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着阿南?那我可没觉着。我看他俩关系好着呢!就是师父最近做事老是心神不宁的,你看,今天又这么早就关张了。”叶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是啊,今天倒是真奇怪啊。往日再怎么早也不会早过太阳落山不是?”
“所以我说,师父一定是有心思,而且啊,还故意瞒着咱们,你看他——”
“你们在聊什么呢?说的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锦释的声音不是时候的插了进来。
“啊——快走!”两个顽皮的小子一哄而散。
“呸!真没出息!”锦释习惯性的一叉腰。
镜瑜……该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这天晚上,锦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镜瑜究竟出了什么事?难不成真是因为那晚的一个吻?
锦释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做出了那么冲动的举动。转念一想,自己和镜瑜之间并不存在买或卖的那种肮脏龌龊的关系,那么自己那天的举动……就是发自真心的咯?
黑暗中,锦释的脸微微红了:我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冷风吹进了房间。锦释转头一看,房门不是何时被人推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外,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模样。
“镜瑜?”锦释轻轻出口。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还醒着,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过身就走。
“镜瑜!”锦释连忙起身追去,一路追到了小院里。终于,那人站住了身。
苍白的月辉洒满了大地,如寒霜一般流淌在虚空之中,诗化的朦胧。
“镜瑜……你又给我送夜宵来了?”锦释说着,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眼前的人。
那人不做声。
锦释笑着将手搭上他的肩,迫使他转过身来。
明亮的月光照亮了眼前陌生的面庞,锦释倒吸了一口凉气。
“锦释……别来无恙。”那人开口,淡淡地说着。
15.进退维谷
皑皑的月光下,那个人淡淡地说着,“别来无恙”。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半空中悄悄流淌着的月华,无声地舞动。
锦释凝望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久久,久久。
“对不起……”弈书的眸子深处,有东西在闪闪发光。
“你是……什么人?”好半天,锦释才问出口。他觉得此时自己心里的感觉很奇怪,隐隐的似有东西堵塞着,横冲直撞地在狭小的胸腔里寻找着出口。
弈书瞪大了眼睛,轻语:“你说什么?”
“你是谁?”锦释又一次问道,却又在一瞬间莫名的觉得自己的话很多余。
“我是……你……你怎么了?”
“咣当——”一声脆响,满满一碗冰糖雪梨撒了一地。盈盈的水光在地面缓缓划出一道银色的光线,在明媚的月华下,像一条清澈的小河。
镜瑜站在小院另一头,呆呆地看着他俩。
“镜瑜……”远处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缓缓开口。
深夜,回春医馆的大堂显得格外的空旷。空空的桌椅整齐的摆放在一边,月光从大门口木板的缝隙中泄露进来,洒一地的斑驳;与之一同进来的,还有呼啸苍劲的北风。
空气中弥散着幽幽的药草香,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的明显。镜瑜拿来的一盏油灯,昏暗暗地照着三个孤凉的身影,一室沉寂。
锦释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先开口打破这难堪的沉默。他空有满肚子的疑惑,却无从诉说。
眼前坐着的这个人……镜瑜显然是认识的。可是……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自己和镜瑜也才认识不到两个月,为什么这个人会连他的名字也知道?而自己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三更半夜跟到这里来陪着他们干坐着?
