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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缘下——by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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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珑沉吟片刻,爽快点头道:“到底是诰命,这话说得在理!”

小心听着的珑二奶奶喜上眉梢,再不等李珑吩咐,急忙奔进去了。

******

禄庆堂的“禄”字缎面团绣旗风中猎猎招展。

到岸后,李家船上先跳下几个伙计,遣开往来搬运的渔民。

绿桃出京时带的两个丫头绸儿、缎儿,原先坐兵船不方便搁在了松江,这回要照料病人自然重新带上,正一左一右扶着绿桃走跳板。

远处,颇有些许剃光前额发的褴褛渔民,遥望彩旗磕头。

再打量,竟然有熟面孔来接船:萧在渊贴身带的那二十家丁,跟着他转战南洋,勾留淡马锡颇久。绿桃跟他们彼此不曾通名,都是脸熟的。分开一个多月重又见面,亲切感是有的。

暗暗纳罕却不敢胡乱问,绿桃只按他们指引,低头上简陋的青布轿子。

看日剧和抗日连续剧听来的那点日语,只够听懂“嗦滴斯内”。

外头轿夫安静,有人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应该是对随轿子护送的李珑解释什么?反正绿桃是鸭子听雷,加上坐船十几天太累,集中不了精神,只恍惚着。

终于响起说中文的声音,是松江口音:“向李二爷问安。这是去本岛大名岛津家……二爷的兄弟和朋友都在岛津家做客。”

李珑熟稔地笑道:“许久不见,岛津义久少爷可安好?”

通译跟那边叽里咕噜一通,笑着回道:“来了极要紧客人,岛津家主老爷同义久少爷都陪着,命小的向李二爷致歉未能亲自来迎接,晚上再置酒赔罪。”

李珑客气道:“这次不是来办货,怎好劳动岛津大名款待?”

那头热络套交情许久,才随意打探:“久闻小琉球李家火器好,不知何时攀上了萧十二爷?”

李珑愕然:“在下这两年只在大明江宁奔走生意,不知晓甚么萧十二爷。不知……”

通译桀桀干笑几声,亲热道:“李二爷好紧的口风!来接船的那几位武士,都是十二爷手下亲信,李二爷怎生只推不知晓?大违朋友之道啊,呵呵。”

李珑一头雾水,不停询问。

轿子里头,绿桃呆住。

轿子到大门外停下,略沾地些时候,又动。

听外头绸儿打赏轿夫的动静,想必是到了大名府邸,换过健壮妇人再抬到内堂。

再次停下,外头便恭敬道:“请李夫人下轿。”

绿桃晕乎乎落地,还没站稳,见眼前是穿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绢裙的妇人,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俏皮飞金并面花儿,滴金灯笼坠耳。

商妇打扮的女子笑容满面过来行礼,却非大明做派,而是挺直了背深深鞠躬,起身方笑道:“民妇俞氏,鹿儿岛本地人氏。嫁把吕宋行商,却是个汉人,故而大名唤来来帮着招待贵客。”

绿桃只僵着脸点头,命前头引路。

俞氏踢踏着拖鞋,一路倒小碎步,速度却不慢。

随俞氏绕过白石子充做波纹、枯树干加两丛书带草的袖珍庭院,停在一处木屋门口。俞氏双膝跪下俯伏拜倒,直起身后,双手轻推开木门,向里比划一个双手侧腮边的动作,又竖手指在口前示意“噤声”,便躬身慢慢退出。

知道铺了榻榻米的房间自然是脱鞋的,绿桃忘记大明妇人轻易不脱鞋,随意踢了行路的厚底绣鞋在门口,蹑着步儿进门。

才迈步,便僵在当地,差点错了重心栽倒,情不自禁呜咽道:“三爷……”

跪坐在小几边的青衣男子,是李珏。

只简洁束发青衿而已,面容精致,人只略微转头,却自然透出泠然气度,不再是富贵娇养的温柔探花郎模样。脸颊瘦削得厉害,双目惘然掠过空气,在绿桃面上略定一定,又涣散开,只微笑点头不语。

