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耘捋胡子呵呵而笑。
心里咯噔一下。
绿桃赶紧亡羊补牢:“昔日在书院,跟着三爷念了些书,又偶尔听三爷议论,也不知对不对……”
萧在渊冷冷道:“若能就地造火铳大炮,何愁守不住?”
挠挠头,绿桃再不敢完全装傻,小声讪讪应和:“侯爷明鉴。记得李二老爷换去鸡笼那边造炮造舰,是为了靠近铁矿山和泥炭。但凡这里有矿,李家有现成图纸,再弄些匠人来,终究不难。”
萧耘却有顾虑:“佛朗机人守不住,我们纵然厉害些,终非长久之计。”
萧在渊只木着脸沉吟。
——改变历史的契机啊!
就算被当成妖怪啦、夺舍游魂啦,弄去活活烧死,也认了!
何况……也许萧在渊心里挺明白的,不轻易相信神神鬼鬼都是坏的?再或许,他会看在李珏面子上,把她扭送回京城让李珏本人处置?
未必就是必死啊。
心一横。
绿桃正视萧在渊,小心地陈述:“若只是同土着苏丹争地,无大明船只牵制,佛朗机人多半最终会赢。如今或守不住,其缘由有二,首先是侯爷之威,出乎意料;其次杀戮太重,土着结仇。”
话说出口,绿桃惴惴:这么说,不会很拿大吧?
不过看萧在渊“大明海域均是靖海侯责任”的当仁不让气势……他应该是把看成大明的代表吧?
针对绿桃的分析,萧耘问道:“海战胜负且不论。设若禄庆堂船从此占据海港,对土着苏丹而言,与海盗有何不同?”
绿桃笑道:“打仗全赖侯爷威风,绿桃不敢胡说八道。但若是侯爷打赢了,与佛朗机人最不同的便是,他们做惯了强盗,想要甚么,便动火炮火铳硬抢。禄庆堂却可以同土王、苏丹们做生意。”
大明的贵族和官员家庭,生意不是交给庶子打理,就是主持中馈的夫人太太主理。
所以绿桃提及生意,两位萧爷都不吃惊,只是沉默地等她接着说。
这本就是很长时间以来筹谋的事,绿桃说得极其流利:“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冠绝天下,无论是满剌加土王、应地亚的婆罗门和刹帝利,还是更远西洋诸国王公贵族,都爱若珍宝。若侯爷同柔佛苏丹谈妥,许些利把他,譬如禄庆堂所销货物或金银之类,换永驻淡马锡之权,从此禄庆堂驻守于此,令东西方货物银钱交汇,海港船只商人来得密了,岂非带携此地王公享奢靡、庶民得衣食,尽皆富庶?”
萧在渊冷冷道:“若柔佛苏丹不愿呢?”
谈生意要两厢情愿啊……
正滔滔不绝阐述的绿桃一下被卡住了。
萧耘失笑道:“远宁,妇人能活用双玉所授,说出这番话来,殊属不易,何必吓唬她?……纵然柔佛不肯,北边还有他兄弟霹雳苏丹,有何难为?”
活生生的权谋啊。
还是让人最没招的阳谋——明知这么布局,一样必须乖乖入彀!
帅啊!
星星眼望着萧耘崇拜了好一会儿,直到萧在渊不耐烦咳嗽,绿桃才醒过神来,续道:“禄庆堂并非商行,本业乃是钱庄。故而,卖出东西时,都收用禄庆堂之钱钞——有铸造的金银币,亦有类银票的纸钞。”
萧在渊眼神顿时锐利,追问道:“若大明宝钞?”
