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书。难道他也要去战场吗?
弈书没有看见锦释。混在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的他,又怎么会被高高在上的他看见?
锦释拼命的甩甩头,再一抬头,却看见镜瑜正回头看着他。
眼神交汇,脸上会心一笑。心底却莫名的泛起了酸楚。
“你也要去?”
“是。前线的士兵需要帮助。”
锦释看着镜瑜匆匆忙忙地收拾着行囊,药箱。
“那我也去!”
“咳咳……别傻了,你去了能起到什么作用?”镜瑜看都不看他,“就十里地,隔得不远。”
“万一……”万一什么呢?锦释说不出口。
“你老老实实跟着其他人一起撤走,就这样。”镜瑜说着,背上偌大的药箱,掀开帐子风风火火的走了。
锦释跟了出去,还没赶得及追上镜瑜,却和赵航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在这儿?我正到处找你呢!”赵航皱眉。
看着越走越远的镜瑜,锦释懒得跟他解释,只管推开人往旁边绕道。
“哎!”赵航拦他,“我们准备今天就回京去,我说,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我听人说,这里不久也会失守的。朝廷派往这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队伍上能打仗的早就不多了……”
锦释回头斜了他一眼,道:“谢谢,你们要走便走吧!”
说完,急速跑开了。
“真是个不开窍的人……”赵航叹息。
没过一会,锦释就把人跟丢了。一个人着急地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军营里胡乱窜行。
“兄弟!你怎么还在乱跑!”这时,一个看起来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士兵前来拽住了他。
锦释不理他,却被他一把抱得死紧。
“快跟我走吧!我们正在拔营,准备后退呢!”
“拔营?”
“是啊,没人通知你?据说,”那小士兵看看周围,忽然压低了声音,“据说,前方战况不大妙呢……”
“李将军不是上阵去了吗?你们连自己的将领都信不过?”
“就是将军下令拔营的啊!”小伙子急得满脸汗,连拉带拽,“你还是跟我走吧!不然死在这儿可没人给你收尸!”
两人原地僵持了一会儿,士兵拗不过锦释,干脆放弃了他:“你好自为之!”说完,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
的确,士兵们在拔营。锦释环顾了下四周,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兵荒马乱”:被遗弃的帐篷抖落满地的尘土、散乱的生活用品四处铺陈、地上铺开一层层凌乱的脚印与马蹄,穿着铠甲的士兵怀里抱着各种物什乱窜着——谁也顾不上谁……
这下锦释也不乱跑了,打算顺着一条道一路走到底。一刻钟后,他竟十分幸运的到达了大营正门。眼见一排排的骑兵正呼啸着跑出军营。马蹄扬起的尘土飞扬得老高,迷了锦释的眼,人却不自觉地跑近狂奔的马群……
“啪!”马匹离开时带走的响亮皮鞭声仿佛擦着耳际飞过,脑袋瞬间有些发晕。
“吁——”一阵马匹的嘶鸣后,锦释忽然感到一阵更大的尘土扑面而来。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弈书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锦释抬头,烈日之下,弈书背对着阳光,一手紧紧勒着缰绳。马儿不听话的在原地不停转圈,打着响亮的喷鼻,一人一骑的黑色身影阴沉沉的。
“带我走!”锦释对着他伸出手,呼喊着。
“他们人呢?”弈书大声喊道。
周围马蹄踏着泥土的声音狂乱而振聋发聩,铺天盖地的尘土仿佛要将天地都席卷一空。
“走了!全走了!”眼前看不清东西,耳边开始出现“隆隆”的鸣叫。灼灼的日头使得锦释的意识开始模糊。他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却发了疯的想要离开这里。
弈书显然犹豫了一会,当他再次开口时:
“上马!”
锦释的手被弈书死死拽着,脚踏着镫子,竟然轻而易举地就翻身上了马背。后背靠着弈书的胸膛,有股安全感袭来。
“抓紧了!”弈书一勒缰绳,马儿随即原地腾空起前足,撒开腿跟在最后一个骑兵后面跑了开来。
很难受,剧烈的晃动让锦释的脑子里不断的上演着天旋地转的戏码。被尘土迷住的眼睛很疼,身下坚硬的马鞍也不住地给摇摇欲坠的身体施加着压力。锦释只能闭上眼,任由周围浑浊的空气侵蚀着自己的心肺与意志。
耳畔只听见弈书不曾停止的低沉嗓音,似乎和某个人正对着话。
“留营的队伍哪儿去了?”
