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头看,刀削般线条,眉眼消瘦了皮肤黝黑了,只刚毅的神情,还是那个找抽的冰山男。
绿桃默默扭头,泪流满面:珏三爷,幸好你不在这里……如果看见这样血与火纷飞战场上指挥若定的萧在渊,只怕连渣都剩不下啦。
猎猎风中,萧在渊的背影挺直而冷峻。
气场无比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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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头实在不忍心看铜镜中的身影,绿桃苦笑:“侯爷饶命,着实不能再戴啦……弄成这金晃晃模样,莫说走不动路,简直没法低头啊。”
这些金晃晃的首饰都是典型印度风,个头儿十足,文案华美繁复,关键是很重、特重、非常重!
萧在渊眼神明显是在忍笑,语气照旧冷冰冰:“去打听消息的几起探子均道,满剌加无论苏丹、土人,皆不识珠宝玉瑚,唯以金为贵。”
绿桃可怜巴巴地嘀咕:“这些金链子金镯子全是应蒂亚款,全无镂空、盘丝、虾须、绞缠等款,是实心的啊……”
作为穿越女,绿桃的人生理想当然也包括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当然更欢迎真金白银这种钞票的升级版。
可是,被十几斤真金挂在身上,肯定不止手抽筋……
这是赤果果的摧残有木有!
萧在渊转头,漠然问旁边充当通译的侨居后裔:“有大明贵族气派否?”
通译普通跪下个头,满脸虔诚:“大明天朝上国历来不凡!这位夫人虽装裹应蒂亚金饰,却华丽高贵,完全就是大明公主的气派!”
绿桃趔趄。
——如果是正牌大明公主的小身板,早就被这些金晃晃家伙压垮了吧!
夕阳的金红光线里,大叶蕉的宽大叶子如铁扇公主法宝成排,尖顶大草棚子里正热闹非凡。
本地土着向来喜欢这种高挑的草棚。绿桃见过他们搭建,先选顺眼的地方打下粗大木桩若干,离地约一尺的地方铺地板,然后上方挑起高高的棚顶,盖几层厚草,搞定。
满剌加大苏丹之后、如今的柔佛苏丹阿拉乌丁沙专门宴请贵客的“华屋”,这个大棚子是升级版:上面草顶中絮了好几层来自大明的油布,木地板铺满应蒂亚织花地毯。
满面红光的阿拉乌丁沙举杯,欢快地滔滔不绝:“大明的船确实结实,火炮更神奇,但说到宫殿,还是我们柔佛的最高贵!地板是白檀木,盖顶的全是香茅草,还垫了很多层珍贵的油布!你们大明的宫殿,肯定不会这么精美,对不对?哈哈哈……”
绿桃囧。
——难怪名字要叫“阿拉屋顶啥”,咔咔。
萧在渊悠然坐在带枪的汉子们中间,向苏丹遥遥举杯虚敬。
阿拉乌丁沙挥手展示席上五颜六色的热带水果,炫耀过香喷喷的烤肉,再次举杯:“这酒来自占城,尊贵的大明公主,请痛快喝吧!”
他身边的王后(本地其实没有叫王后的,苏丹老婆应该称?????? Maharani,但是绿桃好不容易享受讲中文的优越感,痛快地无视啦)跟着笑眯眯劝酒:“看到来自家乡大明的瓷酒杯,感受到苏丹的诚意了吧?”
主人滔滔不绝,导致通译很忙。
绿桃的小心肝也很忙,忙着抽搐。
瞟一眼置身事外的萧在渊,绿桃咬牙,再次申明:“尊贵的苏丹,我不是大明公主,只是禄庆堂的女主人——呃,禄庆堂有两位老板,我是其中一位的妻子。”
远处,萧在渊扭头。
万年冰山脸有崩溃的趋势,肩头簌簌直抖。
——哼,就算你这个侯爷不适合曝光,但不管,抛合作伙伴出来谈判的混账男人去死去死!
你才大明公主,你全家都打鸣公主!
豪迈的柔佛苏丹继续得瑟:“看见我满剌加的豪华盛宴,李公主可以相信我求婚的诚意!”
