫、金、绿五色琉璃珠。
绿桃抬眼瞧,显然是幅东南亚海岛地图,上面写着“三宝太监坤舆万国图”。
挂出来的图很像是为这次战事而局部临摹,正上方是局部大片陆地轮廓,标注着云南、广西等等熟悉地名。所有岛屿边缘跟记忆中的东南亚陆地轮廓都不太一样,只能说似是而非,而且字大小不一,标注的到底是国名还是城市名很难说。
幸好海洋涂抹了带纹路的蓝灰色淡墨,勉强可以辨认。
仔细辨认,发现越南的位置写着“交趾”,下面有熟悉些的国名如“暹罗”、“缅甸”、“真腊”,也有不太熟悉的“占城”(看起来好像是在现代的泰国南部)、“三佛齐”(现代泰国和马来西亚中间)。印度次大陆标注的是“应帝亚”,还特地写了“莫卧儿”字样。锡兰(斯里兰卡)、榜葛剌(孟加拉)、加尔旦旦(加尔各答)等地名看着眼生,默念两遍,也勉强可以猜出来。
——不知道对不对就是了。
隔着大海,图的最右边大岛则是“吕宋”,下方小一点的是“非利皮纳”(按读音,像是菲律宾?),右下方大岛是“浡泥”。这张局部图最下面没画完整轮廓的,标注的名字是“大爪哇”(看它的位置,也像是印度尼西亚的一部分),可能是雅加达位置,城市名写着“雅罢牙”。
萧在渊上前,随手拈起一根嵌金色珠子的小钉子,扎在两片狭长岛屿夹着的海峡下方,淡然道:“船泊于此处。”
金珠钉子位置就在“苏门答剌”岛的巨港,在海峡最狭窄处的下方。
绿桃条件反射地找了一下台湾岛,发现这幅图把台湾画得比海南岛小很多,写的名字是“大琉球”。而马来西亚半岛(图上标的就是满剌加)最下方、现代新加坡的位置,是“淡马锡”。
这时,萧在渊正拈一根蓝珠钉子扎住远在海峡西北的榜葛剌,眼睛却盯着淡马锡,口中道:“累及七叔受伤那场炮战,是在淡马锡交火。李氏曾提醒,红番炮沉且及远,不似佛朗机炮。”
红番……
约等于荷兰?
绿桃愣愣望着地图,满脑子里运转着糨糊。
萧在渊已经换了红色珠子,在苏门答剌最上方的“大镇”、金珠旁的巨港各扎了一根,若有所思道:“施氏助我淡水粮草,又奔走打探消息,或可稍信其交接之诚?”
萧耘点头:“家传札记有云,施氏得巨港全赖大明相助,三宝太监走后,恐其孤单无依,见大明衣冠便图借势,当可用之。”
萧在渊淡然道:“七叔之言甚是,隔万里之遥、百年风云,能用其之力已是上佳,断不可轻信。”
嘴里说着话,萧在渊随手在淡马锡位置扎了绿色的珠钉,淡然道:“一交火便知悉,此地乃佛朗机人所驻,炮击之法俱同马考。”
又从容拈起紫珠钉,扎在淡马锡上方的古哥罗福沙(大约是现代吉隆坡位置),萧在渊似乎沉入思索,斟酌着慢慢道:“柔佛苏丹……与佛朗机人有杀父、夺故土之仇,且拉锯争执满剌加东岸急兰丹、彭亨等地,势同水火。”
萧耘也所有所思,却只瞧着紫色珠钉盘子,道:“佛朗机人亦凭借炮舰之威,进可据城而守、退可扬帆远航,我炮虽不弱,船却只有二,可用之兵亦寥寥,着实掣肘得紧。”
地图一摆开,形势顿时清晰。
绿桃再笨也看出来了:金色代表自家船,红色是天然盟友施家,蓝、绿当然是西洋敌手,紫色则代表着过去没交情、却大可结盟的众多小国们。
性命攸关。
绿桃顿时忘记修炼娴熟的家具装死大法,脱口道:“西洋各国殖民都掠夺暴戾,杀戮土着成性,只怕四下里都结了些仇。且周遭岛国、小邦大多是穆斯林,与天主教敌对千年,莫说老苏丹之子与其势不两立,便是爪哇、浡泥等国,战机也一触即发。”
转头深深凝视绿桃,萧在渊平静地拈起几根紫珠钉,扎在占城的吉阿丁港、浡泥的汶莱港、爪哇的雅罢牙、吕宋的玛尼儿讶(显然是马尼拉),道:“情势虽如此,论及战阵,恐只柔佛愿出兵。”
萧耘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萧在渊面瘫依旧,语调却轻松许多:“双玉家风不凡,连个丫头都看出柔佛苏丹之父仇可用。”
萧耘道:“南洋诸岛气候甚是古怪,不知一年到头都这般湿热否?”
