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瞧这几天李珏清冷的小模样,似乎知道萧在渊也在鹿儿岛,却彻底不鸟他,显然不是服侍主子的柔顺妾侍态度。
这时候的男人,娶妻是“结两家之好”,重视门当户对等等外在因素,也要求作为正妻的当家主母“德容言功”之类,要她主持中馈,撑得起内宅。
而爷们儿纳妾,明晃晃招摇“纳色”,就是弄个美丽的、自己乐意的小玩意儿,用来解闷子的。
所以,媵妾之道,并不限定柔媚还是温婉、忍耐还是讨好,甚至容貌也不是最重要,终极关键只一个,就是让爷们儿能觉得爽。
之前李珏行事,就完全按萧在渊的喜好来,彻底不考虑自己。
怎么分开一年多点儿,就彻底变了捏?
李珏漠然道:“见侯爷作甚?”
——惊喜啊!
绿桃不敢相信耳朵传导进来的讯息,正色问道:“绿桃笨,竟听不懂这话意思。双玉到底是怎么讲?”
李珏眉目微讽,轻嗤道“连盏茶都不曾奉,何必觍颜去求侯爷格外开恩,赏一个偷生于侯府后宅的身份,或打或卖或杀,都拿捏在侯夫人手中?从此辗转飘零海外,你我兄妹好生度日。”
绿桃眉花眼笑,拍手道:“妙!妙极!不知谁开导双玉,竟是明白了?”
李珏脸色猛然煞白,勉强道:“此身卖与侯爷,做妾侍伺候,是因着侯爷手下留情,恕了李氏满门杀身之祸。珏死过一次,或也抵得过了罢。”
听见这句话,绿桃心里咯噔一下。
——李珏可是探花郎,领个清贵官职,不贪钱不争权,居然会下诏狱,这事原本就透着诡异。显然,跟萧家脱不了干系!
再不肯在他这般身心憔悴、神魂不定的时候探讨触及灵魂的严肃话题。
绿桃轻快一拍手,笑嘻嘻道:“出了大明地界,在南洋万岛百国,双玉可是数国贵族。不如去各国领封?……我也好跟着借光,妆做贵族小姐样儿,好生耍耍!”
李珏含笑点头:“若有瞧得入眼的夫君,也好生觅了来,哥哥替你做主。”
话刚出口,神色又有些黯然,歉然道:“之前房中种种,污了洁净女儿,虽囿于情势,也实是我误了你。”
绿桃还高兴着呢,呵呵道:“喂,你这宝贝妹妹见惯贵族气派,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家闺秀,哪有甚么污浊闲事?我可是抵死不认的。”
李珏搓手,显然更抱歉,只低声道:“做哥哥的糊涂,绿桃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尽皆忘了罢。”
看他紧张样子,绿桃乐不孜孜笑一会儿,摆手道:“这里可是鼎鼎大名的雾岛温泉乡,靠近火山,含硫的温泉汤最合适调理,但双玉切记啊,泡的时间要适度,每次不可超过两盏茶时分,尽可以多浸几次。”
李珏点头,算是应承。
施施然起身,绿桃笑道:“这就去厨下瞧瞧,好歹弄些鹿儿岛黑豚肉炖了。我才不要似他们扶桑土人,都吃生的——这里人活得惨兮兮。记得上辈子大学时候,我赶时髦看《德川家康》,情节人物忘差不多了,就记得堂堂幕府初代将军啊,菜蔬只有萝卜,猎只鹤熬汤就算美食,啧啧。”
零九三、裂血
和式房间纸糊门窗透光不说,处处都少丝麻棉等织物,绝不可能像大明般,大户人家庭院有所谓“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房间里人熄灯睡了还是点着一灯如豆,那是一目了然。
阴森山风中,绿桃哆嗦。
再不肯装贵族小姐,右手再扯两下厚棉长氅,抬手“叩”、“叩”敲门框。同时低声唤:“双玉醒着么,是绿桃来扰。”
里头略有几下细琐怪声,隔门听不真切。
很快响起李珏回答:“何事?”
