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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声记 上——by渝州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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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二爷!谢二爷!”小伙计瞪得眼睛都直了,一头抢在地上,却被沈绍伸腿一拦,“怎么,就这么没规矩,这么多年的戏都白听了?”

小伙计这才反应过来,极伶俐磕了个头,拉着戏里面的调子,荒腔走板唱了一句:“谢主龙恩!”

沈绍听得好笑,将他踢起来,取笑着:“嗓子倒不坏,多磨练磨练,没准儿还真成了角儿。”

这时座儿都爆满,戏已开锣。垫场的是一出折子戏,讲的秋江送别,最讲究步履身段,一丝不乱。那个饰陈妙常的小旦瞧来不过十三四岁,脸都没长开,陡然见台下人山人海不由得有些发怵,连不擅戏曲的沈绍都听出她唱得有些紧,只怕会出错。果然,在渡船一节她一步踏错了鼓点,正踩在长长垂下的腰带上,一个趔趄竟当场摔了个结实。

来看戏的都是多少年的票友,花钱买了难受看自然不依,一个个操起桌上的杯盘碗盏就往台上砸,那小旦只晓得嘤嘤地哭,连躲也不知道,座下顿时乱成一团。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瑞鸿祥?”沈绍将茶碗往案上一墩,啪的崩出个裂口来。

小伙计也谎了神,忙递上一盘花生着意讨好:“二爷别生气,这小红玉平日里练得好好的,连梨园的通天教主都赞她是糯口银牙,咬金断玉的……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是二爷您精气足,扰了她的气海罢!”

沈绍笑着抓了把花生,嚼在嘴里嘎嘣响,含混地道:“我早就说,这一个小小的戏班,又是瑞,又是祥的,两样都要贪图齐全了,也不怕担待不起折了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伙计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一个劲点头。沈绍别过脸,兴味盎然看下面滚如沸水,嚷嚷着退票,台上台下闹成一片。突然一个声音箭一样从厚厚的幕布后面攒足了劲激射而出,扎得人耳膜生疼,区区三个字“朕来也”,就将满堂的喧闹都盖了下去。那一声喝高到极处,也亮到极处,闪转腾挪,无所不往,就像是嫌急急风还不够爽快,硬是再翻了个筋斗云,足足顿了有一分钟功夫。更绝的是这一声竟是收放自如,遁出十万八千里还是给如来佛一双巨手拉了回来,戛然而止,倏忽消歇,镇得全场鸦雀无声。那些票友都是浸淫了几十年的大行家,登时爆发出震天价的好来,几乎把丹桂大戏院的屋顶都掀掉了。

连那小伙计也涨红了脸,尖着喉咙叫道:“这就是赵夜白!二爷,这就是赵夜白啊!赵夜白,照夜白,雄鸡一唱天下白!”

沈绍也被这一下子惊得合不拢嘴,愣了半日才想起鼓掌,顿觉以前真算是半个聋子,苏千袖那几招同这比起来,就如同初春里闹猫一样,上不了台面。“果然是天下第一生……”

这时,西皮流水再起,出将入相的帘子一动,大名鼎鼎的赵夜白已粉墨登场,唱的正是一出游龙戏凤。沈绍凝神看那饰李凤姐的,虽然上了妆,眉目间到有些眼熟,不禁道:“这旦角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二爷好眼力!”小伙计一根大拇指已经伸过来,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凑到沈绍耳边,“二爷还不知道罢,先前柴王府家的格格,正经八百的旗人姑奶奶柴幼青,自从刘公公府上见过之后就……就那个上了……”他冲着沈绍挤挤眼,笑得一脸春风得意,仿佛柴幼青看上的不是赵夜白而是他。

沈绍恍然大悟:“怪不得瞧着眼熟,原来是舞会上的常客!不过……这要是让她父亲知道可不得了……”