大明开国时,朱元璋主导,宣布用铜钱和银子非法,再由户部挑头发行唯一合法通行的官方纸币,就是大明宝钞。
按后世人观点来看,做法无可厚非。毕竟发行货币是国家核心权力之一。
但是,法定货币天生的缺陷,就是滥印。
加税容易激起矛盾,相对来说,印钞显得问题比较少。随便遇到什么财政紧张问题,或军费、或赈灾、或修陵,户部都惯性用加印大明宝钞来应对。
于是乎,中国历史第二次法定纸币的实践(第一次是宋代的纸币“交子”),只坚持了不到一百年,就因为纸币泛滥而引发恶性通货膨胀,民间不肯收宝钞,宁愿以物易物,市场交易濒临停滞,经济也陷入泥潭,才不得不恢复了铜本位为主、白银辅助的老制度。
相信身为大明人氏的萧家叔侄很清楚情况,绿桃只解释道:“大明宝钞有官家律令在,方能勉强通行。禄庆堂于大明不过一钱庄,纵然在海外有根基,亦永不能成强权之国,自不可类同。”
萧在渊嗯一声,听得很认真。
暗暗喝彩此人的敏锐。
当年因为写财经小文需要,以及对富人的羡慕嫉妒恨,绿桃仔细研读过金融寡头家族罗斯柴尔德所有传记,这时候说起来,自然很有把握:“禄庆堂大可铸造固定分量之金币、银币,流转东西方,先自南洋诸岛始。另发印等同金银币之纸钞,保证无论何时何人,均可寻禄庆堂兑换同币值之金银币。”
萧耘奇道:“天下金银或成锭或压饼,种种形制不一而足,成色不一、分量芜杂,交易殊不便宜。于海外铸禄庆堂徽记金银币,未尝不是取信之道。但钱庄不同朝廷,怎生命人用禄庆堂纸钞?”
琢磨了很久的问题,绿桃对答如流:“对方非买不可的货物,如大明的丝绸,咱们只收纸钞。”
萧耘不禁失笑:“若他无纸钞呢?”
绿桃笑嘻嘻答曰:“将出金银,来禄庆堂买纸钞。自然按票面价钱卖把他。”
说了这许久,两位都没有斥“多此一举”,绿桃彻底放心了——不愧是时代的精英啊,果然强。
换个角度解释发行纸钞的本意:“开始自然是用金银币,到了往来商人习惯纸钞才能买货,库中有一两银,便能印一张钞,流转取利其实就翻倍了。”
绿桃还没有说,现代银行实行部分准备金制度,并不需要十足兑换。
简单地解释真相,也就是只要银行的库里有一两银子,就可以放出八倍到十倍的信用贷款!
所以说,银行的真正意义,不是存钱借钱的利息差,而在于“创造信用”。
至于印钞,则只是各国中央银行的权利。
欧美的国家中央银行都是私人资本,是所有银行的银行,是金融血脉的源泉,更是掌控财富流转的制高点!
绿桃真正的梦想,并不是接手葡萄牙人的殖民事业,占据东南亚、扩张印度洋之类,而是趁西方金融制度还没有建立的前夜,借势大明贸易的绝对顺差,抢先建立中央银行,渗透到任何有商贸往来的地方,慢慢把握住这个世界财富流转的源头。
真正牛逼到了极致,就是像米国人一样,哗哗开印刷机,源源不断裁切出绿色的小纸片,就可以无偿换取世界上任何物质财富!
银行家们的箴言,是“只要让我发行货币,我不在乎谁掌握政权”。
前景是诱人滴,道路是遥远滴。
而绿桃的底气是,有威武的侯爷在,滚滚赚钱的同时,还不会被人从肉体上消灭……这滋味实在太美好了有木有!
零八七、无敌海景别墅,耶!
若有若无海浪拍击山崖声中,绿桃远远盯着挖坑、抬树的土着民夫,兴致勃勃问身边的临时通译:“是照花儿匠的吩咐移栽的么?”
明明不是重要的对话,那通译身边的迪拉奥侯爵偏要知晓内容,又笑眯眯叽里咕噜一通。
于是躬身恭敬道:“请李夫人放心,暹罗王自大城特地派来王宫花匠,熟悉本地各色花木习性,很懂剪枝与老树移栽要点。这些土民都按花匠师傅之命行事,李夫人别墅中的花木一定会如同暹罗王宫般繁茂。”
绿桃喃喃:“大明俗话‘树小墙新房不古’,专门笑话暴发户。所以,这花园里一定要有枝干遒劲的老树,你明白么?”
