浥尘一直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直到管席就要将渺岚押走了才忍不住出声道:“莫要伤他。”顿了顿又道:“求将军莫伤他!”
元二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道:“哦?”
浥尘道:“皇上对他极为重视,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皇上恐怕会血洗阳关。”
元二禁不住笑道:“如此我可更要在他身上划几刀了。皇上若是为他冲冠一怒,岂不是大大地助了燕王?”
看着浥尘顿时呆在那里,元二嘴角的笑意不由
得更深了。抱手于胸,道:“浥尘公子,你方才说了‘求’字,怎么一点求人的样子也没有?”
浥尘望了一眼渺岚,只见他一双乌溜溜的眼也正望着自己,脖子上还有方才自己刺伤的血迹。他在宫中一贯娇生惯养,就连当初武烈王时在教坊,也没谁敢动,如何受得起伤痛折磨?
想到此处,浥尘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噗”的一下就跪在地上,伏下-身道:“求将军莫伤他!”
元二瞳仁猛地就缩了一下,呼吸一下子又变得粗又沉,握紧了拳头站在那里,只是不说话。他不说话,浥尘便也不直起身来,两个人就如僵持一般。
管席看不下去,叫道:“元二……”
元二头也不动一下,喝道:“将那阉人押走!”
管席被他语气中暗藏的怒火吓得心头猛地一跳,忍不住道:“元二,你莫……”
元二怒喝道:“本将道将那阉人押下去!副将这是要违抗本将么?”
管席立时白了脸,不敢再多说话,推着渺岚赶紧往外走。渺岚却依旧面如春风,轻笑道:“看吧,我可等着,看你是被丢到士兵中间被糟蹋死呢,还是被他一把掐死!”
管席闻言不由得大怒,喝道:“走!”
渺岚便如此被他一路推搡着往外走。
笑声渐渐远去,厚重的帘子阻隔了外头的声音---风雪或者大笑,帐子里只剩一片死寂。
元二看着犹跪在地上的浥尘,抿紧了唇,许久才道:“原来你是皇上的人?”
浥尘直起身子,低头道:“是。这计划便是由我出面跟鞑靼大王子商议的。”
元二又问道:“你来阳关是为了杀我?那夜在魔鬼城,也是你算计好的?”
浥尘道:“魔鬼城确实是碰巧,我只是顺势而下,想杀掉阳关守将而已。”
元二听着他刻意说着“阳关守将”四字,笑道:“有区别么?”说完又禁不住轻声重复道:“有甚区别?”
说完猛地抓住浥尘的双肩往上一提,“碰”的一下就将浥尘掼到一旁,把立着的屏风砸了个稀烂,暴喝道:“阳关守将与我有甚区别?!你为了那个阉人能下跪,为了那个皇帝要杀我!”
他心中剧痛一片,比当日听闻秦家满门在狱中自尽犹胜三分。前者心中早有准备,知道必定凶多吉少。后者却是猝不及防,一剑直捅心窝,完了还搅上三搅。自己下了抵御鞑靼决心后对他百般迁就、千重心怜,他却哪里需要?他巴不得把自己送上鞑靼的刀口!
元二双目赤红,见浥尘倒在地上挣了挣就要撑地站起,立时扑过去一拳打在他肚子上,直把浥尘“唔”的一声就呕出血来。元二心中又急又痛、又悔又恨,压着他双手一合,掐住他的脖子嘶声道:“我杀了你!”
浥尘被砸得背后剧痛,
又是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却被他越来越大的力气掐住了脖子,连呼吸也不顺畅起来。看坐在自己身上的那人双目赤红,像是气昏了神智一般,他心中也似被砍了七八十刀,禁不住红了眼眶。嘶哑着嗓子说道:“那……那就动手吧!”
