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狗!
看见亲人心头的脓痂被撕开,露出血淋淋伤口,绿桃难受得握紧拳头,口中却仍道:“三爷不肯说狱中出了甚事,只怕侯爷那般脾气,怒火上冲便往坏了想,竟不管不顾,要跟小阁老计较。”
李珏失声道:“不成!那严太师深得圣眷,小阁老又是天下第一等心思阴毒、记仇记恨的小人。若招惹了严党,再难善了。”
绿桃故作为难道:“若是我这做义妹的看来,三爷全身上下没甚伤口,行止如常,可见小阁老虽是恶人,却不曾伤及三爷,坐些时牢狱虽苦,亦不必搭上侯门百年烜赫、甚或侯爷大好前途,去为难他。”
怅惘、担忧只一刹那,李珏凄然摇头:“侯爷虽带兵,却非寻常武人,心地极明白,断不至于不顾萧家满门。”
绿桃心一横,点头道:“三爷所言极是。只……绿桃瞧着,侯爷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脾性,偏偏三爷自出京来,再不肯如旧日相处,若侯爷不喜冷落,怪罪到小阁老头上,疑心是他玷辱了三爷?”
李珏脸色霎时惨白,只呆呆望着绿桃。
嘴唇急剧颤抖,却不曾发出音节。
狠心一闭眼,绿桃续道:“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原不共戴天。侯爷他……”
“荒谬!”李珏骤然打断绿桃话语,声音里带着仓惶、凄凉,竟格外尖锐,显出一丝古怪。
绿桃吓得立时噤声。
死死瞪着绿桃,李珏又道:“侯府中自有命妇,与珏何干?”
依旧是那种颤抖的锐声。
扭头不敢看李珏全无血色的脸,绿桃低声:“互换了金兰契,便是兄弟。若侯爷误会三爷受辱,依英雄性情,断不肯袖手装作无事。若惹出泼天祸事来……”
李珏似摇摇欲堕,强撑着道:“妹妹所虑极是。有劳转致侯爷,李双玉实无事,切莫牵记。”
绿桃真诚拧眉思忖良久,摊手道:“我这就去寻侯爷,红口白牙说‘我家三爷甚事没有,侯爷莫要多想’——三爷觉得侯爷信不信?”
李珏垂头:“只怕……不信。”
本来嘛。
严小狗的睚眦必报,可是人尽皆知的。李珏上疏到皇帝眼前去骂他家走狗,差点乱了严家东南权力布局,然后又被弄进诏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严小狗怎么可能不报复?
绿桃贴心地劝道:“三爷此刻心乱,多半想不出甚么说辞。不如一五一十都告诉我,再琢磨怎么编圆了,去跟侯爷交代?”
李珏低声:“方才已辞别,再不相见,何必多此一举?”
绿桃体贴的盯着李珏:“三爷向来明慧,怎生说出这般话语来?……方才那些话,竟都白说了不曾?若如此,绿桃再不多事。”
李珏像被鞭子抽了,猝然一缩。
但只一刹那,瑟缩神情便被压制,反而露出坚定神色,人也挺直了,沉声道:“你说的是正理。若不跟侯爷分说明白,留下疑心仇怨,只怕后患无穷。”
绿桃点头,安慰道:“三爷莫忧……到底如今三爷平安无恙,绿桃想,当日事再狼犺难堪,总比蒙头瞎猜的好些。”
李珏仍挺立,似抽空了灵魂,漠然道:“正如你所见,陷锦衣卫诏狱直至饮下药酒,都有法度约束——若无诏命廷杖,任谁亦不能对朝廷命官施加肉刑。”
惴惴不安的心思平静了些,绿桃赶紧点头道:“正是这道理。那杨继盛狱中重伤……”
李珏惨然道:“是廷杖。”
好容易哄李珏开口,有机会让他吐露心理创伤,绿桃再不敢歪楼,毁了这个真正遗忘和康复的契机,只乖乖点头,却不肯插口。
垂头镇定片刻,李珏重又恢复淡定模样,缓缓道:“下狱初,同李尚书隔邻,虽馊饭冷水,算得上镇静无事。只十数日后,狱卒传话道案情未明,不可长居死囚牢,换松快些地方关押。”
说的是挺好的事,李珏语气却带着一丝难掩的阴森。
绿桃只觉得呼吸困难,就像大石头压住胸口般。
再不敢随意开口,只默默点头,表示听见。
李珏依旧镇定,低声道:“换的牢狱乃独立院子,朝阳三间上房布置得锦绣丛般,决计瞧不出是诏狱。那狱卒道,此乃关押轻罪宗室之处,严小阁老特地交代过,才格外优遇,享这等福。旁人纵送上千两黄金,亦断断不能。”
绿桃震惊:“这却是甚么道理?”
