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敢回头看他:“路山风,有句话叫做人的命天注定,你,我,或者老板,谁都没有能力扭转,与其这样平庸下去,真的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尤其是,对别人有意义。”
乐父在旁满意的看着我,想必这段逼迫路山风就范,并乖乖交出书中人技术的台词,很得他心。
路山风却仍是一脸茫然的盯着我。我愈发着急,时间不多,今晚必须得见分晓:“路山风,还有一句话,你要记得,”我顿了顿,终于大着胆子朝老板方向笃了笃鼻尖,“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他终于听懂了,回赠我感激的一笑,和深深的一躬:“虽然我还不知晓你的名字,但是,你是个好人。”话音未落,那病怏怏的人就拼了全身的力气,钻出我身侧故意让开的缝隙,纵身一跃,从楼道窗户跃入外面凄凄黑夜。楼下随即传来路人尖叫声声:“有人跳楼了!”“快来人啊!”“救命啊!”
我转过身来,看着那扇幽幽的窗,还有老板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脸,心中万分愧疚。
牛金金和乐父他们显然没料到这层,见状,大惊失色,一时险些慌了手脚。我拍拍老头儿的肩膀:“你看我们叶老板和路山风的关系似乎不差呢。说不定,他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
就因了这一句话,老板与我一起被带回乐宅。
而老板招供的唯一条件就是,和我单独谈谈。
鉴于之前逼供路山风的表现非常令人满意,乐父和牛金金商量了片刻,答应了老板这个奇怪的要求,我于是有了充足的理由一个人站在老板苍白的容颜前,闭着眼,等着他的拳打脚踢,还有一脸唾弃。
可等了几分钟,周围依然安静,我耐不住性子,睁开眼,老板居然仍坐在原来的位置,垂着脑袋,好像根本不知道进来了一个我似的。
“喂,”愧疚心作祟,我不能不问,“老板你还好吧?”
老板扬起脸,那泪痕竟还没有干:“拜你所赐。”
我仔细听着这话,有点怨念,有点无奈,还有点认命,不过没有仇恨,心中欢喜,不愧是老板啊,这么快就明白了。
老板摇头:“不,我不明白。你逼死山风,难道那乐老头就会完全信你?你就能因此找到他们的贼窝,一举捣毁吗?怎么听着都像天方夜谭。乐父是谁,老奸巨猾狐狸一只,连乐冶忻罗索索和六六六在的时候,我们合力还是拿他没有办法,现在你一个人就能有作为吗?”
我点点头,憨笑:“老板,你不恨我,路山风必定也不恨我,这就是最难能可贵的了,别的我不求。”
“不求?”老板无力的抬起眼,瞟我一眼,“乐冶忻的命你还不了,他的事你一定会尽全力去做,他的目的就是你的目的。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山风短命是他的命,这样为你的目的牺牲自己算是有点价值。可是其他人呢?君子税,夏会计,还有你自己,小慕,你打算怎么办?”
“老板你忘记数你自己了。”
“哈,对,我才是那个最不想卷进你计划的人,可是我一样在这里了,”老板苦笑,“想必君子税和夏会计也避无可避了。这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呢?让我猜猜看……一定是在找那七本书的藏身之地,对不对?”
我只能承认:“老板最了解我们,其实这个计划并不是从我,而是从他们‘投敌’开始的,”那时候我还在笨拙的到处摸墙根呢,要不是他们拖我进来,我也没意识到深入敌后是个更妙的办法,“当然,他们是为了帮我。”
“小慕,”老板忽然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有点心虚,“他们的确是为了帮你,这点你得记住。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额……”
“谢谢你。”
“啊?”
“谢谢你让我又见到山风,让我知道这三年的寻找和等待,不是煎熬,而是幸福,”老板出人意料,笑的满足,像个孩子,每次提起路山风,他都像个孩子,他一边慢吞吞转动自己腕上一只精致的手表,一边不忘朝我神秘眨眼,“小慕,你相不相信,我也是个破坏大王?”
“呵呵。”干笑,看着这爆裂的手表,瞬间爆发出将房间玻璃都震碎的恐怖力量,我只有干笑。老板是个机械天才,我居然把这茬忘的一干二净,实在太不应该。
“那个……君子税……”我支支吾吾,犹豫着该不该告诉老板,那天君子税听到我打算拖路山风来牺牲的时候,脸色骤变的事。
“愣着干嘛?还不去再去制造点混乱。反正那七本书找到也是要毁掉的。倒不如咱们直接来个一步到位,干脆利索的!”老板一点没有想听下去的意思,利落的把外套一脱,翻开来,里层有一排暗藏的纽扣,随便拧一个下来,都是一颗威力不小的炸弹。
我捂着鼻子在前面猫腰跑,老板断后,时不时回头往后丢一颗。于是,成了两个人身后不断腾起的烟雾,和熊熊烈火,如同会跳舞的精灵。
这精灵当然不甘寂寞,很快就有哀号声声从浓烟中传出。
老板头也不回,继续丢,修罗一般的身形,言语中却满含温柔:“山风,我把这楼祭奠给你,好不好?”
