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在渊漠然问:“若是不入卧室,可还有路去后院?”
绿桃嗫嚅道:“东篱下有洒扫婆子走的小路,门终日锁闭,只侵晨开一个时辰——钥匙都交在大丫头缎儿手中,她每日亲自去瞧这锁门。”
——这里院子小,当然不能像大家族那样前后宅分清楚。
但后院毕竟是露天泡温泉的所在。
如果被萧在渊怀疑管理规则不够紧密、李珏赤身可能被下人无意瞧见,这麻烦还真不小……男人吃醋永远是不需要理由的吧?
果然,听绿桃这么一通说,萧在渊扔面无表情,却也没用目露凶光,只淡淡吩咐:“绕小路。”
萧满江极其有眼色,显然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穿过李珏的卧室抄近路,立刻颠颠跑去找侧门钥匙。
等他走了,绿桃却低声问:“侯爷请?”
萧在渊被取悦了。
冷冽的神色顿时显得柔和些,略微点头。
默念着“吕宋金矿、军火交易能带来必要的贵金属储备,绝对不要得罪禄庆堂大老板”,绿桃轻推拉门,快步穿过房间,边走边指点介绍:“这琉璃架子双面绣喜上红梅屏风原是松江老家带来,正好山居屋子简陋,正得用。屏后就是榻榻米——三爷吩咐,山路不好运东西,虽船上带来床架子来,到底只住一个多月,等海风转了就南下,再不用费事来回搬运。”
萧在渊步子一滞,脸色就发沉。
绿桃赶紧补充说明:“这三间打通的正屋虽小,确是大名所居,地板下引了活热泉水,睡地铺反而暖和。”
房间很小,只几步而已。
绿桃来不及腹诽察言观色很辛苦,已到通往后院的拉门边。
门半开着,视线能看见门两旁的胖簪花仕女灯笼,和白碎石子上刻意蜿蜒的虎皮石小径,便知道李珏人在,步子不停歇,顺道儿扬声:“靖海侯爷来了。”
果然,小巧院落里,衬着远山近圃,李珏正侧坐在热汤池子的木阶上,瞧着假山石上几丛或苍翠、或紫红的累垂香草、薜荔出神。
最寻常不过的雨过天青色浅蓝素软绸袍子,却愈发衬托出绮丽风神。
纵神情黯淡、姿容消瘦,亦不减绝色。
萧在渊逡巡着不上前,远远便一揖,问候道:“双玉安好?”
这是没拿半点侯爷身份,纯粹用结义兄弟的礼仪厮见。
李珏身形略一凝滞,随即行云流水般起身,不顾湿漉漉披发赤足,从容同样作揖,温然回报同样问候:“山居僻陋,难得侯爷远来,幸俱各安好,珏欣然何及!”
萧在渊愣一刹那,很快恢复从容风度,却也没跟着李珏话头寒暄,竟默默沉思起来。
亲耳听见再没有了“贱妾”自称,却也疏远冷淡得很诡谲,绿桃不知道该庆幸还是紧张,偏生不敢走开,只用美人儿纸灯笼遮住身形,重新修炼起熟练度异常高的家具大法来。
只听李珏琳琅悦耳的声音又彬彬有礼响起:“侯爷枉顾,不知有何见教?”