“回大人,好像在我们出征前就被下令撤退了!”
“什么?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属下也不太清楚!”
“你们先走,我马上就跟来!”
“大人——!”
忽然,锦释感到弈书调转了马头。瑟瑟的北风拼命地刮着,偶尔还有一两片枯枝败叶扫上身体。仍是疼。
“我们去哪儿?”锦释有气无力的问。
“你必须待在后方,”弈书陈述道,不待锦释做出反应,又狠狠地加上了一句,“现在可不是你闹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你要把我送回去?”脑子忽然有了一点清明。
“是。”
“我不要!”锦释忽然大叫起来,“你还想再丢下我一个人?告诉你,这次你想都别想!”
“你果然没有原谅我对不对!”风声很大,弈书只能用喊的。
“是!我没有!”锦释猛的睁开眼,不知何时,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雾。
“我无法理解!你明明是爱我的,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钱和所谓的保护!”
“我那是——”眼看答案就要冲口而出,却忽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会知道——”
“吁——”身下的马在这一瞬乱了脚步。迷蒙中,锦释看到五六个拿着长刀的人同样骑着马匹向着他们飞奔而来。
“敌人吗?”弈书尽力拉着缰绳稳住马儿。
“不是,”锦释惊恐地看到领头人的面孔,“是那群劫匪的余党——就是被你们杀了的那群!”
没错,领头的那人锦释认识的。那天,在众多被示众的尸首中并没有看见的人——张全。
“他就是那天的监斩官!”奈何张全却没有认出他,他嘶吼着,带着仇恨的獠牙迎面扑来。
“锦释,我要你活着。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不要放弃,成么?”弈书的话轻轻的,自耳边传来。
“你又要做什么?”恐惧像藤蔓一般攀上心头。
“放心,这次我不离开你。”
弈书一拉缰绳,马匹随即像发了疯似的冲着他们左方茂密的树林跑去。
身后传来嘶吼:
“头!他们进去了就难找了!”
“跟上去——!”
26.秋风悲扇
弈书带着锦释一路狂奔进了树林,茂密的树枝刮擦着二人的衣襟、手脚、脸庞……锦释感到脸上绽开了一道道血印,在寒冷的空气中突突的泛着疼。但他没空考虑那么多,因为身后紧随而来的追兵让他无暇思考。
树林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锦释想,如果没有胯下的这匹马,或许二人藏身起来并不困难。
终于,身后追兵喊打喊杀的声音渐行渐远。弈书忽然猛地拉住缰绳,跳下马去,然后伸手将锦释抱了下来。
“步行,马匹目标太大。”他轻轻说着。
锦释一手被他死死的拽着,飞快而慌乱的向林子更深处跑去。
这场景熟悉得可怕。当初,在京城郊外的梅园里,也是此般。
眼泪不争气的就下来了。锦释很想再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明明,明明,下决心要忘了的……为什么,明明,明明,他已经有了镜瑜的……
“干我们这行的,婊子无情……”侍画的声音忽的就响起在耳畔。
一直当笑话说的,原来却是真的。
他恨自己。
不知道跑了多久,这漫无边距的树林仿佛是一张魔爪,紧紧抓着两人分毫不肯放手。追兵已经不知道被甩开了多远,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夕阳落下,这一天就要结束了。
锦释坐在草地上,双手环住膝盖,看弈书将拾来的干草和枯树枝投进面前忽明忽暗的火堆。
“冷么?”弈书抬头担忧的看着他。
“还好。”锦释笑笑。
“我想我们是甩掉他们了。”弈书环顾了下四周,“但是,好像也迷路了。”
“林子不大,我们可以走出去的。”锦释说。
“对,是不大,我们只是一直在兜圈子。”弈书笑得苦涩。
没人说话了,锦释觉得,现在仅仅是一点一毫的沉默,也会在他们之间拉开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记得你了。”
“我知道。刚才在马上的时候,你说了……嗯……金钱什么的。这件事我没告诉镜瑜,他只知道十年前我们间发生了误会……既然他不会告诉你,自然就是你自己记起了。”
下意识地,锦释觉得自己应该道歉。但是,为什么呢?因为记起了他却又隐瞒着他么?