38.《人偶》(上)
老板很不对劲。自从那天我们从乐家全身而退之后,他就一直笑眯眯的,不光是对着人的时候,自己呆着也会笑个不停。一开始我顾不得他,因为君子税和夏会计都在逃亡的途中受了伤,一个被坠落的砖块砸了头,昏迷了整整三天;另一个被烟呛了咽喉,两天不能说话。两天过去,当他们终于好起来,当君子税一睁眼就问老板去哪里,人怎样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老板最近似乎很不对劲。
急急忙忙去寻他,却看见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拿着一块手帕细细的摩挲,一脸陶醉。
“老、老板……”我不敢问,只能尴尬的叫他。
他明明已经看见我,却故意扭过头去,继续呵呵的笑,笑的我毛骨悚然。
“老板,君子税醒了。”或者这个名字才可以直入他心里吧,我猜测着,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强迫自己说出来。
老板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完全的置若罔闻。我只好又说:“老板,夏会计的嗓子也好了。声音虽然还嘶哑,但比以前好多了。”
老板还是无动于衷,笑容依旧。
我彻底没了主意。
诚然,路山风虽然是白血病患者,但他的死的确是我直接造成的,如果不是我设计把他陷进去,他也不会无可奈何选择跳楼。可是如果他不死,老板不会回到我们身边,他的机械天才不会发挥威力,我、君子税,就算再加上两个、三个,或者更多身手像李小龙的夏会计,也不可能胜乐家那么多人,更加不可能让乐老头有现在这样全盘覆灭的结果。
乐老头不死,乐冶忻就会死不瞑目。
为了死去的乐冶忻,就算再愧疚,我也还是一样要做这件事,要逼的老板无路可退,必须站在我们这边,哪怕是这样切身感受着,他心中对我满怀的恨意——既知道和路山风早晚有这一场生离死别,一切都无法避免,不得不认命,不得不妥协的无奈;又难以接受猝然失去的痛苦,更加难以接受导致爱人死掉的罪魁祸首还好好的站在他面前的事实——我是宁愿现在面对这恨意,也要做我认为有意义的事。
乐冶忻,你可以放心的走。自此以后,就剩下我慕自由和老板,还有路山风之间的亏欠,与你没有瓜葛。你记住,没有任何瓜葛。就算老板怨我,骂我,打我,和你也没有关系。
“老板……”我一再呼唤他,两天没合眼的疲倦,就像潮水不断推搡着我的身体,令我摇摇晃晃。但即便如此,我依然不可以倒下。只要老板不回应我,我就得咬牙坚持着站在这里。路山风不在了,老板苦熬了整整三年却只见了几天的人没有了,因为我没有了。这责任,我无论如何都推卸不掉。
“叶老板……”手试探着扶住他的肩膀,我试图制住他疯颠颠的笑。
但,一秒钟,就被他甩开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似乎是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凑过来,端详我一阵,笑的更厉害了,前仰后合。好像在看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我彻底没了办法。
“以万。”救兵总算出现,我一回头,才发觉自己高兴的太早了——夏会计搀扶着有气无力的君子税,后者手中一件物什,明显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他飞扑过来,一把抢走,我根本阻止不及。
“你!?君子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老板消失在门口的霎那,我也爆发了出来,虽然时间极短,可我看的仔仔细细,那面乐冶忻的古镜,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不然呢?”君子税不答反问,“你是觉得我能忍受他疯死在我面前,还是会选择给他点希望继续活下去?!”
我哑口无言。
换位思考,如果我是君子税,我必定也会这样做。
“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一个跑起来像你这么快的人,会被门口的柱子砸晕,昏迷整整两天了。”我不咸不淡的应付他,心里开始琢磨着怎么在君子税不注意的时候,把镜子抢回来——总不能真的叫老板再造出一台机器,再来一遍时光倒转吧!上次是乐冶忻,这次又会是谁?或者谁们?在过去有一台现成的机器时,我们尚且不能保全自己,何况现在什么都没有,一切须得从零开始。不行,绝对不行。我已经忍受不了任何人在为此搭上性命。这样冒险几乎有去无回的事,我再也不要尝试一次。
“那么你知道夏会计为什么会被烟呛到喉咙吗?他又是心急火燎在喊谁的名字,才受的伤呢?”君子税目光炯炯,看得我垂下脑袋,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更不敢越过他去看夏会计。
不过君子税并没有追究,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知道,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把那面镜子给以万了。”
我无言以对。
是啊,有镜子老板心里才有希望,有希望才是活着的。君子税冒着失去老板的风险也要将这孱弱的希望送上,是怎样一片赤诚心意啊。想得多了,我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其实你不必担心……”夏会计嘶哑的声音忽然很低很低的从君子税旁边,传进我耳朵里,涩涩的,却温暖如春风,“镜子是坏的。”
啊?!我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又仔细看了他们身后的阳台门,确实没看见老板,这才用了口形,无声的问:“真的?”
