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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声记 下——by渝州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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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个月,仗着过去打下的底子,好歹捡回一条命,人却算是不成了,稍微下地走两步就喊累得慌,站不住,白米饭

吃下去不到一刻便全都呕出来,只有喝些汤汤水水才能消化,不过一个月身上就瘦了好几圈,沈绍为他换衣服的时候

看见一根根突起的肋条,搓衣板似的,直挺挺卧在胸膛上。

自打这以后,谢家声就几乎再也没出过门,沈绍曾经一心一意想要将他拴在身边,养条小狗儿似的,现在却借着阿飞

的手办到了。

沈绍竟也开始学着做饭,论打麻将推牌九他绝顶聪明,挨着油盐酱醋却像是缺了个心眼,教谢家声也跟着受苦,吃了

好几天半生不熟的东西,却也没有半句怨言。倒是沈绍先忍不下心,恬着脸向他请教一二。谢家声来来去去只有一句

话:要想学,先拜师。

沈绍开始还死撑着大老爷们儿的脸面不肯,后来差点被自己做的菜药死才狠下心,向谢家声行了拜师之礼,打了商量

之后,三跪九叩换作三鞠躬,男儿膝下有黄金,不知他腿上的那点,够不够还当年向赵夜白欠下的债。谢家声伸出只

瘦骨嶙峋的手摸着他的头顶,在他的百会穴上轻轻划了个十字,道:“你既入了我门下,学我家的手艺,就要守我的

规矩,第一要紧的便是知道我家的来历……”

“若说我谢家,那就得从明末清初,扬州十日算起……先祖本是书香之第,耕读传家,还算有几分名气,到那一辈在

弘光皇帝朝廷里做个小官,南明亡后,宁死不降,被多尔衮一根铁链锁到了北京……”他洋洋洒洒说了一个钟头,竟

不觉得累。

“你歇歇,歇歇再说……”沈绍劝道。

“来……来不及了。”谢家声拼命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总是怕,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沈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写下来,写下来就不怕了。”

谢家声摇头道:“最好的道理,都是记在人心里的,若是写下来,就不是原先的道理了。”

沈绍失笑:“你这是哪来的歪理。”

“这也是我这几年刚想明白的,”谢家声喘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大伯么,那是前清最好的刽子手…

…清亡之后他很快也跟着去了,我原也想不通,他不是满人,也不爱那皇帝,怎么忽然就没了活头……现在我才懂了

,他一辈子的道理都是刻在人身上,一刀下去几两肉,几滴血,几寸骨头渣子,是他千锤百炼,手底下经过了成百上

千人才领会到的。他一肚子的至理名言,忽然有一天没了用武之地……他最后是被憋死的!”

原来人真的能被活活憋死,不呼吸活一分钟,不睡觉活四五天,不吃饭活七八天,但要是不说话又能活多久。谢家声

的手艺也是一样,他从来都不怕后继无人,只怕有朝一日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他谢家声,会做一手好混沌,北平

饕餮局的谢家声。哪怕他人不在了,若是吃到那碗一模一样的混沌,也能时时刻刻想起他来。

阿飞走了,谢家声不成了,沈绍只得独自一人养活他们两个。他在城里兼了两份工,白天五点钟就起来,出门之前为

谢家声将一天的吃食准备好,然后赶第一班电车去个小银行里做工,傍晚六点下班回来,为谢家声做晚饭。一切都匆

匆忙忙地的,七点半还要去一家戏班子帮忙,直到晚上十一点,若是周日有空闲,再帮着书局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

这样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只能拿到五六千法币的工钱,够两人蜗居在这座小屋里勉强度日。

原本赵夜白睡的东边的屋子空出来了,沈绍却不愿去住,每次走近门口,里面都好像有人正坐在镜前,描眉画眼,锦

缎的衣服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宁愿和谢家声挤在一张床上,说是怕他躺久了生褥疮,半夜不舒服的时候好帮

他翻身。

沈绍觉得自己变了很多,阿飞变了,谢家声变了,赵夜白已经变成了一掊黄土,他自然也要变了。过去在北平风花雪

月,斗鸡走马的日子都远得像是前世的事情,他的大宅子,他的外国车,他时常掖在裤管里那把银亮亮的小手枪,都

一天天地改变了模样。他捻着自己的右手中指,那里已经被笔杆磨出一个崭新的茧子。

就这样过得一段时日,局势稍微安稳些,日本飞机虽然还时时地来,却不常扔炸弹了,地上的人躲过几次之后也懒得

再躲,看见旗杆上挂着的红色气球,依然坐在藤椅上喝茶打牙祭。这场战争太久太残酷,攻守双方都疲惫得很了,只

撑着一口气,要多耗过对手哪怕一秒钟,就是胜利。

谢家声像是习惯了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子,话却比以前少了很多,连带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单调了。他来重庆五年了,却