灯笼遮挡视线看不见李珏,绿桃却能见到近处萧在渊的表情。
侯爷不愧人杰,很快收敛掉怅惘,歉然道:“愚兄实在无能,朝堂无人,且奈何不得严党势力,连累兄弟流落化外荒岛,宁不愧杀人也。”
噗嗤。
——好吧,在大明,日本温泉别墅度假游其实不值得羡慕,是被公认为很悲催的流落化外。
只听李珏优雅回答道:“平白得南洋诸夷赠许多爵位,全赖侯爷淡马锡鏖战之威德,珏当择一二国前往拜领,还要劳烦侯爷调炮舰护航。”
萧在渊又有些发愣,静片刻后答道:“原当如此。”
正冷场,听得脚步声响起,是萧满江开锁绕道过来,接话道:“三哥有所不知,地动致使流民遍地,萧家也算为君上分忧,自悍勇流民中招募愿阖家下南洋的千余众,虽训练需时,炮舰人手再不为难。”
李珏又彬彬有礼称呼:“三姐夫。”
互相厮见礼节后,萧满江的责任应该是打圆场的,主动开口道:“如今,挂禄字旗的商船、兵舰到处,大港、诸国皆待为上宾。淡马锡是侯爷亲自经营不提,苏禄亦成了自己地方——前苏禄国王崩于中原后,国沦于蛮族,侯爷派人去挑天然良港驻扎,安抚土着,深得民心,据其全境乃众望所归。”
萧在渊继续cos冰山。
李珏竟然也不肯礼貌性答话。
只剩下可怜的萧满江不能闭嘴,还在滔滔不绝制造声音:“岳父从鸡笼的船坞、火器作坊挑好师傅送至淡马锡,如今那里的作坊还重金请了红番师傅,就地取巨木、硫磺、泥炭、铁矿等敷用,大船、新样火器源源不断。莫说珏三爷去领爵位,纵然暹罗、浡泥、吕宋这等建国数百年的岛国,灭国不易,叫他惊惶称臣,也是容易事。”
李珏很给面子地赞道:“恭喜侯爷运筹有方、扬威异域,为大明开永乐以来前所未有之烜赫局面。想必京师再现盛唐‘万国衣冠拜冕旒’之日,靖海侯一门荣耀,更胜祖业。”
萧在渊淡淡地:“萧某人正闭门守孝,何来功勋?”
萧满江语调也染上些发愁滋味:“未奉诏而威服四夷……”
见亲随不敢说话,萧在渊泠然把话说到位:“自宋重文轻武以来,国朝亦严防藩镇之祸,无皇命而征番夷,是曹操行径。”
李珏依旧温文道:“珏私出诏狱,便是自绝于中原。如今微躯乃南洋流民,自当心感侯爷行王化德泽。”
萧在渊的语调顿时苦涩起来:“愚兄营救时惶急无状,累双玉贤弟做不成大明朝廷命官。这番亲来,正要负荆请罪。”
话音刚落,便听萧满江惊呼:“侯爷,使不得!”
绿桃赶紧伸脑袋偷瞧,见萧在渊竟然撩袍单膝跪下。
李珏却没冲上来扶,只遥遥也单膝点地而跪,从容道:“珏身非大明子民,虽身负诸国勋爵,草野亦敬畏上国,当不起这般大礼。”
萧在渊不肯起身,只耷拉脑袋,诚恳地低声道:“这番行事,珏弟实是委屈太甚,愚兄不敢妄求得谅解。此地辗转反侧、愧疚无地,终日思量弥补之计,奈何措置无方,只好来求贤弟赐教。”
李珏温言道:“地动致使众生流离,朝廷又权奸当道,多少事体需中流砥柱。侯爷速归京师、闭门守孝,方是正理。”
语气很礼貌,听起来那是一点都不怪罪、不生气。
只是没有亲自上前去扶下跪的萧在渊起身而已,劝慰的话却一字一句都占着道理。
甚至没有刻意疏远。
萧在渊却像融化的冰山,额头竟然见汗,只沉声道:“萧家世代投闲,遇事领兵而已。祖训子孙勉力为纯臣,并不涉及朝堂,怎知晓分辨忠奸?”
——这是……非要李珏给句话,回京怎么站队,来表示“咱俩一伙的”?
萧满江神情惊愕,想必震惊他家万能的侯爷,居然跪着请求李珏“教导怎么分辨忠奸”,这场面太过玄幻。
却呐呐不能言语,只着急搓手。
李珏从容揖道:“侯门进退自当有度,行止间所虑者深,岂由得草民胡言乱语?”