君子税苦笑:“你以为那镜子能比人结实吗?我都这样了,那比我岁数还大几百年的东西,能好到哪里去?”
“那你……”问到一半,我就住口了,看着君子税唇边的苦笑,我想我明白为什么镜子坏了,他也要送到老板手上。
说到底,希望就像毒瘾,一日没有,会疯癫,会爆发,会决绝,会死亡。就算人还是呼吸着的,心依然是尸体一具。
说到底,时间不是用来遗忘的,而是用来证明,哪些人哪些事,是根本无法忘却的。
说到底,当经过时间证明后,还可以回到那些忘不掉的人身边去,是种和金山银山一样奢华的幸福,鲜少有人能品尝。
老板已经有了一次幸福的经历,一定会上瘾,自然还想第二次。所以刚刚,就连镜子里面都没有检查一下,拿着就跑出去了。问都不用问,他一定是画设计图去了,就像我刚刚到七十二小时工作室时,他经常做的那件事一样。
“开会!”一转眼,老板已经精神抖擞,恢复当初我刚认识他时的精神奕奕。
“夏会计,我不想等了,现在是三年前,你的黑客技术一定没有人能比的过,我要你进入银行网络,把一些大账户的钱直接转账到我们工作室。小慕,你和君子税负责取款,买器械。这张表格就是你们今天的任务,明天的表格,我晚上会给你们。”
“可是,老板……”
“有什么问题吗?”
我搜肠刮肚,时间太短,实在不容我想出个完美的拖延借口,于是我只好说:“老板你已经两天没睡觉了,该好好的休息一下,再……”
老板根本不容我说完:“没事,做完这件事,出发前我们会统一好好休息一下,养精蓄锐才好上路。”
什么?我瞪圆眼,我没听错吧?这家伙居然说做完这件事才要好好休息一下!不是我聋了,就是他疯了,现在看来,一定是后者:“老板,请问,你计划多久完成?”
“一切顺利的话,一天就够了,如果不顺利,估计一天一夜也富余了。”老板胸有成竹。
我是哑巴吃黄连,狠狠的瞪了一眼君子税,心里刚要怪他出馊主意,不过一看那副和我一样震惊的表情,我又心软了。唉,关心则乱,他也不是故意的。况且,将来,谁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将来……
夏会计自从乐家回来就变得沉默寡言,大概是因为嗓子哑了,自己听着都不习惯。不过他的黑客技术并没有丝毫的退步,一台都可以进博物馆,结果被老板掏空所有口袋买回来的计算机,在他手上,居然很快就变出一长串的程序。不到天黑,已经有不明来历的资产转进我们那一块钱起家的账户里。
明显的犯罪行径,我不无担心的问:“你转的谁家的钱,会不会被银行察觉?人家又不是傻子……”
夏会计摇摇头,吝啬的回答了我两个字:“不会。”
“为什么?”
他瞥我一眼,目光那么淡,淡的我几乎不认识:“乐家的钱。”
我的注意力却被这淡淡的目光吸引过来,相面似的打量他好几遍,趁着老板出门,君子税都不在近前,我赶紧压低了声音问:“夏会计,你、你,怎么啦?”
夏会计已经低下头,熟练的按他的键盘,好像我的话是一阵风,只吹动了他的头发,根本进不去他耳朵。
我很不高兴,刚要再问,忽然听见敲门声,很轻很轻的敲门声,如果我刚刚在说话,一定听不到这样的敲门声。
君子税在最里面休养生息,夏会计在和电脑搏命,只有老板在外面寻找器械零件,莫非是他?
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一来,老板不会这样敲门,他虽然是老板但从来自己带钥匙,自己开门的,就算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也是用踹的。二来,我认定这么小力度敲门的不可能是强大过我的人,我一男人不该这么胆怯,何况还有夏会计在身边。于是我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文文静静书卷气息的短发女孩子,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客客气气的问:“请问你们公司在招工吗?”
我立刻意识到她走错了。这栋办公写字楼人并不多,但是公司招工的大牌子,从一楼一直到顶层,层层都有。只我们这间是不可能招人的,别说招工了,我们这间房还是没有交纳租金偷着用的。当然,这整栋楼唯一的一间暖气管道错综复杂盘踞的暖气房,也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偷偷住在这里。
于是我向上随手一指:“姑娘,楼上。”
女孩子说了声谢谢就走了,不到十分钟,又传来了敲门声,这次要急的多,有力的多,好像是——求救。
为防止这声音吵醒养伤的君子税,我只好再次打开了门。谁知,门刚拉开一道缝,刚才那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就慌慌张张的挤进来,用身体把门关了个结实:“有人……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