绿桃苦笑答道:“时序方入秋,没料想山中这般冷,偏又房子单薄。这宅子里,唯三爷这间主人房有水暖,好哥哥,收留绿桃住下罢。”
脚步声急忙,李珏亲自拉开纸门。
绿桃进门后转身随手拉上门,笑道:“咱们睡一屋子也近十年,双玉可莫教训说甚么男女授受不亲……嘶,骤然进这暖屋子,愈觉得身上寒。”
李珏立时到处找箱笼。
这动作显然是想帮她铺陈被褥,可怜珏三爷养尊处优二十年,此刻不知从何忙起,只挓挲着双手团团转。
知道和室素来夜间抱出褥子铺地、白日收起,绿桃做惯丫头的活儿,赶紧到旁边储藏小屋里开箱笼,找出整套衾枕被等动用物事,寻李珏铺位旁一尺远、地热充足处铺陈,又请李珏帮忙拉拉边角。
很快便躺下,绿桃长长伸个懒腰,叹道:“热带混一年多,坐海船决计无事,却再受不得冷……双玉不妨讥嘲,还盼莫见怪。”
李珏正努力就地躺下,同时保持仪态。
听见绿桃嬉笑,只淡淡道:“你是姑娘家,畏寒些很自然,嘲甚么?只——哎唷!”
痛呼声中,绿桃吓一跳,骨碌起身,扑到李珏身边,一迭连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莫不是诏狱中受了甚么内伤,不肯告诉我?……双玉实在糊涂!若身子不妥,如何受得住秋后远航?”
李珏苍白着脸不肯说话,只细微瑟瑟发抖。
绿桃真慌了神,扶着他的手也跟着抖,却硬撑着厉声喝道:“李珏!你要是不肯从实说出哪里不妥,好对症下药,我就命人下山,去鹿儿岛港请萧在渊来。绿桃拿你没辙,只盼姓萧的能令你知晓轻重缓急!”
李珏急道:“地动后患未全平定,朝廷奸党为患、动荡不安,区区萨摩国无非些许金子有用,却不该侯爷亲自在此!此际侯爷最急之务便是等东风还京师,万不可惊扰。”
绿桃苦笑。
她当然不愿意多嘴“萧在渊是稀罕你才亲自送来养伤,金矿什么的,他未必这么在乎”,只眨巴着眼睛,动用最无辜的眼神,等李珏开口。
李珏垂头沉吟,长长睫毛被油灯照出阴影。
见绿桃作势要拉门出去,方皱眉道:“并无要紧病痛,只是腹中不妥。”
绿桃侧头琢磨些时,伸手尝试用些力按揉可能是胃、大肠、小肠的不同部位,同时问道:“是饭前还是饭后痛?”
李珏尴尬万分,终于嗫嚅道:“是……五谷轮回艰难些。”
——便秘?
眨巴眼睛良久,绿桃才反应过来。
美人儿三爷这满脸晕红的……其实是害羞吧?对着娘子或者侍婢可以随意说出的话,对着义妹,是有那么些不好开口呐。
扭头,任绿桃盯着充血胀红的耳朵尖,李珏磕磕巴巴解释:“恐是诏狱中虽供饭食,唯馒头冷水,引致内火难消,才……辗转一年多,时好时坏,却并不是甚么重症。”
绿桃不是“叮”一下万灵万能的穿越女猪,哪里知道怎么治便秘啊?
现代人唯一的优势,就是讯息。
绿桃还是白领女吕陶时,充门面装小资的事情绝对没少干,但没人知道的时候,也是需要省钱滴。比如说,不舍得不可劲儿用帝都的廉价公交系统(非空调车刷卡才四毛耶),又碰巧公司到家的线路合适、换车方便,自然是天天坐公交通勤。
车上百无聊赖,就常常盯着车上的电视节目。
每天下班时候的公交车载电视,喜欢转播著名节目《养生堂》——当然不是直接转播,只舍得买少许节目,反复重放。
其中有一集讲痔疮的,光绿桃看见的,就反复重播了N次。
所以绿桃的常识里,包括知道便秘会诱发痔疮,严重的甚至会肛裂,导致便血。
能令李珏不小心牵动痛感惊呼出声的,肯定不是小症状。
绿桃哭笑不得地盯着李珏:“我的好三爷!绿桃八岁就跟你同卧起,有甚么可避讳的?”