绿桃五内狗血淋漓滴答,神情却庄严:“苏丹真不介意我丈夫带着舰队来?”
阿拉乌丁沙苏丹震惊:“大明来两艘炮舰,只用大半年时间,就赶走了会妖法的佛朗机人,西洋船卸掉炮才可以返航……难道您丈夫还有更多的船?嗯,舰队?”
绿桃严肃地:“禄庆堂不止跟满剌加往来,苏丹可以去打听。”
通译多叽里咕噜一阵子,回头对绿桃笑:“在下已告诉柔佛苏丹,李夫人的丈夫是大明的翰林,且已经接受了暹罗、爪哇、苏门答剌的爵位。”
——在普吉造房子的半年光阴没有浪费,别以为绿桃不会讲方言,就不知道暹罗是满剌加的天敌哦亲!
绿桃继续严肃:“除了求婚,苏丹还有什么要谈的?”
苏丹终于变得严肃:“李夫人可否常住在淡马锡?我可以为您修建属于您的神庙,名义上是我柔佛的苏丹Maharani?我的民众可以来参拜神庙,按年纳贡。”
果然,苏丹王后很开心。
——咦,这算不算白送淡马锡做驻地,换取对西洋殖民者的威慑?
“叮”,谈判的小灯泡被点亮。
绿桃笑眯眯:“苏丹实在也太智慧了。想必这大半年来,苏丹看见从鸡笼源源不断运过来的弹药火器,知道停留淡马锡,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吧?另外,我们不得不在巨港设修船厂,从暹罗和占城买粮食……”
苏丹赶紧放下酒杯,诚恳地配合:“马六甲有大深水港和修船厂啊。如果公主更喜欢淡马锡,这里之前没有大修船厂,但木材多啊,还可以免费征召我的子民来为您服役,直接建新的船厂很方便吧?粮食就更容易,北方霹雳邦苏丹是我亲兄弟,他们那里盛产稻米,也可以作为新神庙的贡品!”
绿桃表情变成“你当我白痴啊这也太赚便宜了吧”,冷笑道:“派几个满剌人来偷学我们的造船术,献点稻米就要挽留我们驻守,帮你们抵御有炮舰的佛朗机、红番强盗?”
苏丹豪迈地呵呵大笑:“承袭我父满剌加大苏丹的荣光,吉打邦、苏禄邦的苏丹向我称臣,我们满剌人可不仅仅在满剌加半岛,连遍布苏门答剌、爪哇、渤泥、色力皮……远到巴亚巴等万岛之上!公主成了镇守淡马锡的神祗,很容易赢得阳光下万岛世界的爱戴,连大明都不必再想念!”
绿桃嘴角抽搐,不屑地:“除了稻米,你们还能奉献甚么?”
苏丹拍胸脯:“甚么都不缺!吕宋有的是黄金,海路离大明更近些,却更喜欢到我们这边来采购商品——大明把一切不是汉人的商船当成海盗,他们喜欢应蒂亚的香料……”
绿桃继续鄙夷:“红番那些不开化的才喜欢黄金!我们禄庆堂才不是到处挖金子的西洋强盗,本堂有无数大明珍宝,却只收‘禄字钞’买卖,不要黄金白银的。”
苏丹愣神片刻,问:“从巨港打听到,施家买你们的远洋船,确实要用‘禄字钞’,但也可以用金银或者货品换钞的吧?”
绿桃庄严地:“我禄庆堂到底是大明子民,承袭祖先怜悯外邦之意,为你们满剌人着想,就任你用金银换‘禄字钞’,但金银不过沉甸甸死物,有什么趣?”
苏丹沉吟:“据说,大明也喜欢象牙、珍珠、珊瑚、翠羽,还有各色宝石?”
绿桃异常勉强地皱眉,又为难些时候,才颔首:“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不过是玩物,用来进贡表示诚意就好,换钞还是不行。算了,看在携手打仗这么久、合作愉快的份上,就用派民夫来做工、好的巨木料、山林场、果园种植园之类来换罢,好歹庙里还有些用处。”
嗯,绿桃当然不肯解释清楚,她要的山场是铁矿或者煤矿山,种植园则是惦记著名的南洋特产橡胶吧?