不远处,传来萧耘憋不住的笑声。
通译却一本正经行礼,转致迪拉奥侯爵的回答:“李夫人的要求,暹罗王已然知晓,且异常重视。过去三个月,王派几队有经验的花匠走遍普吉岛,为李夫人寻觅姿态美丽的高大花树,如四季鲜花不断地缅栀,馥郁香甜令人振奋的依兰依兰。这座山中也有夫人中意的枝繁叶茂老树,很快就会移栽到夫人的花园中。”
见绿桃很满意的表情,通译轻松了些,笑道:“迪拉奥侯爵知道,王还从加尔旦旦专程买来美丽的蓝莲花根,待临山崖的水池修得李夫人满意,就可以种下。”
蓝莲花……
绿桃默默陶醉了会儿,猝然看见萧耘愉快的表情,不禁有些讪讪,扭头小声道:“师父,其实我几次解释,大明要二品以上官员之妻受诰封才可以称夫人,这么唤我很不合适……呃……”
萧耘只笑眯眯瞧着通译。
专业人才就是不一样,从容不迫对萧耘行礼“参见萧七老爷”之后,征求了侯爵的意见,又异常周到地解释:“吾王早已决定册封李翰林为普吉府侯爵,与迪拉奥侯爵阁下同样的爵位。作为李侯爵阁下的封地,普吉虽然是荒岛,相信来自大明的智慧能带给这里繁荣富庶。迪拉奥侯爵遗憾李阁下忙于大明朝政,没空来暹罗领爵位,但在暹罗,夫人自然是第一流的贵族夫人。”
揉揉发热的脸,绿桃无奈地客套:“如果我丈夫亲自来暹罗,定然去大城拜见王,领受爵位。”
抵挡不住人家热切的眼神,又摆出乖乖的样子补充道:“王需要的国债款项,我父亲早已经派最得力的人手,去泉州禄庆堂操办销售事宜,算时间,船已经快回来了。”
迪拉奥侯爵立刻流露出满意的神情致谢,又一大通呜哩哇啦。
通译小心翼翼道:“迪拉奥侯爵代表王,对李夫人热心国债进程表示由衷谢意。另外,侯爵阁下本人想问,李夫人购买稻米是一次性的,还是长期需要?”
绿桃笑道:“自然是长期需要。不论迪拉奥侯爵封地出产多少稻米,禄庆堂都将按照暹罗大城的市价全部买下。我们可否按照大明的规矩,现在就拟定并签署长期购买的契书?”
侯爵闻言大喜,再三致意而去。
离开忙忙碌碌种树的本地民夫们,绕开同样喊号子抬砖弄土的做房子工地,绿桃悠然享受着海边湿润空气,往山坡上闲步。
热带冬日的阳光依旧明媚,泛出强烈的白光。
背后是郁郁苍苍绿意浓烈的山脉,眼前山崖下,则是比天空更湛蓝的大海,近岸处有礁石,水色变幻出浅蓝、松石绿,倒映燃烧般玫红三角梅、殷红朱槿佛桑。
海浪有节奏地掠过水面,蓝海中移动着数道洁白浪花推涌的水线,永无休歇。
正看海景出神,身后传来萧耘喟然:“从未想过,蕞尔异族小国海岛上,竟有这等景致。浑不类中原风物,叫人心胸开阔,尘虑一涤而清。”
绿桃笑眯眯:“无敌海景诶……待屋子、花园都建好了师父再看,敞开的轩窗统统临水乘风,连面对大海的卧室都可以不用墙,还可以在老树下放躺椅、花丛中设茶桌,舒服得来……”
——别笑话绿桃激动得飚松江话。
后世不仅仅是普吉岛,几乎所有热带海岛的最佳海景山崖,都被私家别墅或豪华酒店Villa圈占,小白领一个月薪水最多只够住几天。
这一刻,绿桃才感觉到穿越的福利啊啊啊……
得瑟也不包邮的哦亲!
萧耘摇头莞尔:“此地背倚山脉引清泉,前临海面好防卫,果然是风水佳处。只是,我那徒儿果真肯来此地安心一世,做暹罗的普吉侯爵么?”