萧在渊忽沉声命道:“镇抚走时,务必重锁好门,劳烦守住。”
猝然被轰的萧满江一头雾水,习惯性服从的本能立刻占上风,乖乖领命而去。
等落锁的琐细声音静止,萧在渊才低声:“一旦启程回京师,不知此生还能不能见双玉……”
语调凄怆。
李珏淡定答道:“张经死于严党走狗赵文华争功,被斩首弃市,公道自在人心。另,贵师兄王链、任锦衣卫佥事那位,竟上明折指出严首辅八大罪,转瞬被严党攻讦丢官流放,死于路途。”
绿桃听得分明,暗暗开心。
看来李珏是真正想通了,要跟萧在渊彻底断绝,再不肯自居男妾,更不肯承受他任何恩泽。知道萧在渊向来瞧不上徐次辅的龟缩行径,连表白“朝廷中谁应当是你家政敌”的措辞,都只说萧在渊的利害关系。
撇清得异常彻底啊。
萧在渊惊愕不已:“某匆匆来去京师,竟无暇问及这些……王师兄不在锦衣卫,双玉在诏狱中无人照拂,岂非……”
语调渐渐森然。
李珏却淡然:“珏气盛无状,致牢狱之灾,当思己过,侯爷勿需牵记。”
萧在渊默默起身,抱拳道:“淡马锡四季炎热,贤弟饮食起居都要当心,千万留神疫症。”
李珏深深一揖:“侯爷珍重。”
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萧在渊喟叹一声,转身就走。
见李珏摇摇欲坠模样,绿桃飞奔上前扶住,低声抱怨:“三爷太不爱惜自己身体!不想见侯爷,直接轰走就是,都不做大明子民了,还同他唠叨忠奸作甚?”
李珏神情有些恍惚,惨然强笑道:“妹妹信不信善恶终有报?”
力气不够,只能扶李珏在温泉池子边的木阶落座,绿桃抱膝摇头:“不信。”
李珏嘿然不语。
两行清泪泌出眼角,竟无声滚落。
见他情伤,绿桃也跟着难受。
两个人各自思量,沉默良久之后,绿桃忍不住问:“既然舍不得同侯爷永诀,何不一起想个厮守的法子?——三爷再不是他男妾了,偶尔相会之类,便也使得。”
李珏皱眉:“莫要胡说。”
不承认?
好容易等到李珏想通送走瘟神,绿桃才不会脑残劝他们谈恋爱,赶紧换话题,讨论李珏的事业:“纵然私自逃狱,也未必再不是朝廷命官。但凡严党倒台,只要说他们残害忠良,被关押私宅,加上徐阁老、张大人斡旋,洗脱罪名多半不难。”
李珏神情更凄凉,摇头道:“珏还有甚脸面立身朝堂?”
心里咯噔一下,绿桃面上却笑嘻嘻,道:“诏狱常常是君子去坐,有甚伤脸面?三爷实是想多了。”
李珏眼神有些涣散,低声切齿道:“严世——吾肯不得亲手斩杀汝,再千刀万剐!”
严小狗……
能让温文富贵的李珏这样失态痛恨,显然那王八蛋没干啥好事。
想到这段时间李珏了无生趣的消沉状态,绿桃再顾不得神出鬼没惯了的萧在渊很可能没走,悄悄问道:“那严小狗造了甚么孽?”
李珏顿时泪涌,却只无声摇头。
隐藏和刻意遗忘,只能把伤口变成流脓的隐痛,再不能痊愈。
要想治愈,首先要李珏肯正视伤痛,才能徐徐安抚或对症下药,让流血的口子结痂。纵然留下伤口,也好过烂在心底,变成癌病灶。
于是,绿桃摆出很轻松的样子,道:“纵然那畜生做了跟侯爷一样的事,也不过就当是被狗咬一口,何必介意?”
李珏整个人瑟缩一下,眼神渐渐散乱,惘然道:“不是。”
绿桃发愁,只好小心翼翼引导:“这里是扶桑鹿儿岛,再没有锦衣卫探子,院门又锁闭,常年有可靠丫头守在那头门外,来人便扬声报,三爷有话便说,却怕甚么?”
李珏漠然摇头而已。
更觉得事态严重,绿桃却不敢催逼,只摊手,故作欢快道:“不曾喝孟婆汤、还记得前世种种这等要性命的事,绿桃都敢坦然告知三爷,不知还有甚么比这种妖异怪事更难启齿?”