充耳不闻她的惊诧,李珏幽幽续道:“吾戴重枷押去时,见院内秀媚娇僮六个正忙碌,一应动用帘枕椅靠等物事全换得崭新,又细细薰过沉香。狱卒把吾交于狼犺黑衣大汉二人,再不露面。”
汗毛一根根竖起。
绿桃喃喃道:“诏狱之中竟设私狱,好大的胆子!”
李珏咬牙恨道:“结党纳贿、卖官弄权,连太子都胆敢欺辱,这贼子有何不敢?”
攥紧拳的关节早已发白,李珏却强自镇定下来,只道:“黑衣人却顾忌私刑命官,卸却重枷,剥了官服,只着短罪衣罪裙,留些亵衣,改成手腕脚踝束软皮圈,锁吾在东厢净房中,昼夜只能蹲伏于净桶旁,夜来也不肯放,只索将就蜷于地上,胡乱假寐些时。那八个下人日日悉数到东厢便溺,那净桶气味,嘿嘿……”
绿桃心头发堵,涩声道:“三爷受罪了。”
李珏却只从容述说,语气冷漠疏离,竟似在说旁人事体:“过数日,侵晨便来二人,灌吾喝冷水——平日里每日只一盆稀汤般饭食,再无清水可饮。故而被灌水时,亦未觉得怎样。只是灌下数大碗之后,却把牛筋绞缠的皮索换个地方系,不能靠近净桶,改蜷于厢房门口。”
心口猝然揪痛。
绿桃按捺不住慌乱,涩声劝道:“三爷……莫说了。”
轻拍绿桃肩安慰,李珏低声:“若不知晓狱中诸事细端,你怎么去劝侯爷?”
忍住抽搐般疼,绿桃道:“三爷放心,绿桃定然好生跟侯爷分说。”
嘴角掠过一抹笑意,李珏淡然道:“院子当中,那几个僮儿装饰得鲜亮,忙碌洒扫。到底是读书人,再狼狈也不肯失仪——人刀俎加于吾身躲不得,生受了,并无可耻处。若自己不能自控,却吾所不取。”
成心欺负人,害李珏当众憋尿什么的,太下作了。
罪裙款式想必不会很长,想到这时候的亵衣都是开裆款式……绿桃的小心肝愈加颤悠,很有捂耳朵的冲动。
李珏漠然地续道:“午后,严蕃竟亲至。黑衣二人便牵皮索若驱兽,把吾提至正房西厢。炕上薰得好篆字暖香,严蕃拉三个僮儿剥了下裳,嬉弄搠玩,无所不至。”
绿桃手脚渐渐冰凉。
李珏视线落在汤池中,道:“无事几个僮子便过来围定,拉着分束手足之皮索,把吾折腾成手脚全分开模样,挂在门框上,眼睁睁瞧着脏污模样。又有人每隔盏茶时分,便来灌水入喉。”
绿桃颤声:“这些畜生!”