萧在渊答道:“七叔顾虑得极是要紧。侄儿已命通译多方征询土人,施家人亦道,此地雨季大略为中原之冬春时,干季或是中原之夏秋季。再过得旬日,便是旱季了,信风偏南。”
说话间,他的手在地图上略一比划。
绿桃也后知后觉地看出来,当南风起时,从巨港攻淡马锡,当然是顺风。
——在这个木有蒸汽机锅炉船的时代,海战中的风向很关键。
恍惚一刹那,绿桃不禁喃喃:“早春离开京城,这都快夏天了啊。”
这里是赤道附近,不管什么季节一样热,放眼看岸上,椰树啊鸡蛋花树啊不知名灌木啊什么的永远郁郁葱葱,绿得快要滴出来。
又没手机日历什么的,真很容易把日子过糊涂。
萧在渊压根儿不理会绿桃的感慨,只从容道:“瞧港外船舰数,据守麻六甲之佛朗机人不过千许。若我仗重炮及远,轰击岸上,定能引出船来。只消柔佛苏丹命土着人自后攻至……”
悠然比了个劈斩的姿势。
萧耘点头:“待伤势痊愈,我去柔佛邦走一趟。”
萧在渊顿时显得很不满,当然还维持着对长辈的尊敬架势,却毫不犹豫劝道:“何劳七叔亲至?命下人送某亲笔信笺,亦算是很瞧得起这些土着诸侯。”
这气势这派头……
牛逼啊!
绿桃一方面泪流面满,感慨着大明人内心汹涌的“中华上国”气势,另一方面难免打点小鼓——葡萄牙千八百人就灭了玛雅、横扫南美大陆,真这么容易搞定?
有萧在渊这位生猛侯爷出马扫荡南洋,历史会不会从此拐个弯?
不知道神游了多久,猛然惊醒。
舱房中,是诡异的静默。
绿桃讪讪溜着眼瞧,只见叔侄俩都正盯着她。下意识抬手拍了拍脸,肌肉有点酸麻,嘴角以诡异的角度向上弯着,显然笑得很傻。
用力搓揉腮帮子,绿桃嘿嘿赔笑:“方才……侯爷商量到哪里了?”
萧在渊轻嗤。
扑克脸略微破裂,表情写出来的台词,是“不能同白痴小妇人计较”。
还是善良的七师父萧耘开口:“夺回马考,转致地方官去抚平,极是容易。若双玉在此,会建议如何处置淡马锡?”
绿桃眨巴眼:“守得住么?”
萧耘微笑着问道:“为何只问可守否,不问如何归还老苏丹之子?”
绿桃的表情更无辜了:“记得之前侯爷说过,老苏丹流落死在苏门答剌,终究没能回满剌加。他两个儿子分裂了故国一家一半,原先麻六甲港已无主人。天下本无主,有德者居之。如同大明太祖,驱逐蒙古鞑子之后,自然就是朱家天下,总不必请回赵宋后人,拱手赠予锦绣河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