零九六、私刑
面对热雾袅袅的温泉,李珏只默默报膝,盯着数丛嫩黄浅金的菊花。眼神凄绝,却并没有柔弱飚泪,隐约流露出微妙的倔强,和担当。
——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李珏却不失为负责任的男人。
绿桃大脑急速运转一会儿,小心翼翼开口道:“南下时,路过马靠港,见到些挂佛朗机洋旗的装火炮商船。人家船只能不远万里而来,未被沿途诸国、海盗所乘,自有些厉害。你猜侯爷怎生处置?”
没想到绿桃猝然发挥歪楼精神,李珏愕然片刻,迷惘道:“侯爷?”
见他肯开口了,绿桃窃喜小小的成功。
——东拉西扯哄他忘记自怜和伤恸,才好下说辞啊。
面上却仍旧一本正经,道:“出京瞧禄庆堂生意之时,侯爷便悄悄儿随船一同南下。绿桃曾于书信中提及,想必三爷知晓。”
李珏低叹:“三十年前宫门廷杖后,清流、台谏万马齐喑。侯爷守孝不能掌京师兵权,生恐不能庇护你,才托辞命你随父远走瘴疠远洋,做哥哥的……”
强按捺住感动的鼻酸滋味,绿桃笑嘻嘻道:“再不管西洋商船如何厉害,侯爷下令轰击海盗,砰呤嗙啷山响一阵子,击沉几艘、其余全俘获,立时便吓得上岸晾晒货物的佛朗机商船不管那些货,忙忙逃向大海。侯爷又命衔尾急追,不容停泊鸡笼港,直轰得往浡泥去,方才罢休。”
遥想绿桃描述的威风煞气场景,李珏恍惚道:“太祖以来,禁海乃国朝家法。永乐下西洋后海禁渐渐松弛,今上最重祖宗法度,重又严申。若非下海即罪,李家又何必……”
正是明代为管理省事开始禁海,令东方巨人视线不再看向世界,转为窝里斗。
禁海,让中华民族错过了大航海时代的脚步,错过了冷兵器全面转向热武器战争的时代,更彻底无视了遥远西方的工业革命,和科技光芒。
禁海,让千年来臣服中原的南洋小国们没了依靠,不得不挣扎在殖民者的侵略剥夺下痛苦呻吟数百年,从此忘记曾经的宗主国,全体彻底转向西方。
萧在渊的私战,往严重点追究,够格算叛逆造反。
生怕这位爷又想伤心往事,绿桃赶紧收拢无奈情绪,打岔道:“前阵子住松江,听说严太师的义子赵文华做江南总督以来,明令一片舢板也不许入海,偌大松江港,却没见怎地萧条——只要送够了银子,赵总督给‘勤王送京漕粮’条子,便通行无阻。”
李珏冷笑一声,眼神只锋锐片时,转为苍茫。
绿桃恨得很想咬掉自己舌头。
——李珏入狱,不就是因为上疏骂赵文华?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活生生的当面欺负李珏有木有!
赶紧默默确认抛出话题的初衷,接着扯:“侯爷生出来便跑不了个靖海侯世子,金尊玉贵惯了的人,哪里肯忍气吞声?连不相干的佛朗机海盗,尚且格杀勿论,若当面撞上仇人,岂肯善罢甘休?……这岂不危险得紧?”
李珏一愣,忙追问:“这话怎讲?”
摊手表示无辜又无奈,绿桃字斟句酌道:“不晓事的,或认定是三爷运气不好,被李尚书连累下狱。侯爷明白人,怎会不知,是三爷为保全萧家,不惜得罪赵文华,才遭这横祸?”
李珏神色顿时凝重,沉吟道:“那赵文华虽只是严氏门下走狗,却已扶摇直上,身居东南六省总督高位,这……”
见他思绪中纳闷的小火苗被燃起,绿桃继续架柴:“谁都知晓,赵文华回京之时,送了严小阁老二十七顶金珠宝石女冠儿,好赏赐宠姬,便江南赴任了。三爷在锦衣卫不论遭甚罪,都怪不到赵文华头上。按侯爷的脾气,只怕恨上了小阁老。”
果然。
骤然听见“严”字,李珏神色扭曲了。
……是正义的奎怒,是食肉寝皮的痛恨,也是幽微的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