柔佛苏丹咧嘴大笑,满意举杯:“就这么说定了,李夫人的随从就在淡马锡停留,监督神庙修建?”
绿桃赶紧道:“神庙外头按你们的格局建,里头要留出我随从练习枪炮射击的地方。”
——划殖民地什么的,当然要充裕的地盘呵呵呵。
这时候的淡马锡,除了葡萄牙人看中了黄金水道的地利,土着完全不鸟。所以苏丹很大气地一挥手:“神庙的属地,就以佛朗机人码头为主,周围方圆十里,如何?”
绿桃心跳加快,表情无奈:“这么点地方,试炮会不会打出界?”
苏丹脸色暗淡了片刻,豪迈举杯:“方圆三十里!加上海峡水道!……不过海峡那边的巨港的施家,本就是华侨,您自己去谈?”
盛宴散后,绿桃把沉重金子们扔进匣子里命人捧着,自己走得很乐呵。
本来么,这时候的大明还没有真正的高度白酒呢,区区土着裂土的苏丹,宴席上端得出来的占城酒,还没有花雕的酒精度高。
萧在渊悠然远远缀着。
终于憋不住,绿桃囧囧有神地开口:“侯爷,您当然不能驻守此地。常驻淡马锡……行么?”
萧在渊淡定“嗤”一声,露出“本侯爷怎么可能搞不定”的欠抽姿态。
绿桃托腮:“嗯,有七师父在,想必——”
“侯爷急信!”一个惶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萧在渊停步,声音难得染上些焦灼:“满江?不好好办差,来此作甚?”
听见熟悉的名字,绿桃也惊诧了:“珠三姑爷?”
不是说这位李珏的便宜姐夫早就不是萧家奴,进神机营当从六品所镇抚这种小武官?他亲自来送信……
没等他们醒过神来,满江已经噗通跪下,磕了个头,朗声道:“李家管事许娘子命人悄悄送信给我女人,道是事情不妙,我那内弟李三爷,翰林老爷,陷身锦衣卫诏狱!”
零九零、多情却似总无情
周禄神色凄惶进门,哀求地看一眼坐在侧位的闺女。
绿桃微笑起身对自家老爹敛衽行礼,唤声“爹爹远来辛苦了”,顺道努嘴示意外加手指头比划,示意快行礼——当然指向大喇喇正中高坐的萧在渊。
周禄微愕,对嫁给翰林的女儿足够迷信,立刻按照提示,先对萧在渊深深作揖:“小老儿见过萧十二爷。恍惚一年不见,十二爷怎生这般清减?”
才又略偏转些身,冲下首陪坐的满江拱手:“叩见三姑爷。”
满江忍不住担忧地瞧一眼确实瘦脱了形的萧在渊,陪个亲切表情起身,命小厮进来捧一圈儿茶,才挥退了人,忙作揖回礼:“真真折杀。周爷早已非李家奴仆,在下当是晚辈,岂敢受礼?……敝主上写信相请商量,累周爷特特赶来玛尼儿讶,路途辛苦。”
周禄眉目间忧虑重重,勉强含笑道:“吕宋有金银矿,铜价也贱,这玛尼儿讶城乃是李家常来的埠头,不敢道辛苦。”
满江拱手道:“一路下南洋,沿途靠大港添淡水食粮,无论占城、吉阿丁还是汶莱,都热切议论如何买禄字钞,禄庆堂做得好大生意!”