“二爷明鉴!”小伙计抓住时机又奉承了一句,“这不是,全北平都知道了,单单瞒着老王爷呐……说来这姑奶奶也真算大胆,前个月寻了个由头找赵老板拜师学艺,那出手真叫一个大方,衣服头面都是最上上等的!这个月就和赵老板同台献艺了,不过她只和赵老板搭戏,唱完就走,到这儿来的除了看赵老板,多半都是来看这个风流格格的。”

沈绍拿起扇子敲了小伙计一记,笑道:“你懂什么,这幼青小姐是留洋回来的,这叫文明,叫开放!”忽然又想起这柴幼青数次对自己不理不睬,这下算是有把柄落在手里了,不能不算是个意外之喜,心思也从戏里面盘算到了柴府把持的那几庄生意上。

不多时,一出已了,柴幼青不等谢幕就匆匆卸妆离开。沈绍也随着众人一同起立鼓掌,冷不防瞥见幕帘旁边人堆里有双手托着个食盒,一捧雪似的覆在赭红色的底子上,隐约还听见“赵老板”几个字。这一眼几乎让沈绍三魂去了七魄,腾地迈开两腿带翻了桌椅板凳,杯儿碗儿碎作一堆。小伙计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过来却被沈绍当胸一推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沈绍排开人山人海挤到戏台前面,一把将个小武生揪下来:“叫你们戏班的人都出来!”

那武生见来者不善,也没有好脾气,粗声粗气道:“你算什么东西……”

沈绍抬手就赏了他一个巴掌,抖落开衣服将一张支票啪地贴在他脑门上。“爷要点戏!”

3.

花旗银行一张三万大洋的支票,盖着沈绍的戳子,如今正颤巍巍掂量在瑞鸿祥班主手上。

这时阿飞已经进来,将围观的人群统统赶开,有几个不识颜色的撂了几句狠话,都被阿飞几拳打得从哪里吐出来就从哪里咽下去,一个个耸肩搭背不敢再看这个煞神一眼。沈绍忽然叫住一人“你,过来!”

“我……我?”那人浑身一个激灵,眼神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难道我说的不是中国话,就是你,过来。”

那人抬头就见阿飞一双拳头垂在眼前,上面青色的经络微微凸起,生怕皮肉受苦,方才一步一步朝沈绍挪去。

沈绍揉了揉脖子,盯着他的脚道:“你的这双鞋倒不错……”

那人也机灵:“爷要是看得上眼就尽管拿去……”

“谁看得上你的破鞋!”沈绍勃然大怒,将一叠银元摔在他脸上,“是我那不成器的狗奴才看上了,也才跟你买!你当爷跟那些丘八一样没个道义么!该死!”

阿飞低头瞥了沈绍一眼,对那人轻声道:“是我向二爷要的,你肯卖么?”

“肯!怎么不肯!”那人忙将鞋子脱下来,恭恭敬敬捧到阿飞面前,“小爷看上的,也是咱的运气不是!”说着把鞋往阿飞怀里一塞,脚底抹油地溜了。

“沈二爷要点戏?”班主看了半日的杀鸡儆猴,才乍着胆子开口。

“怎么,我说的话还值不上三万大洋?”阿飞早已搬过椅子伺候沈绍坐下。

“哪里哪里……”班主赔笑道,“只是这么多钱,小的们一时掂兑不开……”

“谁稀罕了?”沈绍眉棱骨一竖,活脱脱的梨园大拿,“都上给你们多做几件新衣裳!”

班主飞来横财,顿时喜得合不拢嘴,将刚才的火药味都抛到脑后:“不知道沈二爷要点什么戏?”

沈绍抽出根雪茄叼在嘴里:“你估摸着,能点多少出?”

“回二爷的话,哪怕您把瑞鸿祥买下来都够了!”

沈绍摆手:“我可没这闲功夫瞎操心……”他头一低,正凑在阿飞递过来的火上。“要不这么着,你先把班子里所有人,甭管是角儿还是雏儿,敲锣的还是打鼓的,都给我找过来,爷一个一个地挑!”