元二看他倒在地上,握着自己手的那双手上点点行行都是方才被自己、被渺岚伤到的血迹,又见他眼角通红,面白如死,心中蓦地升起一丝怜惜。他原本该是自己拼了命也要护着周全的人,到底是为何,如今却成了这般相互厮杀、不死不休的模样!
元二眼前一点点闪过两人相处时的情景。在王府初遇时哭得惨兮兮的小脸,后来每次跟自己胡闹的得意。第一次将他抱在怀里的温暖,第一次亲吻他的心跳,第一次要他时他分明痛得眼泪直流还坚持抱住自己的倔强。花架下的亲吻嘴角,暖榻上的相拥而眠,牢狱里用体温给对方取暖。
再后来两人重逢,他白了的发,他受过的伤,他再次靠在自己怀里的充实。他为自己留在阳关,为自己去查旧账、手染鲜血,为自己弹奏琵琶。他躺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他在狼群里不惜性命也要救自己!
一幕一幕,有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过。再看看身下的人已经渐渐涨紫的面庞,元二手上再用不下半分力气---其实也不需他再用半分力,他只需继续这般力气掐着,不过片刻浥尘便能窒息而死。
元二心中大恸。
浥尘片刻便死。
浥尘片刻便要死去!片刻之间便要死去!就在他眼皮底下、就在他身下。就在他手上,昨天还抱在怀里千怜万惜、他恨不得疼进骨子里的浥尘,再有片刻便立时死去!
“啊——”
元二仰头长吼一声,猛地松开掐住浥尘脖子的手,与此同时俯下-身一口咬在浥尘肩上。
“唔……”
浥尘原本脑子里已经嗡嗡直响、眼前已白花花的看不清东西,被肩上突然地剧痛猛地拉回神思。
感觉肩上越来越剧烈、几乎是要咬碎骨头的痛,浥尘禁不住双手环住元二的背,眼中泪水滚滚而落。张了张口,嗓子却哑得一时说不出话。浥尘顿时茫然失措,偏着头将脸贴着他的额角,不断摩挲。
他的泪珠子自眼角滑下,沿着脸颊落在元二额角,又滑落到元二的眼角,滚入元二眼中。元二只觉得眼中一涩,比自己流泪更苦更酸更涩三分,嘴上便再咬不下去了。
看,这便是浥尘公子的手段了。任凭滔天的怒火、谋命的深恨,浥尘公子只要流一下泪,元守将便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浥尘的声音依旧是破锣一般的嘶哑难听,“那日在狼群里,原本便是要杀你的。我却……我却在看到你就要丧命时没了分寸,醒过来时已将你救
下,心头还砰砰直跳,还心有余悸不敢回想,我便……”
他咳了一声,紧紧环住元二,道:“我便知我没法完成吾皇给的任务了。”
元二松开他的肩,嘴里一片血腥味,也不知是自己伤透了心呕出了心血,还是浥尘的。他将头靠在浥尘肩上,不去看浥尘的脸、浥尘的眼,暗哑道:“你又骗我。”
浥尘恍若未闻,道:“我召来雪狐,就是管席捡回的那只,让它给渺岚送信,叫他快来。他再不来,我就要倒戈了,我怕等鞑靼入关的那天,我会一着不慎,杀了那要害你的人。”
他手上本就被渺岚刺伤了血管,血一直没止住,现下肩上又是一片流血不止,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去,道:“方才渺岚动手,我还想总算不是要我亲手杀你了,却不料越看心头越乱。我终于想到那夜在荒原上救你时脑子里那句话了,你前一刻还在与我温软缠绵,我如何能让你下一刻就丧命于前!我如何能让你丧命!天上地下,只有一个阿诺能不顾性命救我,我要是杀了他,这苍茫人世,叫我如何孤身走下去?”
