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绝望地回顾了一下自己二十余年的人生,又替未出世的孩子和媳妇老父担忧了一番,然后再用最恶毒的语言将景季晖咒骂了一通,最后终于是有点想开了。
也许老天爷在上半辈子一直对他恩宠有加,只是因为他没有活下半辈子的机会。
反正已经吃够喝够玩够了,死了也不冤。
然后就在他拿出私藏的好酒准备再享受一把的时候,简糜来了。
简糜夺过他手上的酒壶:“空山,不必如此绝望。”
靳云这时候也懒得跟他客气:“滚!”
简糜笑笑:“去见见二皇子吧,他说不定有法子救你。”
“申之谨?!”靳云想起王琮帐外那个诡异的笑容。
“是,他现在正等着你,和你帐下的那个以一敌百的百夫长——林竽笙。”
第三十五章
靳云出发前,对林竽笙道:“众甫门剩下的弟兄,都给交你了。”
林竽笙答:“我倒宁愿跟你一起进城,杀了景季晖和诸青。”
靳云觉得他有时候真的像根木头,但也不想与他计较,只笑着说:“这些弟兄也是靳昊的弟兄,你若不罩着他们,靳昊会不高兴。”
“好。”
靳云拍拍他的肩,转身出发。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走后林竽笙护不了他们多少,自己还在的时候二营就常被派出去当肉盾,现在自己走了,只怕压榨更甚。
他觉得有些愧疚,因为这一切——靳昊的死,众甫门的危机,都是因他靳云而起。
所以当城门缓缓打开,他见到门内严整以待的齐烈和他的卫队,简直有种活饮其血生啖其肉的欲望。
而齐烈还是以前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靳将军,久违了。”
他花了极大的意志抑制自己的情绪:“齐将军,久违。”
然后齐烈让人收了他的兵器,又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才领他进城。
裁缝正拿着皮尺给景季晖丈量身形:“陛下比起上月,好像富贵了些。”
景季晖笑笑:“整天窝在屋里,只能往横了长。”
裁缝问:“还是用紫貂?”
“不,白狐吧。”
裁缝问清了要求,行了个礼退下了,一旁的喜宝才道:“陛下,议和的使臣到了。”
“真是他?”
“是。”
“传进来吧。”
靳云在齐烈的带领下大大咧咧地进来,寻了张舒服的大椅,一屁股坐下:“陛下,胖了啊。”
景季怔了怔,然后依旧是春花般的笑:“都托将军的福。”
靳云唯恐闭上嘴整间房都能听见自己磨牙霍霍的声音,只好继续开口道:“那陛下可要好好谢我。”
“这是自然”,景季晖也在主位上坐下了,做了个手势吩咐下人上茶:“将军如果有空,今日就先在城里好好乐一乐,明日再谈正事,如何?”
“再好不过。”靳云端起茶盏饮了口茶,却并未吞下,在哭腔中“咕噜呼噜”涮了一阵后又一滴不漏地吐回盏里:“茶不错,刚好把我嘴里的沙子涮干净。”
景季晖并不理会这种孩子般的挑衅,平静地喝下了自己盏中的茶:“将军的口味真是越来越挑,这是今年南方运来的上好普洱。”
靳云实在不想继续跟他虚以为蛇:“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景季晖道:“快了,等皇后和太子来了就开。”
靳云一听“皇后和太子”,怒火又腾腾地上窜,将他们一家三口拖出来在心中凌迟了数回,最终却不得不隐忍下来,皮笑肉不笑道:“好,反正我也好久没见着他们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自然相当古怪:申芷荃除了进门起打了个招呼就再没正眼瞧过他,璐儿似乎也感应到了靳云身上的深重怨气,只在奶妈的伺候下老老实实的吃食没敢调皮,只有景季晖谈笑自若,说起璐儿成长中的趣事,然后与笑里藏刀的靳云把酒言欢。笑声久久地回荡在厅里,听得一旁的喜宝鸡皮疙瘩掉一地。
吃过中饭后,景季晖就让喜宝领着靳云去城中逍遥了。
蜀中的美人腰柔声嗲,这是靳云早就见识过的,可喜宝当夜带他去的倡馆中,除了一干淡妆浓抹的美娇娘,竟然还有几个标致鲜嫩的小哥,靳云顿时心情大好,在痛恨之余想起了景季晖当初的一处优点来——善解人意。
于是小哥们弹琴击鼓,娇娘们轻歌曼舞。靳云身处那一室的脂香粉腻酒洌肉甘中,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去他的景季晖,去他的众甫门,去他的申如烈,比起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恩怨情仇权利挣扎,这才该是他靳云该过的日子该有的归宿!
他突然想嚎啕大哭,为这些日子长久的压抑和痛苦,为那些夜里数不尽的烦恼和纠缠,为被捆缚在牢笼中苟活至今的自己。
然而当哭声还酝酿在喉咙口的时候,厢房外突然进来一个人,附在喜宝耳边说了几句话。
喜宝听后,转过头来对红了眼圈的靳云道:“靳将军,你们王帅开始攻城了。”
靳云的情绪自然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啊,什么,攻城?!”