没有几个说得来话的朋友,现在足不出户,只有沈绍回家后打叠精神逗一逗他开心,跟他讲几句新鲜事,看见的,听

见的,一件件微不足道,谢家声却怎么都听不厌,这样听话这样乖巧,静静的少年似的,令得沈绍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他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上。

秋随夏远,冬去春来,这是沈绍在南方过的第一个春天,才还不到三月,天气就暖的棉衣抵受不住了,浑浊了一个冬

季的长江因为冰雪水的融入重新变得清澈起来,这样湿润的空气让沈绍的鼻子有些不舒服,生了鼻窦炎一样终日闷闷

的,一动就流鼻涕,这也是他对重庆唯一的一处不满。

日本人也像是忙着外出踏青赏花去了,足足有半个月,天上没见着一架飞机,这一切仿佛都预示着新的希望和转机。

沈绍做活的那家银行里,几个年轻小女子正商量着这个周末去哪里快活快活,他端着茶杯时不时插几句话,为她们出

出主意。他还是那样讨姑娘们喜爱,来来往往,眉梢眼底,言语里旁敲侧击的话都说尽了,他假装听不出来,这些小

女子一个个都卯足了劲,要邀请他一道外出游玩。说是隔壁的乌龟山上有个小道观,里面当主持的老道士灵验的很,

铁口直断,无论是问姻缘还是问仕途,从来没有差错。说到这里,有个女职员伸着根指头推了推沈绍的肩道:“沈先

生是老北平出来的,听说那边有个地方叫白云观,也是灵的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

沈绍一辈子都没信过这些牛鬼蛇神,只得信口诌道:“白云观只是一般,依我看,还是潭柘寺灵验些,那里的老和尚

说我是克妻命,遇上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这不,现在还打着光棍呢。”

此言一出,将女职员们都吓了一跳,只有一个人道:“做和尚的四大皆空,哪里管的上姻缘的,难不成观音如来还要

给凡人说媒么,你定然是胡说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称是,沈绍却笑道:“你们女人就不懂这些了,菩萨佛陀也离不开这世道的,现在人命都捏在日本人

手里,他们管不上,便只得来管管姻缘了,不然哪来的凡间香火享受。我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

他话说得荒谬,脸上却是极严肃的,顿时博得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子向他投来同情目光,连声问要不要一同去见见那

个老道士,也好问问如何消解。沈绍刚要拒绝,忽然心念一动,这些事情搁在从前他也是不信的,现在却已经由不得

他了。

若真有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倒想问一问,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一个头。

但他不情愿一个人去,谢家声本不想出门的,却禁不住他左一句右一句地劝,那沈绍说得的确诱人,阳春三月,杂花

生树,他在屋里闷了半年确是有些忍不住了,终于勉强答应出去活动筋骨。

就在三月的第一个周末,他们早上九点就出了门,顺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地往上走。乌龟山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并不如

何陡峭,只是前一天夜里一场小雨,路途泥泞,些许湿滑,谢家声身体不好,脚下不快,沈绍便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

地走。几十岁的大男人手拉手爬山总归有些说不出的怪异,那两人却不觉有什么不对。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过后,谢家声渐渐开始气喘,落在后面。沈绍也不言语,到旁边去捡了一根长竹竿,用手帕擦干净

了,递给他握着,拉着他往前走。谢家声禁不住看着他的背影笑:“你要是再捡一根就能做滑竿了。”

沈绍喘了口气道:“那你就闭上眼睡一觉,醒了咱们就到了。”

谢家声张着嘴就真打了几个呼噜。

他看见山路两旁都是昨夜刚长出来的新鲜竹笋,一个个顶着青绿的嫩尖儿,漫山遍野,多到懒得采摘。无论是什么宝

贝,太多了就不稀罕了,就像是当年北平的时光,和如今的惬意。可就是这样徒劳而无用的东西,偏偏教人如此割舍

不下,这些竹笋两天,最多三天工夫就能长成几丈高的竹子,快得来不及后悔,他想,他也再也不会有机会后悔了。

忽然沈绍指着对面山头道:“你看,莫不是那里,咱们快到了。”

谢家声一抬眼皮,只见那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山林里面露出一道褐色屋檐,微微打着点弯,檐角上还挂着个黄铜铃

铛,阳光刺破云层光落落地洒下来,仿佛连那铃铛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谢家声将竹竿往地上一扔,突然赌了

气道:“看山跑死马,这乌龟山虽然不大,瞧这个距离少说也要走两三个小时,我可走不动了。”

沈绍道:“那你说怎么办,要不我背你。”

“你也不年轻了,当心闪了腰。”谢家声一提衣角就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了,“说什么出来散心,依我看,还是安安

生生待在家里舒服,哪用得着受这份活罪?”