笑容到不了眼底。

绿桃只觉心揪得疼,扑到他身边,拉起手上下看,只恨不好剥开来瞧瞧身上伤口,抽搭搭道:“这房间空荡荡,简陋地不成样子。家里动用物事都随船带来了,一会儿定下住哪个院子,我叫丫头们收拾。”

李珏淡然:“你看着办罢。”

绿桃用等待指示的眼神等了半天,李珏才无奈补充:“莫委屈你,也就是了。”

垂头揉揉眉心,学他跪坐下来,到底压得脚腕子酸麻,又改毫无形象坐地,绿桃到底不放心,用撒赖的语气笑道:“三爷起身溜达两圈儿,也好让我安心。”

李珏便起身,随意走几步,回桌边重又跪坐下。

看他步态流畅自然,应该没隐藏的伤势。

绿桃心一下松了大半,拍胸口:“谢天谢地!”亲眼看见大活人,再不必担心他在牢狱中受伤,绿桃吐舌头笑道:“都说锦衣卫诏狱比九幽阎罗殿还吓人,能生吞活剥了人。瞧见三爷竟全须全尾出来,真叫人欢喜……侯爷威武!”

李珏神色闪过惨然。

刹那后恢复从容冷淡模样,只问:“此地非久留之所,又不好叨扰爹娘。不知绿桃愿去哪里?”

——“以后定居哪里”这么大的事,李珏为什么问绿桃,而不让明明也在鹿儿岛的萧在渊参与意见?

是了,从见面到现在,李珏虽然很平静,可是说话的神态和表情,都迥然不同。

只觉得身上凉浸浸,绿桃袖子里默默团起拳头。脸上却还是绷出些笑意来,柔声问:“三爷,这是怎么了?”

零九二、此心安处是吾乡

崎岖山路上,浑不顾李珑反复规劝,李珏与绿桃轿马一概不肯用,只并肩悠然自走着,沿途说说笑笑。

虽时序属仲夏,海边的山上却清爽宜人,偶然有小风拂面,带着帷帽并不气闷。

从没想过表情素来挺酷的二爷竟能这么唠叨,绿桃忍不住帮着笑劝:“珏三爷,几日来珑二爷翻来覆去说透了道理,这扶桑是岛国,最缺可战的大牲口,岛津家僻处西南山岭中,肯借出这行路的大马,得承着好大情分。偏生三爷不肯骑,只用来驮运箱笼,实是可惜。”

李珏神情总有些疏离恍惚,似不能凝聚思绪。

也不驳话头,只淡淡道:“若以为珏当得起亲人身份,你当唤声三哥才是。”

擦一擦额头薄汗,绿桃笑:“算了罢……再不习惯哥哥妹妹的叫法,只觉浑身鸡皮疙瘩皆不安生。”

李珏对冷笑话全没反应。

不紧不慢仍走着,怅然环顾绿树横斜的清幽山林,苦涩道:“若都依我,在海港近处随意找个院落歇息,等自家船来就好,何必翻山越岭,大老远来甚么雾岛山。”

李珑亦有些无奈,摊手道:“二哥也觉繁琐些。只是……”

绿桃扭头瞧李珑尴尬猝然住口,有些明白他只是听命办事,更隐约猜到侯爷不肯他废话,解围道:“绸儿那丫头最唠叨不过,出门前便找本地会汉话的人打听,都说扶桑本贫瘠,这鹿儿岛更是荒凉地方,除了水面就是覆灰土的死火山,只少许地方可以种甘蔗番薯。但这雾岛山却没甚灰土,景色绝佳,更有无数温泉眼,本地人称作‘雾岛温泉乡’,极适宜调养些时。”

李珑总算找到话头,也笑道:“海上行船最不同之处,便是用不得纤夫,船桨更无用,故而最重信风。不到秋末北风起时,至此往南行去普吉,可是断断不能。这么算来,怎么也要等两个月光景,那海边小城腌臜简陋,三弟怎么住得?”

李珏淡然道:“诏狱都受得,何处不能安生?何况如今,弟已非官身,更不必讲究这些。”

“啊唷”一声,绿桃笑着打岔道:“这是说哪里话来?如今从这鹿儿岛到扶桑京都,自暹罗、占城到满剌加,再不提什么吕宋、苏禄、浡泥、汶莱……南洋万岛之上,谁不知李三爷身封六国爵位,各国君主朝思暮想、拜谒无门?区区一个大明五品官职,何劳惦记?”