“弈书……”终于,还是镜瑜先开了口。
“他怎么了?”弈书低着头,没有看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镜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顿了顿,才结结巴巴道:“失忆。”
晴天霹雳。落在了弈书头上,被同时砸中的,还有锦释本人。一时间,只剩镜瑜满脸为难的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两人。
“我?失忆?”锦释由衷的觉得好笑。这可真是太荒谬了!头一回,他甚至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弈书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这……”
“简单说来,就是把你忘了。除此之外,暂且没发现有任何其他的记忆缺漏。”镜瑜憋足一口气,快速的把话推了出去。
“镜瑜……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吧。你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深夜来访的朋友也就罢了——”
“锦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弈书不敢相信。
这里一定出了什么误会,锦释一面想着,一面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转头,仔细地凝望着这个叫做弈书的人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记忆里的蛛丝马迹。
这是一张很好看的面容。与镜瑜温润亲切的面庞不一样,他的脸孔棱角分明,剑眉、星目,显得凌厉很多,一双疲倦的眸子里,凝着几许淡淡的哀愁。
记忆里没有这张脸,锦释搜肠刮肚地想着。这显然只有一种可能——这人是自己往日的某位恩客。再想想他今晚一系列的动作和话语……直觉告诉锦释,这位恩客很可能还不属于只求床笫之欢的那种。
脸上开始发烧。一些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一下子全部涌上锦释心头:两个月的自由之身,两个月的朝夕相处……若是自己和刚开始一样,仅仅存着报恩的想法到也罢了……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个低贱的男妓,怎么配得上他?况且现在还……
锦释忽然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锦释,他就是弈书,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吗?”镜瑜非常不确定地问向他。
是了,镜瑜的确提过,在自己刚刚苏醒的时候。或许……也在之后某些看似不经意的时间段,都有提过……这么说来……
“我们……真的认识吗?”锦释看向弈书,还是很难相信。他会失忆?别开玩笑了。
“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有人比他更不相信,“镜瑜……哦,不……这绝对不可能……不可能……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语无伦次的弈书看起来已经有些抓狂。他轮番望着镜瑜和锦释,像是个在狭缝中寻找着出口的绝望的苍蝇。
镜瑜低着头,用手掌支撑着耷拉的脑袋:“我一开始也不相信,甚至还曾怀疑过你根本就是塞了一个陌生人给我……可是这却是真的,它的的确确地发生了。”
“你们难道就不觉得此时最需要一个解释的人是我?”锦释开口,有股莫名的恼火正“噌噌”窜上他的脑门,“把我塞给你?镜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镜瑜语塞,“你是他救回来的,我只是负责接收了你。”
“你说的——”
“你背后的伤,不是谁打的,是箭伤。因为你看不见,所以……我就骗了你。”不理会锦释的质疑,镜瑜一口气说完了要说的话。
锦释呆住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沉浸在重获新生的喜悦里,对于这些事情,竟然从未想到要深究过。
打从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踏进了藏香阁的门,他就没有幻想过还能够活着从那里走出来。他从未考虑过自己为何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更没有仔细想过受伤的前后经过。他承认,由于昏迷了太久,他的确是不记得了。反正,也无外乎是被陈婆子下手打的。就连镜瑜是怎样救了他回来,怎样为他治伤敷药、忙前忙后,他都没有问过。原因只有一个——镜瑜没有主动跟他提起。聪明如他,又怎么会没事找事的问起这些对于他来说已然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说到底,是他想重生。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镜瑜说的没错,是我救了你。”弈书重新开口,却是换了另一副口吻,“你在晋王为王妃办的寿宴中被搅入了那场叛乱,差点被皇帝派来的人处死,做了刀下冤鬼。”
“就……就这些?”
“哦,还有,我本以为你会记得我这个救命恩人的,但是……你好像是真的忘了。哎,算了,反正我也是个施恩不图报的人……”弈书耸肩,望向一边。
锦释眯缝起了眼睛:“所以你今日来……?”
“我本来是想看看镜瑜的,却不想,走错了房间……”摊摊手,弈书又转而看着镜瑜。
“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锦释笑得嘲讽,“看个朋友会选择三更半夜的来?还直接摸到朋友房里去?”
弈书看向镜瑜的眼神愣住了。镜瑜摇摇头,冲着他苦笑一声。
“还有,”锦释依旧自顾自的说着,“你刚才在院子里说的‘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吧,失忆就失忆吧。现在紧要的事情是把当前的状况弄清楚。
“其实你们是——”
“镜瑜!”弈书拍案而起,“……今天太晚了,我还是改天再来拜访好了……”
“弈书你——”镜瑜也准备起身。
“那个药方……”弈书忽然冷冷的盯着他,半晌,开口,“作为大夫你应该明白,不按方抓药搞不好是会死人的……”
木椅移动,镜瑜站了起来:“锦释你回屋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我明天一并告诉你。”
“我——”锦释还想开口,却被镜瑜打断了。
“你相信我的,是吗?”