元二忍不住抱紧了他,叫道:“阿尘……”
谁知浥尘被他那一拳打成了内伤,又失血过多,气息一弱,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25.往事再提何能尔 破镜纵修难如初
浥尘醒来之时,发现自己依旧在将军帐里,不过从地上转到床榻上了。
皱皱眉,试着动一下,果然发现不仅身上几处大穴全都被封起来了,手脚上还捆着牛皮绳。绳子不紧,却决计没法子挣开。
这便算是动弹不得了。
再看看这帐子,原来破碎了的屏风给移走了,其他的东西各归各位,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未曾发生的样子,却因少了面屏风,掩不住真相。
也罢,掩不住那便掩不住,反正事情既已发生,遮掩逃避都是无用,不如想着要如何才能挽回、保全、继续。
浥尘仰躺着,也不大喊大叫来人,心中飞快算计着。
如此过了大半日,应该已是晚上了,才听到门帘子掀起的声音。浥尘止不住转过头去,却见进来那人端着食案,是管席。
管席看到浥尘迅速转头望过来,不由得就有些尴尬。
他身属阳关,知晓了浥尘对阳关的意图,自然是恨浥尘的。但浥尘为了元二不惜与渺岚为难,甚至亲手制住渺岚,等于是背叛了皇上一方。如此作为,却又叫管席觉得此人现下心是向着阳关的。信与不信在心中纠缠,管席倒不知该如何与这人打交道了。
浥尘见管席站住了,便笑了一笑,道:“吃饭时可以解开绳子么?”
管席愣了一愣,摇头道:“不能。”
浥尘又是一笑,道:“那可烦劳你了。”
管席默不作声,走过来放下食案,将浥尘扶着坐起,拿了木勺子,一点点喂浥尘晚饭。浥尘也不客气,一口一口吃着,不过片刻便吃了好大一碗。
管席见状,忍不住道:“慢点。我给你倒杯水。”
浥尘点点头,由着管席倒了水来喂,中间也没一句话,只是睁着一双眼看着管席。管席受不住他哀哀切切的眼神,端了食案转过身,硬道:“你不必如此,求我也没用,我不会放你的。”
浥尘仰头望着他,道:“我没要你放了我,我只是想问,渺岚如何了?”
管席转过身来,有些诧异,道:“你都成这样子了,怎么还想着那个太监?”
浥尘皱眉,道:“渺岚不是……”又道:“他受的伤可医治了?”
管席面上闪过怒容,冷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他那一点点破皮算什么伤?”管席真想加上一句,你肩上被咬的那一口才是真的伤!要是再耽误一下,估计往后半辈子手都没法用力了。
见浥尘闻言像是放了心,管席止不住冲口而出道:“你还这般担心那太监做什么?若不是你为那太监的一跪,元二也不至于冲昏了头!”
浥尘脸色稍变,嗫嚅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如何了?”
管席白白眼,道:“将自己关在中军大帐一日一夜了。”说着忍不住带了怒气,“若不是你们闹出
的这事,他又怎会如此!阳关五万人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了,你们好生得意!”
浥尘闻言白了白脸,忽然道:“你叫他来,我有法子解了阳关之围。”
管席哼了一声,道:“你休想如此就让我将元二骗过来。沙场上的事,哪是你一个伶人说解决就能解决的?你还是好生求求上天让元二想出法子吧,否则阳关倾灭之日,便是你的来年的忌日!”
浥尘道:“我不曾开玩笑,也不曾诳你。我确是有法子能解阳关之围,你去找元二。左右不过一句话而已,我如今动弹不得,还能作什么风浪?”
管席犹豫片刻,皱眉道:“便是我去说,他也不肯见你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浥尘道:“他见不见是他的的事,你说不说却是你的事。他若是舍得因我俩的私人恩怨就坏了西域的安危,那便随他,左右渺岚不回去,在敦煌的那两个小子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
浥尘说完也不再看管席,身子一歪就倒在床上继续闭眼躺着了。管席气得,拎起食案噔噔噔就摔帘子出去了。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又有脚步声轻轻响起。这脚步声好生熟悉,浥尘一听,心中忐忑不安尽数退去,心头那一片酸甜苦辣、喜爱悲伤,差点没红了眼眶。
那人在他床前一丈开外停下,冷声道:“管席说,你有法子解了阳关之围?”