李珏摇头莞尔:“又胡闹!”

绿桃眨巴眼,很是认真:“怎么叫胡闹?普吉岛七师父手上,可真握着各国赐爵文诰。各国君主盼望三爷亲自去领封,那眼巴巴的劲儿呐……”

李珑一拍大腿:“连那岛津家主送来的字幅,写的都是甚么‘如大旱之望云霓’,三弟何必太谦?”

李珏更无奈:“珏何德何能?”

绿桃当然知道大概怎么回事。

这个年代的东南亚,还没啥大国(如现代印度尼西亚这种大国,还根本不存在)。万千小岛上君主林立,暹罗、浡泥这种就算强悍的了。海岛总是不太适合农业,在天下仰仗种植业的年代,就没有不缺钱的。

私人资本的禄庆堂,仗着能在大明市场上代做国债融资,就可以借势发行强势纸币,正是这种政治格局的折射。

何况正好赶上大航海时代的开端,第一批葡萄牙人东侵,以枪炮颠覆马来西亚政权,令小岛君主们感觉到空前的危机?

当然,李家源源不绝的火器生产,萧在渊强悍驱逐马六甲海峡的葡萄牙人,都是重要砝码。

李珏虽然不管庶务,但作为大明官员、禄庆堂名义上的拥有者,怎么可能没有声望?

坚守“穿越人士低调保命”原理,绿桃当然不敢废话。

只听李珑笑道:“送三弟至雾岛别院后,二哥却不想回松江,仰大房鼻息。说起来爹娘都在鸡笼,当去侍奉,侯爷却有命,道是淡马锡正筑城建港,扼守东西方要冲之地,急缺人手,命二哥速去。还盼三弟得空儿美言几句,落个美差——些许小方便,你义兄总不好意思不赏面子罢?”

“义兄……”李珏神色黯然,苦笑道,“朝中风云诡谲,侯爷自当回京坐镇,怕是难相见了。若那边真是七师父主事,倒还有些说话余地。”

李珑神色顿喜,大力拍李珏的肩,呵呵笑道:“你嫂子、侄儿,还有你儿子都过去讨生活,三爷多照拂些。”

歉然瞧一眼绿桃,李珏微笑道:“不消二哥操心,弟自当竭力进言。只是两个侄儿都好,何必要过继成儿子,累爹娘伤心?莫非弟弟无嗣,侄儿偏不肯替亲叔摔盆上香不曾?”

李珑神情遽变,怒道:“莫非是那婆娘嚼甚舌头?”

怕他们争执起来伤了情分,绿桃赶紧笑道:“二爷放一万个心,二嫂子决计没胆子坏爷们定局的事。不想夺二哥父子情分这事,三爷前数日已想过,不曾想竟已定了念头,才未赶得及商量。”

李珑神色变幻不定,似伤心又似意外。

定定神,却道:“两个小儿混养着,爹爹无暇赐名,只叫做大郎二郎。三弟若精神济得,好歹赏个名字罢?”

——这个请求……算拐弯试探李珏是不是真的放弃承嗣念头?

李珏沉思片刻,道:“李氏代代只一人承袭家主,子孙析分后另立宗谱,倒不必介怀辈分行字。大郎不妨名为李申、二郎李旦,二哥看如何?”

得探花郎赐名,李珑自是无有不满,笑嘻嘻连声叫好。

见亲哥哥这般神情,李珏叹道:“二嫂还暂住在鹿儿岛港,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小侄儿,身边只奶娘下人而已,只怕日日盼着二哥家去……这里赶路若紧着些,绿桃要换软兜山轿么?”

笑嘻嘻指着路边大半中文字、夹杂假名的路牌,绿桃道:“山樱院,正是岛津家借把我们的温泉别院了。”

******

远远瞧去,有数名仆妇跪伏着迎接,姿势几近五体投地。

穿过榻上设矮几的厅房,几步便到主人住的正院。只见茅檐木墙,拉门糊纸,手工算得上仔细,正是后世画报上见过的“传统和风”布置。

可,这里是著名萨摩国主、岛津家主的温泉别墅呐。

同京城小汤山那处玲珑别苑挑檐雕梁画栋的院子相比,简陋得……啧啧。

看来在这个时代,所谓蛮夷,并非大明妄自尊大?