绿桃黯然片刻,恢复嘻嘻而笑:“暹罗王好大方,整个普吉岛都送把我们,却可惜此地远远不及淡马锡冲要,只能做个别墅。此地如同大明的琼州、台湾,对土王来说,不过是个人烟罕至的荒岛,送了也不可惜。”
萧耘随意问:“此地能种果菜稻米的水土齐备,只是无人,却怎么立足?”
绿桃笑道:“中原一乱,便有汉人避难流落南洋。但凡此地安宁好耕种,怎地吸引不来流民?”
萧耘颇意外地打量绿桃,很快转开头,道:“京城何等繁华,怎么舍得来这般荒凉岛屿,筚路蓝缕垦荒?”
眯着眼打量南方一望无际海面,绿桃喃喃道:“淡马锡虽能扼守海峡,到底只是满剌加一个港口,若无后援,很难真正驻扎。有个岛,进可攻退可守,终究能腾挪些。”
萧耘摇头:“禄庆堂的份子,萧李各半,若能立足南洋诸国,自是上策。只恐纵有坚船利炮,终究挡不过诸多土王势力。”
绿桃托腮怅然:“不知换太子登基后,大明能不能成为我们的后盾?”
骤然听见这种赤果果只关心利益。没有忠诚的论调,萧耘被呛得直咳嗽。
——果然是海景荡涤心胸,令人能放下戒备,变得太放松了吗?
绿桃不由苦笑,尝试着亡羊补牢:“暹罗一向对大明亲善,故而容易交好。其实国与国之间,纯然都是利益驱动。但凡我们的实力能够自保,无需去抵挡诸多土王势力啊,他们会争先恐后来争取我们的支持。”
萧耘失笑:“说不定,绿桃运筹帷幄,能替珏儿挣来十数个国家的爵位。”
——这有什么稀奇的?
人家最顶尖的银行家家族,就是拥有欧洲好多个国家的贵族头衔滴。
在这位善意且目光锐利的长辈面前,绿桃不敢装傻,认真回答:“国之大事,在祭与戎。各国兴兵都需要钱,只要禄庆堂运作得当,关键时刻提供给合适国家急需的融资支持,就能周旋于不同国家间,立足马六甲海峡这个战略要冲,成为大明势力遍及天下的第一步。”
萧耘微笑道:“暹罗王欲收拢北部清迈势力,已在绿桃算中?”
不好意思了一下,绿桃只能嘿嘿:“绿桃哪里知道他们之间谁要征服谁啊……只是知道个大略意思罢了。若没有侯爷在淡马锡正面对战佛朗机炮舰之威,震慑诸王,哪里有禄庆堂周旋诸国的余地?”
萧耘同遥望南方,神色沉重了些。
绿桃小心翼翼补充道:“买暹罗稻米,部分是为侯爷粮草无忧,也是为了多一个发出禄字纸钞的途径。”
敏锐抓住关键,萧耘立刻问:“迪拉奥侯爵怎么肯收纸钞?”
绿桃笑嘻嘻:“不久之后我爹爹会引李家商船过来,不过那些丝绸瓷器茶叶等等货物,都是禄庆堂的本钱。这些人要买货,禄庆堂只收纸钞啊。”
人类历史上,货币天然是金银,但货币未必就必须是金银。
现代主权货币的真正称呼,就是“流动性”——为货物之间交换提供流动方式的特殊商品。
禄庆堂握有肯定会被需要的货物,且只收纸钞销售,想购买这些中国奢侈品的岛国贵族们销售货物时,就会很自然乐意收入纸钞。
每一张纸钞进入流转,禄庆堂都在创造新的信用。
而这个过程本身,禄庆堂也得到投资利润,或用创造的“信用货币”换取回实物,等于绕开政权,征收了隐形的铸币税。
发现这个惊人财富秘密的,不是绿桃。
是欧美占据了各国中央银行家地位的金融寡头们。
萧耘默想良久,微笑道:“太祖以开国英主积威,刚猛决断用银子犯法,大明宝钞尚且只通行不到八十年,区区禄字钱,如何能流转无虞?”
绿桃脱口而出:“本质不同啊——大明宝钞无锚,禄字钱却能十足兑换。”
萧耘似笑非笑道:“为师只读私书,不懂生意。到底如今忝为禄庆堂老板之一,还望绿桃帮着分说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