浥尘转过身来,只见他一身戎装,竟像是枕戈而眠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酸楚,脸上却露出一个笑,点点头道:“是。”
元二皱眉道:“战场不是儿戏,你从来没上过战场,能有什么办法?”
浥尘道:“上过战场又上过战场的解法,没上过战场有没上过战场的解法。我常年在深宫中,玩得便是勾心斗角、朝堂阴谋,不能明争,自然有法子暗斗。”
元二道:“你一个间谍,却叫我与你共商退敌大计,实在是好笑!你才要取我性命,叫我如何相信你?”
浥尘也不焦急,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元二顿在那里半晌无语,许久才道:“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信你?”他垂下了眼,目光狠厉伤痛,道:“你说的都是骗我的。”
浥尘知道他说的是过往的事,立即点头道:“好,为表诚意,我就将这几年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你,若有一句不实,叫我……”
“若有一句骗我,”元二道,“叫渺岚死无全尸,生生世世沦落畜生道!”
浥尘脸色不禁白了几分,咬牙道:“好,若有一句假话,就叫渺岚他死无全尸,生生世世……”
却说不下去了。
“好了!”他舍得将自己引入狼群,却舍不得用那人发个誓。元二闭了闭眼,压住心中的痛意与怒火---否则便恨不得扑上去再咬他一口了。“
开始说!”
浥尘想了想,开口道:“渺岚提到过太子,就是前朝安定小侯爷司马长嘉,你可还记得?”
元二点点头,道:“那太监说你欠了太子救命的大恩。”
浥尘点头道:“不错。我之前说的话,前面在牢里那段都是没骗你的,骗你的是后边。那日在教坊醒来,我看到的便是渺岚。渺岚跟我说,小侯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我给弄进了教坊,叫我好生珍惜,莫要寻死。人世只有活着才有出路,死了只能白白叫亲者痛仇者快。我心中感激,便答应在宫中助小侯爷一臂之力,让他早日夺宫登基。小侯爷也许诺过,一旦武烈王朝覆灭,便立刻放我自由,让我出去找你。”
元二嗤笑道:“你真真是被毒坏脑子了,帝王的话也是能信的么?”
浥尘摇摇头,申辩道:“此后种种变故,我们当时也没能料到,。逼宫的那天晚上,原本一切都不会出问题,谁知道明烛姑娘最后会狠下心刺杀小侯爷?小侯爷受了那致命的一击,只来得及见太祖一面,就匆匆去了。是太祖登基后贪图教坊灵药,才将我与渺岚囚在宫中,若是太子还活着,我们必定不会受那么多苦楚。太祖何等心狠手辣,若不是当时年幼的皇太孙谁也不亲近只要渺岚带,我们还不知被太祖如何整治!”
元二挑挑眉,几乎要击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对你们这种人,威逼利诱都是没用的,只需对你们略施恩惠,便可让你们为之赴汤蹈火。不能不说,皇上再年幼,也是司马长嘉的好儿子!”
浥尘皱眉,忍了忍,才道:“我与渺岚那时便下了决心,要好好辅佐皇太孙,一定要保他登基。”
他说着,目光一瞬间就辽远空阔起来,像是在回忆许久许久之前的东西。
“那时燕王手握重兵,接二连三地外出平定叛乱,战功彪斌,尽得民心。皇太孙却只是个黄发小儿,太子已死,太子妃又早逝,在宫中一点势力也没有。我们一点点控制宦官,掌握内廷侍卫,等内廷具在掌握之中,才敢伸手碰朝堂。这些年来,渺岚杀了多少人,我一张嘴皮子又劝说了多少朝臣归入我方一派,真是说也说不清了。十二年来,我梦里除了劝说朝臣归顺,便是太祖发觉我们的意图要斩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