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一杯一杯地倒入口中，脸上的红晕缓缓升起，微微一笑，仿佛三月的春花绽放，与舱室里的秋菊，如琼林玉树，互
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
映着月色的双眸，水一样的清亮。波光流转，摄魂夺魄。
舱门被拉开，门口一人，立在门边的阴影里，挺拔修长。四目相接，相顾无言。片刻的凝滞，杨柳即便随微微一笑，
这便是今晚的惊喜么？那么就别浪费这大好的时光吧。他举起手中的酒杯。
“中秋佳节，美酒在手，佳人当前，公子还犹豫什么？”
粉颊红润，媚眼如丝，再犹豫就不是男人了，端起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皱皱眉头。
“一点都不痛快，应该换成烧刀子。”
杨柳端坐着，微笑着注视着他，回道：“公子此时心浮气躁，自然品不出此酒的意味。”举手倒杯酒，推到对面人面
前，说道：“公子再饮一杯。青梅酒，酸甜苦辣涩，五味俱全，就如人生一样，需要慢慢品。”
“即使不饮此酒，我也早饱尝了五味，这些不都拜杨柳公子所赐。还没谢过你呢，我满饮此杯，就当谢礼。”话毕仰
头一倒，果真一滴不剩。
杨柳眼神有片刻的黯淡，原先侥幸抱着的一点希望，倏然消失了，他淡淡道：“不客气。”
对面人突然盯住杨柳的眼睛，十分肃然问道：“你快乐么？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你快活么？”
猝不及防的被问到，杨柳轻声地脱口而出：“快活。”
“那我也没什么后悔的了。”
对面地人轻轻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没有一丝的犹豫，只余杨柳，怔在当场，真如几上的青梅酒一般，五味杂陈。
设想过多次他日相逢，怎么也想不到会如此的平静，如此的简单，如此的短暂。他是来诀别的，告别杨柳，告别过去
。他走得那般的平静，那般的决绝，没有丝毫的迟疑。
他用自己的方式，与自己曾经的过往做个了结。
他的背影在舱门口一闪而逝，融入了窗外的月色里。杨柳脸上渐渐溢出一丝微笑，慢慢濡湿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
赞赏。
八月十五中秋日，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花在此时落，月在此时圆，人间天上，歌起舞飞旋。这原本是个合家团
圆的大好日子，可是自古以来，这天带给人们更多的却是离别的恨与相思的苦。
这一天，人们感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一天，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这一天，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这一天，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窗外，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杨柳抓起一个月饼，咬了一口，竟然是甜的。
有生以来，杨柳过了一个最为安静的中秋，而那个约他过中秋的人，却直到近一个月后，才又出现在眼前。
“憋死我了，憋死我了。”和亲王风风火火地进来，差点踩了正在地毯上奋力进食的雪儿。他边走边囔囔开来：“这
一个月在宫里真是憋死我了。天天拘着，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我都快发霉了。”
“你闻闻我有没有霉味？”一进门便往杨柳身上蹭。
杨柳正半卧在暖榻上养神，笑着拍开他，又吩咐小怜赶紧抱开雪儿，免得受了鱼池之殃。
和亲王大为不满：“怎么见我来了就送走？我又没虐待过你的宝贝，上次还给它带了许多时新的果子呢。”
“是啊，吃得它都闹肚子了，差点一命呜呼。”
“我怎么知道它那么傻啊，给它就吃，连自个儿饱没饱都不知道，也太笨了。”和亲王有些难为情地嘟囔，忙转了话
题道：“我听说你病了？好些了没有？”
“早好了，等你这时来问。”
“我怎么看你脸色还是不好呢。”和亲王又凑近了，死皮赖脸地猴在杨柳身上。
热热的呼吸拂在脸上痒痒的，杨柳毫不留情地推开缠上来的人。被推的人却毫不生气，乐呵呵地自己又爬起来，口中
讨饶道：“不闹了，我再不闹了，你让我也歪一会儿。”
挤在杨柳的身边躺下，和亲王真的安静了片刻。然后抓起杨柳一只袖子，使劲地闻了一下，讨好地说道：“你熏得什
么香，这么好闻，比那些女子的脂粉香不知好闻多少倍。”
被瞪了一眼，和亲王突然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问道：“杨柳，那天那个沐桐欺负你了么？你生病是不是和他有关？
”
少有的一本正经中透着浓浓的关切，杨柳心里一阵温暖。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若是他真欺负了你，我定不饶他。我知道一些你们以前的事，他与我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我便信了他。司马枫曾说