嘴里安抚着,已伸手拉开被褥,就去掀躺下了的李珏,要他配合翻身跪起,尝试看能不能检视某处,是不是存在伤口。
向来配合无间的李珏却僵着身体,死命摇头:“如今你是我义妹,这等事体妨碍你闺誉,万万不可!”
绿桃气乐了:“萧在渊不准婢女避嫌离开之时,闺誉这东西就报销了,有何不可?……要是让扶桑土医随意处置耽误病情,你妹妹的小命多半不保。”
——哼,要是萧在渊知道别人看见他禁脔的肛裂被检查了,动杀机也不意外吧?
淡马锡同船欣赏侯爷欺负葡萄牙人的那几个月,绿桃可扎实了解这位侯爷行事的风范,那叫一个谈笑下刀子、杀人不眨眼啊……
趁李珏惶悚琢磨萧在渊来“检查”会怎样,绿桃推他翻了半个身。
不必撩开亵衣,甚至不必利用开裆特色,已看见素色软纨内裈上几点鲜艳血渍,心顿时一哆嗦:已经恶化到便血的程度了?
再联想李珏对萧在渊奇怪的冷淡姿态……
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绿桃握着李珏的手,耳语低问:“有无外伤?”
李珏茫然重复道:“外伤?”
见他魂魄不齐的模样,绿桃再不肯把气氛弄严重,反而笑嘻嘻道:“堂堂男儿,就算被恶人欺负了,又不会怀孕,最多就当狗咬了一口,有甚么打紧?”
气氛登时变得诡谲。
房间内,唯死寂。
日落后方起的山风渐转凌厉,甚或隐约有呜呜声,吹得山坡、庭院树叶飒飒作响。似乎有野物喘声夹杂其间,又似乎只是幻觉。
李珏愣怔良久,才漠然道:“无。”
推开绿桃想仔细瞧伤口程度的手,垂头道:“此地无医无药,何必白白叫为兄再狼狈一番?”
不知这是事实还是撇清,绿桃呆片刻,但这关键时刻再不敢泄气,只做出寻常样子,随意道:“不是非要双玉难堪,只是症状不同,应对之策也略有不同。”
果然李珏神色缓了些,苦涩问:“有甚不同?”
没啥医术的绿桃自然心虚,却怕李珏难受,不得不充出胸有成竹造型,道:“若有外伤,门外火山温泉含硫,便是一等一的疗伤方法,只是双玉要难堪些,刻意蹲下泡汤,让伤口反复浸沐,自然好得快些;若是内火引致肠道不通,你身体虚,断不能吃泻药,只好先灌洗出污物,免伤五内。”
李珏略一思忖,低声道:“将养无事,为兄亦反复思量过,这病症,只怕是从前日日灌洗之故。”
器官如同技能,很久不用,功能就有退化风险。
李珏曾坚持每天灌肠好几年,身体很自然会调整成这时候排便,随灌肠步骤一同解决。莫非是久而久之,肠道失去了主动排便功能?
本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正好赶上李珏放弃灌肠才一年左右就入狱,牢饭当然不会有蔬菜水果,摄入营养和纤维素不够引起便秘,叠加上肠道蠕动无力,时间长了,便血也不意外。
想通了缘由,绿桃脸色有些难看,为难道:“这……”
李珏抬手轻拍绿桃肩头,竟漾出些和煦微笑:“染此下九流病症,为兄难以启齿,连累你为难了。真血尽而死,未尝不是痛快了断,绿桃勿忧。兄已托付七师父照顾你。”
——喂,只是便秘引起的肛裂,外伤流血而已,哪里就进展到血尽而死的份上?
绿桃不得不感动李珏自以为死期将近,还认真照拂她的亲情,一咬牙,断然道:“这不是病,不过是吃食轮回六腑后有毒,积累肠道时间长了,引起种种病痛,且外伤裂血,双玉觉得不适,难免想多了。着实不懂医术,治本的法子绿桃不会,减轻症状却是极容易的。”
李珏涩然道:“我并不在乎游魂般这条命……设若苟延残喘,只怕,或能少些罪愆罢?”