李珏略晃一晃,很快镇定下来,轻拍绿桃无意识伸出求安慰的手,依旧是那种漠然语气,续道:“再不懂刑罚,也知晓这番做作,无非是规避验伤手段,逼吾自污身份……到底李珏只是常人,咬牙只强忍到天擦黑,实抗不过,仍站着便当众溺出,淅沥了半身。那数僮子便笑着唤人来瞧,严蕃又鄙夷讥嘲‘探花郎又如何,面孔好看赛小娘子也白费,不过是一条脏污丧家犬’之类。”
绿桃握拳。
——这严小狗真是个超越时代的恶毒人才,知道心理折磨也是可以杀人的。
针对士大夫的读书人尊严来折辱,充分利用文人衣裳款式,让李珏岔开腿全露,又被迫不能憋溺当众出丑,实在比严刑拷打厉害得多。
李珏死撑过可怕的私刑,靠的应该是“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信念。
可被萧在渊救出,却没经过朝廷手续,不能洗雪冤屈,甚至失去了官员身份……
直到现在,李珏没寻死觅活折腾、没怒叱萧在渊累他不能舍身成仁,只默默吞下怨忿,还不忘记保护身边的女人,内心实在已经很够强大。
绿桃忍不住喃喃劝道:“奸人加诸凌辱,绝非三爷过错。”
李珏没回答,竟纵声长啸。
待小院重回寂静,才冷然道:“吾不避脏污,述说这些事体,无非想吾妹吾友知晓,珏并未受伤被刑。至于小人奸计,想陷吾自弃,岂能得逞?”
绿桃虔诚点头:“三爷说得是!君子讲究的是‘草木有本心’,龌龊小人刻意陷害种种,焉能作数?”
心里却恶狠狠道——如果不宰了严小狗这人渣,萧在渊你就不是男人!
表说你木有听见!
零九七、鸿门宴帖子
菊花瓣的金黄色极其妍丽,可是受偏清苦的花香影响,总透出难言的淡泊味道。
远远见李珏静静看花的侧影,绿桃轻快的脚步顿时迟滞了片刻。不喜欢典型和式的枯寂感,努力调整心情,笑嘻嘻道:“珏三爷,东西都亦收拾妥当。只待明日我弟弟阿毅带足人手来,便好下山,坐大海船往南走。”
李珏喃喃道:“北风起了?”
扭头瞧外头山峰叠翠,绿桃笑道:“山里秋早,真正时节尚没那么快。不过慢悠悠行去,到这鹿儿岛的海港,总归要路上走些时,也就早些预备。”
她瞒下了萧在渊临走的交代,尽量让李珏早些去淡马锡,避免独处多思,以及再三叮咛怎么安排人手等等诸多细节。
李珏不无感慨:“秋风起兮……想老杜祭宋玉,道是‘惆怅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妹妹可有此悲慨?”
——千秋?
异代?
李珏终于好奇她的“少喝孟婆汤记忆”了?
愕然只片刻,绿桃随意笑道:“还以为当日命噤口之后,三爷今生今世都不再提这事。没影没梢地,怎生又想起来了?”
李珏已收敛尽惆怅悲感表情,微笑道:“吾何尝不想提,可京城是甚么地方?只锦衣卫无意听见,便难落得下场。这温泉乡却是化外之地,且侯爷回京,想来闲讲些无稽之谈,亦已无妨。”
忽觉恍惚。
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差不多十年了,她变成了悲催的绿桃,为了活下去,咬牙学习做一个丫头,挣扎替自己弄立足之地,快忘记曾经的自由生命,和白领生涯。
再开口,竟沾染了些哭腔:“果真都只是无稽之谈了。”
李珏不禁苦笑,声音带上了歉意:“不想你多虑,故不提身边庶务,却……全怪吾不是,一时好奇心发作,莫要难受。”
闷闷把眼泪憋回去,绿桃故意笑道:“怕我牵记的庶务么——莫非三爷早知道拜帖之事?”
李珏淡然:“这般仓促收拾东西,毅哥儿也等着呢……难不成,并非抢在王直信使再至前启程?”
耸耸肩,绿桃摊手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三爷。”
负手直视过来,李珏从容微笑:“帖子既是拜会我这‘爵爷’,何苦诸多避讳,连累你姐弟食不甘味。”
绿桃嘿然。
李珏笑容依旧温文尔雅,隽秀眉眼间却神色峻然:“珏七尺男儿,纵为宗族故国所弃,亦不敢忘庇佑身边纤纤弱质。”
绿桃努力解释:“王直要见的是禄庆堂当家的,不过探知我爹爹在吕宋忙,三爷在岛津家休憩,才改投拜帖来。”
李珏一笑:“那王直不过倭寇头子,又堂堂正正邀约拜会,此身何惧?”