“对不——”
“没必要,”弈书打断了他的话,“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梅园一事,后来……也是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而已。”
“不,你是冒死进宫去的。我知道。”
弈书沉默。
“为什么?我并不值得你……”
“因为我不想失去你,第二次。”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找到了我,一开始又为什么不认我?
“……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我不能,不能告诉你。这对镜瑜不公平。
“你——”锦释又要开口。
“嘘——别出声!”弈书忽然坐直了身子。警惕的瞪着锦释身后的草丛。
“怎么——”奈何“了”字还没说出口,一个黑色的身影扑将出来。明光一闪,黑影直扑在弈书身上。
映着昏暗的火光,锦释看见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来人出手快而狠辣,身型整整小了他一截的弈书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两人挣扎着在原地翻滚。锦释一时看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着匕首就要落到弈书脸上——
“张全!住手!”好不容易,锦释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黑影明显愣了一愣,弈书趁此机会挪动开身子,一脚踢掉那人手中的匕首。
匕首飞到锦释脚边。
张全转而掐上了弈书的脖子:“该死的昏官,去给我兄弟陪葬!”
“锦……锦释……”弈书挣扎着,“捡起来……快……”操着沙哑的声音,弈书嘶吼。
锦释颤抖着双手,拾起了匕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两人。
“张……张全!放开他!”威胁不管用。
“张全!!”眼见弈书的脸开始发紫。
“啊——!”
“噗”的一声,暗红色的液体溅了锦释满头满脸。
“哈……”锦释傻了。
张全“啊!”的一声惨叫,弈书趁机把他一脚踢开。
“当啷”一声脆响,匕首落地。
一双手将它再次拾起。
“不要!”锦释扑过去,抱住弈书的身子,“不要!求求你,不要——”
“你闪开——”弈书将他拉拽着拖向一边。
“弈书!不要杀他——他是好人!”
“他要杀我们!”弈书喊。
“是……是你?”张全倒在地上,羸弱的出声,将一双眼睛睁得浑圆的看着锦释。一脸的难以置信。
锦释看着他,恐慌一点点地蔓延开,死死地揪住脆弱的心脏。身体一阵阵的发软。张全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吃拆入腹、钻心剜骨。
弈书又迈开步子往那边挪了一些。
“弈书,算我求你……”锦释忽然跪倒在地,不知所措的死死抱着他的腿,“他已经受了重伤,放过他吧……求求你……”回过神来时,声音已是带了十足的哭腔。
“对不起……”弈书弯下腰,决绝地,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指。
张全惊恐的往后挪动身躯,躺着血的身体在地面上绘出一副刺目的艳红。锦释爬了过去,拦在弈书面前。
“弈书,他是好人,真的……放过他吧……放过他吧……”
“今天他不死,往后死的就是我们!你懂不懂?”弈书提高了声音吼道。
“我不懂!我只知道这是条命啊——”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划过了面颊,锦释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这时,张全的手猛地从后面划过锦释的脸。电光火石间,弈书手中的匕首亦刺将过来。暗红的血瞬间溅了锦释一脸,迷住了他的眼睛。
“啊——”锦释的叫声几乎和张全的惨叫同时响起。
而张全被割下的手指就散落在他的面前,还带着微微的颤动。
弈书趁机一个箭步上前,将锦释愣生生拖拽了过来,继而伸出手在他脖子后面狠辣的一劈……
锦释瘫倒在地,无法做任何的反抗。
张全就在他面前,在挣扎,在抗拒,在垂死地呻吟……然后,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在疏忽间失去了光泽。
锦释想起那个刮着干冷的风的早晨。一群充满活力的青年,兴高采烈的煮着白米饭。炊烟袅袅,言笑晏晏,萦绕在天地间,久久不散。
失去意识前,眼前飘过一簇雪花。
梦魇深深。
在梦里,张全临死前的挣扎,满怀恨意的眼神,死死地攫住锦释,无法自拔。他看见了张全身后一张张绑在木桩子上死灰一般的面孔。忽然,这些面孔又变成了藏香阁的小倌们:被陈婆子打死的,被客人活生生折磨死的,自杀的,被人下毒害的……一张张死人的脸,不甘心的、怨愤的——死人的脸!
“不——”
锦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干燥的床上。身体好沉,深深的陷入床单被褥中。锦释抬不起头,就连移动一下都很困难。
他想哭。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死亡。藏香阁里受惩罚的小倌,有多少在他的小木屋里断气。又有多少,是他亲自料理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