“我要回陛下身边去,你今夜最好就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一切等明天他们退了再说。”
喜宝说罢就站起身来往外走,临出门前又好像不放心,回过头来再次嘱咐:“千万别出这清漪楼,否则……”
“否则怎样?”
“会有性命之虞。”
待喜宝穿过半个依旧熙攘的锦城,回到景季晖身边的时候,景季晖正怡然自得地睡在覆了白老虎皮的金丝楠木躺椅上,抬起半边眼皮瞥了他一眼:“回来了?”
“是。”
“他呢?”
“楼外有大量人手保护,应该不成问题。”
景季晖之前的老部下所剩不多,新招的这批人桀骜难驯、残忍嗜杀,他生怕因为王琮的攻城惹怒了众人,要拿靳云来祭旗,只好将他藏在鱼龙混杂的闹市之中,待明日王琮兵退再慢慢计议。
“好。那就慢慢等吧。”
景季晖在幽暗中轻轻地闭上眼,夜色隐去了那张色若春花的脸孔,朦胧间只有月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他隐约的身形,那姿态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是夜,王琮倾兵攻城,滦军早有防备,双方酣战两个时辰后,豫军后方突然袭来一批武功高强的滦军人马,豫军力战不支,又腹背受敌,在天亮前损兵数千,大败而回。
锦城城内却依旧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诸青率着那支突袭豫军的人马,踩着被大红灯笼照得通亮的长街,抵达了景季晖的“行宫”。
这批人马就是当初被何敬堂派往洛阳的“护粮”队,在洛阳的时候就暗暗潜伏下了一批,待将“粮食”押回蜀中后,剩下的那批也化整为零悄悄返回洛阳,此番从洛阳带回了两个景季晖心心念念的人质后又分散回蜀,藏在深山之中,今夜正好趁王琮攻城时突袭回城,巧胜一场。
景季晖听说诸青进城后终于精神一振,一个骨碌从躺椅上下来,命人点亮了厅内的所有烛火,迎接爱将的到来。
诸青打了胜仗,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从从容容地上堂,恭恭敬敬地将情况一一汇报了,而后自觉地闭上嘴,等候景季晖发话。
景季晖本就对这场仗非常满意,又很喜欢他这低调沉稳的个性,当场辞藻泛滥地将他大夸一通,进而又褒扬了一番全体将士众志成城齐心抗敌的优秀表现,最后附带分析了一通当前局势,表示申氏逆天而行终将自取灭亡,只有景氏才是上应天命下体黎明的唯一天家,大滦王朝在平息景氏之乱后仍将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这番豪言壮语说得他口干舌燥,最后挥手道了声“散”,喜宝立刻递上一杯茶来,景季晖保持形象地轻轻抿了一口后,又无端端地想起下午靳云的恶心行径来,皱了皱眉道:“以后不喝普洱了,换碧螺春!”
喜宝低着头应了一声,却见景季晖又一仰头,将那杯茶咕噜咕噜地喝了个干净:“现在什么时候了?”
喜宝指指窗:“陛下,天都亮了。”
景季晖觉得继续休息也休息不出个名堂,索性前往书房,勤学苦读起来。
第三十六章
至于靳云这边,自从喜宝离开后就一直提心吊胆,再精彩的歌舞再销魂的美人也无心受用,最后通通赶走了他们独自静静待在房里。
直到天亮,喜宝来了:“陛下要见你。”
靳云再次见到景季晖,景季晖一脸憔悴显然也是没休息好,见了靳云,屏退下人后就直端端来了一句:“你知道他们要攻城?”
靳云懒得和他装蒜:“你不也早知道么?”
景季晖侧躺在了阶前的长椅上,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我知道是我的本事,我要是不知道,你瞒着我,就是想我死?”
靳云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走近他,伸手捏起他下巴:“我不想你死,还指望你长命百岁?”
景季晖闭上眼,神情仿佛痛心疾首:“那你还真是无情。”
他唇间吐出的气息痒痒地喷在靳云脸上,靳云只觉得浑身的血蹭蹭往脑门上涌,狞笑一声道:“小骚货,想勾引我?”
景季晖却突然睁开眼,扬手给了他个耳光!
靳云正被这一耳光扇得云里雾里,景季晖忽又抬脚站在了长椅上,居高临下地捧住他的脸。
然后重重吻了下去。
这一吻颇有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撕咬,靳云愣了愣后也反应过来,张嘴回咬过去,春荣勉力与他斗了了一阵,最后终于败下阵来:“滚!”
靳云得意地擦着嘴角的血:“够骚。”
春荣怒了:“来人,把他带下去!”