绿桃赶紧点头:“三爷连严党马蜂窝都敢捅,怕过谁来?只是那帖子找的是‘禄庆堂主人’,多半是谈生意,三爷向来不牵扯银钱事体,何必硬张罗见他?”
从容振衣而立,李珏正色道:“王直占据九州岛好些地盘,连同周遭三十六岛,自称九峰岛主,扶桑诸大名赖他买卖兵刃补给。王直辖制亡命徒近两万、大船千艘,颇有善战浪人投效其间,在扶桑列岛则是一等一大商户,入大明浙闽境则为倭寇劫掠,祸害生灵无算。自侯爷剿灭倭寇徐海部,王直更成了扶桑列岛货买大明器物、火器唯一大商家——直至禄庆堂登陆鹿儿岛。”
绿桃听得目瞪口呆:“三爷怎生知晓这般清楚?”
李珏怆然叹道:“大明朝禁海令从未废止过,只时张时弛耳。李家世代私做外洋生意,正是与这般强盗做生意。怎能真地不知?”
见瞒不过,绿桃索性挑明了劝说:“如今大明的东南总督是严党的赵文华,只怕赚钱比剿倭寇紧要得多,王直肯洒漫使钱,走私容易,正是生意格外兴隆时候。只怕王家自恃人手足,且倚仗东南大员声势,要驱禄庆堂势力出扶桑,好独吞这块肥肉。鸿门宴是挺拉风,可三爷有十余国爵位加身,何等矜贵人,大可不必去跟最大强盗头子硬碰硬啊。”
李珏皱眉:“王直手下倭寇劫掠闽浙久矣,多少察觉禄庆堂有背景,为何不避刀锋,要来硬碰?”
见这位爷刚傲不可夺志,绿桃郁闷坏了,努力解释:“扶桑正值乱世,大名彼此征战不休,地瘠民贫,本没甚油水。只是有好事大明商人流落此地,买矿石冶炼,谋求暴利。”
李珏淡淡道:“李氏先祖亦来倭国买过矿石,知晓此地多金银矿脉。”
绿桃愁眉不展:“着啊!那些穷疯了的大名们察知利之所在,尤其有金银矿脉的,不惜威逼利诱,竞相习学寻矿、冶炼之术有成。且日日征战,最想买各色犀利火器,又异常喜好中原物事。”
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些,李珏只从容道:“大名手头有金山银海,想那王直命倭寇去东南沿海抢了货物来,坐地起价,怎肯同禄庆堂分享?”
看出来李珏心意早决,绿桃只好直爽表态:“谁敢说三爷不是英雄人物,我同他急!但强盗下帖子,这酒宴岂是容易吃的?……惹不起就躲,所谓留得青山在啊。”
李珏笑笑:“王直手下最多便是海船,又有大批爪牙,做惯了海盗倭寇。果真利落些出门,便能安生躲到淡马锡?”
原本秀雅到极点的容色,染上些刚硬果决,反而更显璀璨。
直瞪着他,尽情享受眼睛吃冰淇淋福利,绿桃觉得胸口的沉甸甸感觉悄然松动了些,不由笑道:“这不是侯爷不在么……”
李珏居然配合地点头:“侯爷回京安生守孝去了,吾忝为禄庆堂主人,便仓惶逃离扶桑。样子狼狈些,原也不妨。只是那王直海船众多,既能装人去做倭寇,到得淡马锡么?”
真正感觉到事态严重,绿桃愣住了。
琢磨些时候,不禁为难道:“只要船到吕宋,便有一连串岛链……纵然扶桑此去路远,只消注意风向洋流,到淡马锡再不难。”
李珏笑吟吟瞧着绿桃:“禄庆堂私下代诸岛国在大明卖债券,乃半明半暗的买卖。若被王直追杀至淡马锡,这些生意,还做得成么?”
绿桃不禁磨牙,恨恨道:“国债生意,拼的是在大明商号的信誉,尚且不易撼动。只怕我们的禄字钞,被王直搅和,失却扶桑列岛诸城这个大码头,再难成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