虽瞧不见火盆,卧室倒是暖融融,且地板像是桃木的,颜色温润,显然是经过无数代人摩挲膝行。四下里洁净可喜,除了纸门看着单薄,铺设的衾被也实在寒怆些。

绿桃暗暗纳罕——这里纬度跟上海差不多,秋山上本该嫌冷,怎么弄得温度这么合适?也顾不得琢磨是火墙还是火炕,忙命丫头们卷了单薄麻布被褥收好,另取出松江带来的锦绣陈设物事,挑出合适这温度的厚薄衾具,细细铺陈一番。

坐等时,似觉有隐约水声。

叫通译和下人来问,才知道,这别苑分季节,其中主人冬居的卧室下砌有回旋沟渠,引滚烫温泉水流过,故最宜冬日小住。

想必是岛津家十几代经营之功。

再说,大和民族的螺蛳里做道场风范,也确乎是有其妙处滴。

遣走下人,等小院恢复习惯的清净,绿桃喜孜孜推开正对后院的拉门。

后院檐下门侧,立着一盏大半人高的纸糊灯笼,手绘些簪花的盛装仕女,格外肥白圆润、低眉顺眼,题着“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字迹柔媚,勉强看得,比后世流传甚广的浮世绘更显贵族气味些。

小院地面铺陈满白色碎石,按步儿垫着依借纹理凿平的虎皮石,算是小径。

墙角花圃疏朗几竿金身翠叶竹子,盛开红白两丛瘦菊花,可喜。墙外就是山,是典型火山锥形,植被还不错,绿茵茵扑进来,也算借来景了。

极小巧院落当中,则是一泓泉,蒸腾出丝丝热气,半边砌了些起伏山石,半边铺软木台阶。

背对着门的正是李珏,和衣赤足,斜倚木阶,大半个人浸在水中,呆呆出神。

绿桃倒吸一口凉气——真美到极致,叫人无话可说。

活脱脱山间修仙成精的花木,误堕凡尘。

重逢好几天了,李珏不想提及的很多事情,绿桃也不想提。

悠着步儿到他身边,也一样脱鞋袜,脚丫子泡进暖洋洋温泉里,绿桃随意道:“打听过了,这鬼地方富裕之极,是因为北边伊佐的菱刈山中有大金矿。地却贫瘠得紧,没甚可吃用的。果子里头,唯芒果还成,松江没有的。嗯……听说整个鹿儿岛都极缺粮,酒是薯或蔗酿的,名字倒是有趣,叫做甚么芋烧酎、黑糖烧酎,只怕不好入口。想来,也就炙和牛肉和鱼脍勉强吃得。”

李珏漠然道:“金矿……嗯,难怪。”

又陷入微妙的死寂状态。

笑吟吟欣赏会儿熟悉的侧面,绿桃低声问:“李珏……这么叫你,成么?”

侧头瞧一眼绿桃,重又怔怔望着水面,李珏低声答:“听起来颇有些不客气。设若你那时候的人都喜这般唤人,也自不妨。”

托腮侧头,绿桃笑道:“是了。要入乡随俗……既然认我是你妹子,便唤做双玉?”

李珏立刻点头。

似乎怕惊走了山水精灵,绿桃依旧本能不愿放声儿,只柔声道:“那日双玉问我,不跟你爹爹会合的话,想去哪里。我想好了,淡马锡城就很好。若炎热日子受不住,也可以半年住普吉岛。”

李珏只木然点头。

绿桃伸脚随意拍打水面,自顾唠叨:“咱家在那里盖的屋子悬崖临海,卧室连墙都不设,四面敞亮得紧,夏天也舒服的。瞧海水可以清亮眼睛,屋子周围遍植香草,过了这年,想必也茂盛了,定没有蚊虫滋扰。”

依旧没任何回应。

想一想,绿桃低声道:“双玉,你没有求见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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