两个持刀的侍卫进来,见两人的情形诡异非常,又不敢多问到底该把靳云带到哪里,只好押下来找到喜宝。
喜宝瞥了瞥靳云,见他是一副神情倨傲嘴角带笑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潇洒地挥挥手:“地牢里先关两天吧。”
地牢里的情形比靳云想象中好很多:有榻有褥有被,还是一个人的单间,如果不是特意有人关照,就只能是景季晖银子多得没处花了。
专门负责看管靳云的牢头姓朱,态度也十分恭敬:又是亲自送餐又是嘘寒问暖,有时还陪靳云唠唠嗑,如果不是身上戴着手铐脚链和四周密不透风的高墙,靳云真以为是在度假了。
然而好景不长,当他在这里待到第四天的时候,喜宝来了。
喜宝的态度也十分和蔼,询问了一下靳云目前的生活状况后,为他解开镣铐时小声提醒他:“陛下也来了,就在外头,你跟他好好说。”
语罢就退了出去,然后景季晖走了进来。
靳云“叮铃铃”地将镣铐褪尽,咧嘴一笑:“还敢进来,不怕我撕了你?”
景季晖倒是十分冷静:“有意思么,跟我斗嘴?”
靳云一把扯过他的衣襟,将他推到了榻上欺身压住:“怎么,上次没亲够,这次睡睡?”
景季晖依然很平静:“你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靳云丝毫没有被这话吓住,劈腿骑上就开始扒他衣服:“老子有什么不敢的?”
景季晖用近乎悲悯的目光凝视着他:“靳云,我们应该谈谈。”
“谈你个大头鬼”,靳云已经开始扒到了第二层,“少说话,多做事!”
“靳云,我喜欢你,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
“……”
长久的沉默中,靳云扒衣服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僵住了手,迷惘地抬起头来:“你说啥?”
“我说,你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吧。”
靳云像打量怪物般仔仔细细将他观察了一番,最后慎重地下了结论:
“你”,他一字一顿地道,“有病。”
然后将景季晖推下床:“滚蛋,我不睡有病的人。”
景季晖从地上爬起来,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你好好想吧,我给你两天时间。”
语罢,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靳云对着他背影笑骂一声:“有空还是去瞧瞧大夫吧!”
两日后,还是喜宝先打头阵:“你考虑清楚了没?”
靳云“嘁”一声:“你家主子病还没好?”
喜宝还是趁给他解镣铐的时候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然后进来的不是景季晖,而是几个带刀差人,将他半拖半拉,带进了地牢尽头的一间的刑讯室。
景季晖正坐在审讯位上,抬头见靳云被带进来,一脸痛惜与哀伤:“看来,你还是不肯了?”
靳云依旧是吊儿郎当地笑笑:“怎么着,这是要动刑?”
景季晖轻轻一抬手:“架上。”
靳云依旧嘴硬:“有什么本事就用,别客气。”
景季晖闭上眼:“打。”
鞭子如雨般落下,靳云有点愤慨了:“春荣,你他妈又发什么疯?”
咻咻的鞭声中,景季晖的声音模糊地传入他耳中:“靳云,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要么跟我,要么死。”
靳云运了内力抵挡鞭痛,大脑中闪过无数计较,但最后还是没松口:“骚货,这么离不开我?”
景季晖气得起身,离开前落下最后一句话:“狠狠的打,这次打个半死,下次就卸条胳膊!”
第三十七章
景季晖还是没舍得卸靳云的胳膊,只是隔几天就拖出来鞭一顿,反正靳云皮糙肉厚,这对他算不了什么。
景季晖想不明白:自己从湖底拿出来的,是自己家的银子,靳昊违了当年的承诺,不肯把这银子给他,他除了靳昊也无可厚非,自己所行所为,问心无愧,可靳云怎么就为这点事跟自己耗上了呢?
或许是杀兄之仇,可景季晖也有兄弟,当初为了把他从太子位上捅下来,这些兄弟们什么烂事都做过,所以景季晖是十分希望有人帮自己除掉他们的,可现在他除了靳昊,靳云当了掌门,却恨上了他。
或许是中计之耻,可景季晖觉得自己并非完全在骗他——毕竟到最后,他向他坦白了感情,而不是像何敬堂那样被莫名其妙的做掉。
综合以上两点,景季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如果靳云继续拒绝,他也无可奈何。
可他又万万舍不得杀掉他:沐生已经死了,他不能再没了靳云。
他不信有下辈子,所以这一世,一定要与喜欢的人同生共死。
半个月后,靳云终于表示要与他好好谈一谈。
景季晖觉得是时候出杀手锏了。
靳云因为脸上的鞭痕未消,所以面目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想借我控制武林势力?”
他摇摇头:“你想太多,我单单看上了你这个人而已。”
“看上我?”靳云皮笑肉不笑,“你怎么就没看上何敬堂?”
景季晖没答他的话,只是道:“罢了,让你见一个人吧。”
语罢做了个手势,身旁的侍卫就点头出去了。
靳云瞪大了眼睛望着被侍卫带来的女人:“李佩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