你喜欢他，如今你不见他，我想你必然是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要是有个机会再见见他，你兴许会高兴，却没想到闹
得你病了。”
从没有想到会从和亲王的口中听到这些话，这些知心的话，杨柳登时有些愕然，然而他很快就神色如常，不动声色地
笑道：“我病了，是因为在湖上着了风寒，和他有什么关系。”
“杨柳，你还喜欢他么？”
“喜欢，怎么不喜欢，他有银子我就喜欢，我也喜欢你呢。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什么地方的人么？啸月堂里的人若
是不喜欢你们这些有钱的大爷，那还不如趁早关门了事。”不知为什么，与眼前这个少年说话，杨柳总是情不自禁地
十分放松。
“啊，你把我当你们啸月堂普通的恩客啊。”和亲王不依，跳起来要挠杨柳痒痒，方才肃然顿时一扫而光。被挠的人
却根本不为所动，和亲王顿时有些泄气，拉着杨柳耍赖道：“不许你把我当普通的恩客。我在宫里的时候可想你了，
你也得想我，否则我不亏死了。”
杨柳无奈，只得承诺他不是普通的恩客。和亲王这才满足地笑了，舒服地躺下感慨道：“你这里真好。哪像宫里头，
唉！舅舅脾气暴躁，皇帝哥哥眼睛里不揉沙子，就只可怜母后，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不过宫里应该也会消停一
段日子，这次母后病了，在病床前逼着他们俩和睦相处，再不生事端，怎么说也能维持个几个月吧。他们不闹了，我
就安静了。我跟你说，我的铁枪王被调养的可好了，在宫里头，连败贵妃，德妃，丽妃，玉妃她们的蛐蛐，简直是所
向披靡，百战百胜。过几天就是大皇兄组织的斗蛐蛐大赛，到时候有个行家要来帮我，看我的铁枪王怎么杀得大皇兄
的蛐蛐片甲不留。那天我来接你啊，你也来沾沾我的铁枪王的光。”
第二十五章
这一天，小怜醒的非常的早，算算木根哥走的日子，都一个半月了，也不知道他到哪里了，一路上是不是顺利，可曾
冻着饿着。以前木根哥也曾被公子派出去办事，不过都是一天两天，像如今这般一去好几个月，还从来没有过。自从
自己来吟风馆后，这便是第一次与木根哥这么长久的分离，想不到竟比当初刚来啸月堂时，想家还难熬。小怜没读过
书，但她听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终于知道其中的滋味了。
但是公子与沐公子呢？明明公子是喜欢沐公子的，唉！
木根哥曾说过公子薄情，但小怜却觉得比起沐公子，公子心里肯定更苦。小怜虽然不是太懂，但日日相处，她也不是
木头，能体会不到公子难言的苦么。她心疼公子，又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只有更加用心细致服侍。
看看窗外，天边已露鱼肚白，小怜干脆起身。今日和亲王要来接公子去看促织比赛，她要早早准备出门的东西，免得
到时候手忙脚乱，忘了这忘了那，委屈了公子。
和亲王是个随和的人，从不摆王爷的架子，吟风馆的人都喜欢他，小怜就更加欢迎他了。自从公子不见沐公子后，也
就和亲王来了，能看见公子有个笑脸。
反复检查了公子要出门的东西，又指挥人把公子冬日的衣裳全翻出来晒，再亲自去厨房吩咐了公子的早膳，不知不觉
地忙了一早上，返回吟风馆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提着一篮子鲜嫩的细草，小怜才要推门，被“嘿！”的一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身后不是和亲王是谁，他笑盈盈地
指着篮子道：“是你们雪儿吃的草么？看着真新鲜，闻着也香，连我都忍不住想嚼两口。”
小怜笑了，毫不见外地说道：“王爷不知羞呢，和我们雪儿抢草吃。”
“你这小丫头，胆子大啊，敢笑话本王爷。你家公子呢，不会还在睡懒觉吧？杨柳，杨柳……”一壁喊着，抢先进去
了。小怜在他身后摇头，可怜的公子，看来今日是睡不成了，幸好自己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公子出门的东西。
当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一年一度的促织大赛，在德亲王家的后花园隆重举行。收到请柬来参加比赛的，都是皇
亲国戚，王公贵族。有身份，有地位，他们养的蛐蛐，自然也不是寻常之物。
高手相搏，精彩纷呈，使得每年德亲王家的斗蛐蛐比赛声名远扬，京城里头，多少人为了能一睹为快，而倾尽全力。
杨柳却很淡然，他从来就不喜打打杀杀之事，要不是和亲王坚持，他宁愿躺着发发呆，也比挤在一群闹哄哄的人中间
，看两只蟋蟀打架强。
悄然地挣脱和亲王的手，杨柳挤出了人群。这群人中，他大多数都认识，他们有的对他不屑一顾，有的对他垂涎欲滴
，不过此时，平时道貌岸然的他们，却像一群鸭子一般正伸长了颈脖，急切地看给一只只的蛐蛐舀体重，再根据每只
蛐蛐的体重，分成不同的组。
“你怎么走了？你刚才看见了么？我们的铁枪王，称了八厘重，只有大皇兄家的，和平阳公主家的蛐蛐和我们一样重
。我们的铁枪王，今年真的要封王了。”杨柳才找了个地方坐下不久，和亲王便找来了，一见面便兴致勃勃地喋喋不
休。“你知道今年的奖品是什么么？金风玉露丸，最是补血养颜的，每三年才配一次，一次也就两三瓶，后宫嫔妃，
次次都打破了头要抢呢，你看我怎么帮你把它赢回来。”
杨柳哭笑不得地道：“我又不是女人，要补血养颜丸做什么？”