叹口气,周禄拘谨道:“禄庆堂只有钱庄,如今换钞的许多紧俏货品,皆多得李二老爷帮衬,小老儿岂敢居功?不过经手跑腿而已。生意种种举措,都是女婿命闺女筹划。”
满江寒暄时,眼神随时瞧着上头动静。见萧在渊轻微摆手,神情顿时肃然,道:“周爷,重新见过侯爷罢。”
惊呆片刻,周禄噗通跪下:“草民叩见侯爷。”
萧在渊摆手:“罢了,请坐。”
满江是贴心跟班出身,异常自然地上前扶起周禄,搀到旁边落座,随意道:“没料想李家生意这般惊人,连玛尼儿讶都有落脚之处。”
周禄抬手擦汗,想说些甚么,见到萧在渊扑克脸,欲言又止,只僵直回道:“如今换了拜安拉的苏丹,买卖有些艰难了。百年前苏禄王还在时,吕宋、苏禄诸岛仰慕大明,处处待汉人为上宾,置店铺房屋皆容易得紧。”
见周禄不过分紧张了,满江才款款道:“侯爷不在京的事,若旁人知晓,性命攸关,周爷可能体谅?”
周禄大惊,急忙起身作揖:“小的好歹有些年纪,懂规矩的,懂得。”
还是李珏的便宜姐夫呢,只要主子在,就拿出这忠心奴才款儿,明晃晃瞪吓唬老爹。
哼,为虎作伥份子。
鄙视他,藐视他,无视他。
生怕周禄对萧在渊腹诽,惹来麻烦,绿桃心里偷偷撇嘴,却很乖地开口解释:“爹爹有所不知,侯爷的身份是朝廷勋贵,不奉旨出京,多少有些麻烦。且靖海侯府有丧事,侯爷本该守着垩室服斩衰,只是为了海疆大事,顶风险悄悄出京,被奸臣知晓了攀咬一口,吃亏就大了。”
周禄连连点头:“姑奶奶分说得明白,爹爹知晓了。”
绿桃笑眯眯:“事了后,爹爹还要辛苦一趟,押运刻版匠人等到普吉,再送印好的纸钞到淡马锡。”
——这是为了确保周禄人不回国,萧在渊也不用担心泄密。
到底怕得罪萧在渊,又补充响当当马屁道:“侯爷出京以来,在松江整军布阵,杀退倭寇;路过马靠,炮战驱走觊觎大明疆土的佛朗机海盗;在满剌加大半年,打走西洋炮舰,彻底灭了西洋人殖民地,威风赫赫。”
周禄叹道:“侯爷不愧大明海域战神之后,如今南洋走商船,连作孽的海盗都消停许多……万家生佛呐。”
高帽子环绕,萧在渊却只漠然。
见主子摆手示意,满江连忙点头表示知道,转身道:“侯爷特地请周爷来,是想问一句话。”
周禄急忙起身拱手:“侯爷只管问,小老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在渊若有所思瞟一眼绿桃,依旧沉默。
还是满江开口:“周爷的贵婿李翰林李三爷,是侯爷叩头上香、八拜之交的金兰兄弟。”
周禄呆滞了只片刻,顿时老泪纵横,猝然挣扎起来,噗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只翻来覆去道:“侯爷救命,救救珏三爷啊!”
绿桃赶紧扑出去,搀起老爹,道:“爹爹怎不明白,侯爷急忙赶回京,自是要救结义兄弟。”
周禄欷歔抹泪,依旧不免惶惶然,总算安静了些。
也就顺着绿桃的安抚,重新又落座。
好容易找到话缝儿,满江问道:“侯爷离开淡马锡时,命人两处送信,不知周爷是从泉州还是鸡笼赶来的?”
周禄略欠身答:“鸡笼。李家在台员岛有大货仓,小老儿带人调拨、点算要运去占城的货,正巧碰上往返押运火器的快船带来侯爷之命。”
满江点头:“难怪来得如此之快。在下二月底急忙离京,如今已五月了,不知可有李三爷消息?”
绿桃心也一下子提起来。
但愿表有啥噩耗啊!
这个悲催的年代,木有互联网和电视,连电话、电报都欠奉……
周禄凄惶摇头:“犬子带金银进京去了,想救姑爷,却不知从哪里措手。”
满江赶到淡马锡报讯,就是李珏被关锦衣卫监狱。
绿桃抱着希望问:“三爷没出事罢?”
周禄老泪纵横,只摇头道:“李二老爷时常到泉州打探,知府衙门里送了重礼,能知晓邸报上讯息,只知道姑爷被锁拿锦衣卫诏狱,其余不曾听闻。”
满江苦笑:“锁拿,是二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