“好嘞爷,您稍等!”班主喜滋滋将支票往袖筒里一掖,钻进后台就招呼开了。不多时,整个瑞鸿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百来号人都挨个站在台子上,巴巴儿望着沈绍。

沈绍笑嘻嘻踱上前去,先在那几个女角身边盘桓一阵,捏捏这个的手,掐掐那个的脸蛋,几个二三十岁的摸爬滚打多年,都是此中老手,顾盼间一个媚眼飞过去,当真叫人酥倒了半边。另几个女孩儿尚在幼冲,小胳膊小脸,甚是招人怜爱,被沈绍反复揉捏只是不敢出声,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沈绍抓起一个女孩儿的下巴对班主道:“这倒是一副好皮相,留在你这里真是糟蹋了……”

“这可不是!”班主猛地一拍大腿,“早就有算命的说小红玉天生好命,是要遇见贵人的……”

“小红玉?”沈绍乍然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想起就是片刻之前的小陈妙常,如今卸了装看来比戏台上更小,一段胳膊一只手掌就能围拢。

那班主继续道:“敢情沈二爷就是她命中的贵人,若是二爷不嫌弃赏她碗饭吃……”

“别,别别……”沈绍蓦然撂开了手,“我算哪门子贵人,怕是高攀不起,你还是等别着人栽培她吧。”

班主弄巧成拙,有苦难言,这才知道这沈绍是个只管自己痛快了哪顾旁人死活的主儿,惟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这时,沈绍睨着那些男角,倒是一个个眉清目秀,身姿秀逸,虽及不上当年的苏千袖,也各有各的漂亮,沈绍却不沾手,回头对班主道:“你是不是还藏着掖着什么人呐,我这里看着不对。”

班主一敲脑门,才明白沈绍的话中之意,陪笑道:“二爷果然是明察秋毫!赵老板还在卸妆,没赶得及过来。”

沈绍眼皮一翻:“你不是班主么,自己手下人还制不住?”

“二爷这可为难小的了……”班主的五官都蜷缩在了一起,“他可是班里的角儿,顶红的名角,您没见着连柴家的格格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么!小的不但不敢管,还得跟着大伙儿一齐尊他一声——赵老板!”

沈绍在安乐椅上舒展开四肢:“那我今儿就更要见见这个天下第一的赵夜白了!”

“爷……”班主可怜巴巴叫了声,见沈绍动了动手指头,忙够在他耳畔小声道:“夜有所不知,这赵夜白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大,小时候学戏,差点被板子打死都没改过这犟牛一样的性子来!”

“比苏千袖还倔?”

“哎哟我的爷,苏千袖跟他一比,那就温顺得跟一小绵羊似的,想怎么捏巴就怎么捏巴……”

“去你的!”沈绍一脚把他踹了个狗吃屎,指着他的鼻子骂,“好歹曾经也是爷的人,你也敢随便捏巴!”

“爷教训的对,爷打得好!”班主捂着脸,眼泪都逼在眼眶里,鼻涕已顺着人中流下来,“不过这赵夜白的脾气,连刘公公都拧不过……”

“哦?”

“刘公公看了他的长生殿,想把他留在身边,可这位爷爷真是不识好歹,穿着戏服就上了房,站在屋檐上喊谁要是敢逼他,他就要往下跳,活生生把刘公公的堂会给搅了!嘿!二爷,您说,得罪了刘公公,就是祖师爷不赏这口梨园饭,要不是柴格格的面子,咱瑞鸿祥早让人给赶出北平城了!”

沈绍半真半假地皱起眉:“怎么,真当我今天唾多了黄汤寻你的晦气来了?也不放亮了招子掂量掂量自己,下九流的,什么东西!”