这时,林子里面有个人陡然说道:“青年人,这才几步路就嫌累了,那么长的人生道儿呢,你怎么走得下来?”谢家

声吓了一跳,从石头上一跃而起,动作竟是不逊当年。“什么人!”他瞪着眼往竹林里张望,却没有半个人影,只寻

见枝头上几只画眉鸟上上下下跳腾得正欢畅。

沈绍也自犯了狐疑,不觉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这千里迢迢从南方过来的春风没喊累,你们倒先累了

。”沈绍唬得紧了,猛一转身,见那里站着个老道士,穿一身灰色的面道袍,头上也不挽髻,只歪歪斜斜戴了顶金黄

的斗笠,那颜色黄澄澄的,新割的麦子似的,看了就喜人。他背上背着个破竹篓,一手点着根小药锄,另一只手扶着

一根绿莹莹的竹杖,抬起一只脚踩在石头上,见沈绍目不转睛的打量了,索性和沈绍对眼互瞧起来。

谢家声见这老头着实有些蹊跷,不禁道:“你这好端端的道士不当,做什么来偷听我们说话,不是丢了三清的脸面么

。”

老道士竟不生气,从石头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燕儿似的落在地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看了看谢家声的面色,摘

下竹篓从里面扯了一片叶子道:“看你年纪轻轻的,却不好好保养,身体怎么虚成这个样子,可不是寿数,快张嘴含

着,能让你好受些。”

“这是什么东西?”谢家声二话不说便接了。

“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是好东西。”老道士看他爽快,哈哈一笑。

“你可太小看我了,”谢家声将叶子压在舌头底下道,“不过确是好东西,上好的茯苓,在这个季节可少见。”

那老道士也有些吃惊了,道:“莫非你也是大夫?不,不像……你骨子里没药味。”

谢家声难得又笑了,道:“我不是大夫,却是个厨子,当年的茯苓药膳鸭,也是我的拿手好菜。”

“难怪,难怪……”老道士恍然大笑道,“我竟看走了眼,漏了这条天生的五香舌。”

沈绍在旁边听他们闲话半日,现在才找到话缝,赶紧插了一句:“想必道长就是旁人口中那个,能知天命,分阴阳的

老神仙吧。”

老头听了嘿嘿干笑了两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老神仙,是我呼风唤雨了,还是撒豆成兵了?小心给真神仙听

见,下凡来打你小子屁股。”

沈绍知道他在说笑,陪着笑了一阵,腆着一张脸道:“你像是还看不起神仙似的。”

“神仙也有七灾九劫,过不去也会灰飞烟灭,一天到晚辛苦修炼,还不如我自在快活呢。”那老道士抖了抖袖子,盘

腿往草地上一坐,他越是这样说,越显出几分仙风道骨来。“你们也别神仙长,神仙短,贫道自幼有个不好听的法号

,叫做谛清,不过只有师傅这样叫我,师傅死了之后我日夜没个人管教,倒是一天比一天呆傻,我的那些聪明弟子们

都叫我呆道士,于是我就寻思着,呆也好,傻也好,并没什么不好。你们愿意的话,也随他们的例,叫我一声呆道人

。呆是呆若木鸡的呆,可别叫错了。”

沈绍最喜欢这样跳脱不羁的人,只觉得这呆道人无一字不合自己胃口,见他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肤色奇白,像是从

来不曾见过天日,倘若再握着一根白色拂尘,直要分不清哪里是尘柄,哪里是胳膊了。他悠然品砸了一阵这呆道士的

话,心思却转到要是这个老头子年轻五十岁,必定也是个出尘脱俗的美男子,罪过罪过,真是唐突神仙,无量寿佛。

“不瞒道长,我们这次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呆道士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说道:“我这道士最不够格,一不会捉妖,而不会驱鬼,家里连一部完

整的道德经都找不到……”

“道长这是在说你已经修炼得道在心中了。”沈绍年轻的时候跟着老爷子同庙里的和尚打过几次机锋,遇见了也能说

几句南泉斩猫,风动幡动,很可以唬一唬人。

呆道士撩开眼皮看他一眼,道:“罢了,碰见你们怕也是镜花水月,缘分一场,你们两个过来,将手伸给我看看。”

他先沾了一眼沈绍的手掌,忙掩过脸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了,支着根枯愣愣的指头连声道:“你哟你哟,真是造了多少

的孽呀!”

谢家声知道说的是他今生风流成性,情债难偿,这罪孽怕是要层层叠叠,垒到下辈子再还了。

沈二爷却还是面不改色,涎着脸孔道:“呆道士,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现在可是浪子回头,安守本分了。”

“我看这事儿还不算完!”老头哼哼道,“你这一辈子情根深种,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轻易就想斩断怕是痴心妄

想……依我看,你至少还有两段孽缘。”沈绍偷眼看谢家声神情,像是并不如何在意,又试探着道:“你能看出这两

个人是谁么?”

呆道士不假思索道:“一个旧爱,一个新欢,其他的,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不过我可好心提醒你,前一个还算好

的,你不久就会遇见,他命数比你轻,镇不住你,后一个可是你命里的克星,小心把性命都断送在他手里。”

沈绍细想了想,突然记起什么,道:“那这后一个长得好看么?”这话才一出口,就听见身后谢家声狠狠咳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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