“谁说只有女人才吃啊，那可是极品的补药，养颜防老，延年益寿，也只有你配吃。后宫那些女人啊，吃了也跟没吃
一样，可不浪费了。”
杨柳揶揄他道：“你小声点，可千万别被你母后和皇上的嫔妃听见了。”
和亲王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又四处张望了一遍，似真的为自己方才的话后怕一般，那可爱的样子，把杨柳都逗笑了
。和亲王顺势拉住了杨柳的袖子，摇了摇，嗫嚅地说道：“我有个事没告诉你，你知道帮我斗蛐蛐的人是谁么？”
杨柳没有马上回答，飞快地扫了人群一眼，目光迅速地锁在一人身上，而被望着的人，至始至终都没回望一眼。
“是沐桐吧。”
“你不生气吧？你别生气。我本来也不想用他的，不过他真的斗的很好，没有他我们赢不了。”
“我怎么会生气？没赢才叫人失望呢。”
和亲王松了口气，脸上又现出雀跃的表情。杨柳却透过欢呼的人群，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心中不禁想到
，他赶考进京，本是来求功名。如今科考名落孙山，倒是先得酒名，后得花名，如今又搏个斗蛐蛐的名儿，不经意间
，真修成了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和亲王插话说道：“你别为他担心，他已经说过了，过了年便出去四处游历一番，等三年过后
，再来应试。考上了照样封官得禄，金马玉堂，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倒是我，才叫人担心呢。你知不知道，母后要
我娶亲呢，取的那家小姐，我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无盐谟母。”
和亲王的伤感并没持续很久，等到轮到铁枪王比赛时，他腾地一下跳起来，倏地一下，拉着杨柳插进了人群。
比赛果然很激烈，两只蛐蛐首先猛烈振翅鸣叫，一是给自己加油鼓劲，二是要灭灭对手的威风，然后才呲牙咧嘴的开
始决斗。头顶，脚踢，卷动着长长的触须，不停地旋转身体，寻找有利位置，勇敢扑杀。你来我往，有进有退，有时
两虫纠缠撕咬在一起，犹如摔跤场上的两名勇士！几个回合之后，对方的蛐蛐垂头丧气，败下阵去，铁枪王却仰头挺
胸，趾高气昂，向主人邀功请赏。
和亲王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操纵蛐蛐的人，却一直镇定自若，喜怒不形于色，他偶尔抬头，与杨柳眼光相遇，也如同
陌生人般的淡漠。杨柳也始终不动声色，举止得体，仿佛就面对人群中的其他人一般的坦然。
毫无悬念地，铁枪王赢了，和亲王愉悦地接过奖品，一瓶金风玉露丸，然后仔细地收入怀中，到马车上的时候，递给
杨柳道：“归你了。记得天天吃。可惜我看不到你变的更好看的模样了。”
“嗯，你又做什么了？皇上又要拘禁你了？”
“哪里只是皇上，唉，烦死了，烦死了。杨柳，我们私奔吧！去个没人管着的地方。”
“什么？”杨柳被他突然出口的话惊了一跳：“又来胡说。”
“我没有胡说，是真的，我们私奔吧。我可不想娶王妃，除非娶的人是你。”
“行啊，哪天你八抬大轿，来啸月堂娶我吧，这一定会成为我们平康里的一桩佳话。”
“你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我才说要私奔。”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们能奔到哪？奔出去了又靠什么为生？”杨柳说得语重心长。
“要是那些问题都没有了你就答应了么？”和亲王欢喜地往杨柳身上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派你的小厮去江南
干什么。你是不是在铺排打点，想插足盐业买卖？我还知道你从盐运司得了两年的盐引。”
杨柳拂然不悦：“你派人打探我！”
“没有，没有。”和亲王急忙分辨，随后又呐呐道：“我是随便过问了一下，你千万别生气，我不过是好奇你和那个
沐桐的事嘛。我知道你早就开始着手一些事情，你为什么不跟他说？你告诉他你的苦衷啊，告诉他别人用他和他们家
的前程威胁你。你自己挥刀斩情丝，做什么对自己这么狠呢？现在也不晚，你现在也可以和他说清楚，可你为什么在
促织大赛上，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你既然真打算放手，那不如和我一起，我们一起经商做买卖，我们周游列国，我
们出海探险，再没人管着，再没人挟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逍遥快活，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杨柳的心，溶溶漾漾地冒着酸气，那些他希望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的熨帖话，却出现在和亲王的话语里，这个十七岁
的少年，却是比别人更了解他。不过听了他后面的话，杨柳笑了。
“好！”他回答的很干脆，“等哪天太后想你的时候，皇上全国发榜拿你。拿到后，你倒没什么，顶多关两天。我肯
定就要以妖媚惑主的罪名上菜市口了，到那时，你记得来给我送壮行酒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