“跟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自个儿也上流不到哪儿去。”只见帘子一掀,露出说话那人半边面孔,沈绍的目光绕过襟袖,先落在那两只手上——虽也保养得修长干净,但却不是为之色授魂与的那双,不禁大失所望,脱口叫了声“可惜”。

“这位就是赵老板吧,果然一张利口!”沈绍一让,“名角儿,坐!”

“不敢,站惯了。”赵夜白行了礼,和几位师弟们立在一旁,班主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却木头似的恍若未见。

沈绍仔细看他,见这赵夜白若论五官,拆开来也不十分出色,单眼皮,瘦削脸,相书上说这样的相貌最是无情无义,那鼻子嵌在一张狭窄面容上显得有些大,嘴唇也不够薄,但凑在一起偏能勾得人转不开眼睛,不同于花旦的婉媚或是武生的英俊,倒像是经历了些风霜的样子,光看着,都觉得眉头心上,刚下了一场薄雪,在冬日的初阳下渐渐融化。

赵夜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听沈绍道:“赵老板火气不小。”

“哪里,”赵夜白下巴一扬,“沈二爷若是来听戏,我们敞开门做生意,自然欢迎,若只是来找咱们乐子的,就请恕不奉陪了!”

“听戏,当然听戏,到戏园子来不听戏还能做什么?”沈绍随意打了个哈哈,赵夜白却认了真:“二爷要听什么?”

班主插话道:“不如就唱赵老板看家本子长生殿?”

沈绍断然否定:“那样悲悲切切的,我不爱听。”

“那……要不游龙戏凤?”

“刚才不已经听过了么?”沈绍越发不满。

班主急得满头大汗:“有了!高祖还乡!这个热闹!”

“太吵了,忒没意思……”

赵夜白在一旁掷下话:“沈二爷想听什么但说无妨,只要是本子上有的,若是我赵夜白唱不出来,任你处置。”

沈绍就等着这句,觑着赵夜白笑道:“我平日不爱别的,偏偏喜欢听云房十试吕洞宾!”

班主浑身一颤,闷声闷气道:“二爷,这可是淫戏啊!”

“淫者,自见其淫!”沈绍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两只眼在赵夜白身上转来转去,“怎样,赵老板,你唱是不唱?”

见赵夜白光站着不说话,沈绍不禁挑起眼角,像是比刚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还要痛快:“怎么,是赵老板身价金贵,怕我出不起钱么?”

话说到这份上,赵夜白虽出道不久,却也明白了七八分,斜睨着沈绍道:“二爷,您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物,犯不着和我们小小戏班过不去,有什么吩咐只管划下道道来……我们能做的定然万死不辞,若力有不逮……还请二爷两个山字叠起——请出不送!”

“那好,不唱也行,”沈绍竟没有再着意刁难,只轻飘飘道,“夜白……算是艺名吧……你的真名是什么?”

赵夜白硬邦邦道:“下九流的人,哪有什么真名,阿猫阿狗的胡乱叫叫就好。”

沈绍寻人无果正是百无聊赖,突然被赵夜白这一口铁齿铜牙绊住,倒生出另一份戏谑闲心来,他眼睛一转望着赵夜白笑道:“那不知道赵老板叫阿猫……还是阿狗呢?”

赵夜白脸色一青,就要发作,班主忙出来圆场道:“说笑了,沈二爷说笑了,赵老板原名叫做贞生,只是几个相好的师兄弟之间叫叫,连柴格格都不知道。”

“班主!”赵夜白喝止不及,只觉丢了面子,就要拂袖而去,谁知沈绍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衣袂。赵夜白卸了妆还没来得及换上常服,一件九蟒五爪的金黄龙袍嗤啦就被扯出一道口子,赵夜白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掌向沈绍头上拍去。

“二爷!”他快阿飞更快,离着沈绍的脸尚有一两寸,手腕已率先被阿飞捉在手里。

班主见势不好,大惊失色,连忙哀求道:“二爷,赵老板毕竟年轻,还不懂事,刚才冒犯了……您就饶了他这一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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