是的。他相信他,无条件的相信,也只能相信。
锦释起身,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股穿堂风呼啸而过,这才让人感觉到大堂的空旷和深夜里交织的寒冷。
“弈书,你太不了解他了。”
天快蒙蒙亮的时候,锦释才勉强睡着。梦里,晃动着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影。那些丑陋的嫖客的脸,陈婆子的脸,藏香阁众小倌们的脸,琅嬛、侍画的脸,镜瑜的脸,弈书的脸……还有那个在梦境中一直反复出现的模糊身影,忽远忽近的漂浮着,就是看不清楚容颜。
带到锦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十分。
简单梳洗过后,锦释跑到了医馆大堂,却意外的发现今日镜瑜又“休诊”了。整个回春医馆安静得如一潭死水一般,显然,药儿和叶儿都不在馆里。
望着大堂里和昨夜一模一样的摆设,锦释甚至怀疑昨晚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仿佛那个叫弈书的人从未出现过,他也没有莫名其妙地“失忆”,他还是那个完整的锦释;他重生的日子,他和镜瑜和药儿叶儿在一起的平静日子,还会一直就这么过下去。而现在,他深深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锦释……”不知什么时候,镜瑜站到了他的身后。
锦释往前几步,在昨天晚上的原位置坐下,背对着镜瑜,等着他开口说话。
“你们是恋人。”
开门见山的言辞,毫不做作与掩饰。
“然后呢?”
“十年前,你们因为一些误会而分开。晋王叛乱的时候,你们刚刚重修旧好。然后……你受了伤,被送到了这里。”
“就这些?”
“这是我知道的全部。”
“那你觉得我会信吗?”
“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
沉默。
“重修旧好……我这种人,还会跟人有‘旧好’可以重修?”锦释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自嘲。
“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曾参与。”刚刚得知的人,不只你一个。魏弈书,看来隆昌当初爱上并嫁给你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他是什么人?”
“隆昌郡主郡马。”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我在以前隆昌郡主府做过家医。”
“仅此而已?”
“不是……”说到这里,镜瑜感到有些无力,“……还记得我的曾经沧海吗?她就是隆昌。”
锦释蓦地回过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那你还……你还……救我?”锦释不禁微微摇着头,“你怎么不一刀杀了我……”
“医者,仁心。”镜瑜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胸膛,一字一顿的说道,“而且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都已经六年了……是我的错,是我的懦弱无能……害死了她……”回忆中的话语无情地窜入了锦释的脑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做着多么残忍的事情。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瞒了你那么久……其实我也想过要告诉你,但是看着你的样子,我就没狠下心。再加上……弈书一直也没个音信,我想……”
“镜瑜——!”下一秒,锦释扑到了他的怀里。
“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镜瑜有些呆愣,傻傻的站在原地。末了,伸出手拍了拍锦释的肩:“我会尽量帮你的。这种病症,我在师父的医书上曾经看到过……”
“如果……如果我说……”锦释将头靠在镜瑜肩上,缓缓地说道,“我可不可以不要想起?”
“你说什么?”镜瑜瞪大了眼睛,无比吃惊地望着前方。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环上了他的腰:
“我可不可以就这样自私一次?”
随即,一张桃花样的红唇也凑了上来:
“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眼前放大的瞳孔,香软湿滑的唇瓣,逐渐模糊的意识……镜瑜知道,自己又一次沦陷在了——爱情里。
原谅的我自私,弈书。如果我是真的爱过你,我情愿自己这辈子都不要想起。
因为,做小倌的人的感情,往往只有一个汤匙那么大。
所以不要试图装满它,我会淹死的。
16.流年不尽
冬天,好冷好冷的夜。
北风呼呼的吹着,京城的大街上比起白天要萧条得多。偶尔驶过一驾马车,扬起干涩的尘土,呼啸而去。
再过两天,就是他的生辰了呢。弈书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