——看来,他很清楚某些事。
比说说,李珏染这等不好启齿的病英年早逝,只怕萧在渊发作起狂症来,不知捅出些什么乱子。
绿桃咬唇:“只消恢复每日灌洗肠道,配合泡汤,再无不好的道理。”
神色凄楚片刻,李珏断然点头:“就依你罢。”
温水倒是现成,外头池子里有的是。趁手的软管不好弄,绿桃只好征求李珏的意见后,装了温泉水在茶壶里,利用壶嘴灌入。
折腾好久,两个人都一身汗。
好容易搞定,才分别躺下。
掖掖下巴的茧绸面被子,绿桃困意朦胧道:“裂血伤口挺深,果真不是那天杀的严小恶人做下的?”
静默良久,李珏长叹一声:“绿桃何来此问?”
绿桃低声道:“我弟弟小毅跟爹爹跑生意才多久,便知晓这严东楼极不是东西,荤素不禁。家里有名分姬妾二十七人也就罢了,还喜勾搭良家妇女,强要良家少年。记得小毅学舌市井传闻,道是严东楼为逞兽欲,曾灌药后阉良家子……”
说到这里,绿桃禁不住哆嗦。
以李珏之绝色,落到西门庆原型的好色死胖子眼中……可怜绿桃,心情不免如外头山风掠过的庭院,坠物折枝,嘈杂一片。
李珏叹道:“以你的身份,实不该听这些污秽言语入耳。”
颇有怪罪周毅之意。
绿桃无奈。
——明明这不是周毅转告的,是互联网上流传很广的八卦啊。
睡意侵袭的大脑不大灵活,又担心李珏心里憋屈失眠,绿桃捶一下昏沉沉额头,努力宽慰之:“我是双玉的妹妹,侯爷是你兄长。真有甚委屈,纵然不好直言,也可以托他替你报仇……”
哎,要是李珏陷落诏狱里,被死胖子强了,这仇,肯定是萧在渊最在乎吧?
半梦半醒之际想起,绝对不能让李珏知道萧在渊真正的情意,才方便斩断注定被欺负的不平等情缘。绿桃又挣扎着对抗睡魔,补充道:“你为萧家牺牲这么多,萧在渊那混蛋就算再渣,也不至于袖手。”
李珏失声:“你说甚么?”
绿桃迷迷糊糊答:“说你为萧家牺牲啊。”
李珏厉声道:“身为读书人,心忧天下是本分。珏不能忍李尚书无辜受冤,不自量力上疏,干萧家何事?”
揉揉眼,绿桃不耐烦道:“明明可以像徐次辅、张白圭一样看热闹的,最多暗中助拳,你却不肯明哲保身,跳出来暴露自己,左一道奏章右一次骂严太师,无非是怕靖海侯一脉的张经倒霉后,徐阁老想拉萧在渊出来力挽危局,却暴露他人不在京——守孝不谨偷出门,是违背礼法,德行减分,甚至可以牵连欺君罪名。你维护萧家,才拼命弹劾赵文华那贱人,为萧在渊赶回去争取时间,对吧?”
李珏震惊:“你怎么知道?”
呵欠后,绿桃无奈道:“好哥哥你怎么不想想,萧在渊也好,他七叔萧先生也好,哪个是省油的灯?甚么作为能躲得过他们的眼睛?”
李珏嘿然,再不追问。
静寂中,绿桃很快沉入梦乡。
清晨的厨房总是忙忙碌碌。
实在不想天天忍受海藻味道,绿桃亲自到门口指挥:“别再煮汤泡饭,那味噌汤太咸不说,喝多了,打嗝都海草味儿。”
通译转达后,烧饭婆子扑地上叽里咕噜一阵子。
通译垂头恭敬道:“说到大名家的早饭,汤泡饭、渍物配味噌汤,已是无上美味,可以设宴招待贵客了。不知夫人要改成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