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时沉默。
而王已经主动寻找到下一个目标。
他以尊敬的口吻对内斯特老将军说：“有段时间没有见到您了。”
老将军硬声答道：“索亚做的事情，是整个家族的耻辱，我没有脸来见你。”
在王眼中，议事厅里的人分为两类，以是否上过战场来区分。
何况，是面对这位七十多岁，在北方战场五六十年，失去过三个儿子的老人。
王看着老将军依然赤裸的身躯，但是难掩苍老惭愧的面容，缓缓说道：“我们定下婚事时，索亚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娇纵女孩，我却已经是上过战场的男人了，如果这段婚姻是个错误，我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结婚后不久，我就离开嘉文，把王宫的所有权力留给她，她大约也有一半是被这样的环境惯坏了。所以，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追究。”
在嘉文这个环境，他往往不愿意做一个宽厚博大的人，此时的这段话却是出于真心。
“非常感谢您的宽容。”老将军低下了头。
上过战场的人都不由心酸，不成器的后人啊，就这样硬生生折辱了英勇刚强的老人。
“有件事情，王都守卫军从东征开始就一路追随我，如果您不介意，以后这支军队就归我指挥怎么样？”王有礼地询问道。
贵族们想，发生了索亚的事情，内斯特家族总要对王有所表示，难道还能拒绝吗？何况，前任国王以前，这支军队本就直属于王。
老将军用深沉审慎的目光直视王，一字一句说道：“军队，本来没有属于内斯特家，还是属于谁家的道理，只是任何人抓在手里就难以放手。您的父亲不擅军务，我没有把王都守军交给他，这是正确的。我的儿子，接手了军队，只想安逸于嘉文的生活，没有承担应有的责任，这是错误的。今天，您是当之无愧的统帅，我希望您以后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在什么时候，交付给下一个正确的人选。”
王肃容承诺道：“军队，永远都是保卫科斯的军队。”
中午，议事厅所在建筑中某房间的长桌终于派上了真正的用处，满足了王长久以来在这里招待将士的心愿。
热闹过后，克鲁斯和特伦克留了下来，伊尔也作为背景旁听了他们的谈话。
初时，三个男人都沉默着，或许是有感于老内斯特将军的经历。
特伦克首先开口问道：“一个冬天够吗？”
王回答：“足够达到我想要的结果，不过回斯卡特还需要时间。最多五年，我一定会让那里重新成为王都。”
克鲁斯提醒说：“今天，他们已经看到，有了军队的力量，图特和内斯特两家都被你压了下去，他们慢慢会抱成一团，对抗你可能对他们不利的任何行动。”
王神色不动，说道：“早知道他们会这样，把军队集结在嘉文，就是要让他们听话。我们都知道，想要有所改变，总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必然会有人不满。”
克鲁斯淡淡苦笑说：“不用猜，主动牵头的一定会是图特公爵，我会注意他们的动向。”
特伦克对于政治斗争的话题从不发表意见，王和克鲁斯说完以后，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明年春天我就动身去北方。”
克鲁斯略带无奈地说：“我了解你的想法，但是你不要忘记，你是长子。”需要继承家族的长子。
特伦克已经做好全盘打算：“这些年，我的弟弟已经开始处理家族事务，很有才干，我回去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既然如此，何必拘泥于长幼？我征询过父亲的意见，明年去北方时回家一趟，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让他继承家主的位置。”
特伦克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一个拥有广阔土地的大领主的位置，就这样被他放弃了。
王和克鲁斯一时沉默，同时并不觉得吃惊。
克鲁斯明白他的坚决，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件事上：“趁这个冬天，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婚事，我帮你介绍。”
特伦克严肃的神情中流露出不赞同：“你的事情不够多吗？不要总是这样操心。”
克鲁斯坚持道：“事情再多也比不上你们的幸福重要，在东边的时候顾不上，回来了总要……”
“不用，我不打算结婚。”特伦克将军平静地说道。
听到这句话，连王也难掩诧异地看向他。
“我的一生，只想专注在战场上。不想找一个女人，让她为我的安危牵挂不安，也无所谓有没有孩子。像老内斯特将军，强硬又热爱战场的人，为了孩子也难免做出错误的决定。”
克鲁斯难以接受，说道：“迁都的事，在当时看来也有一定的理由，他只是一时心软……”
特伦克接着说道：“他只是一时心软，对于孩子和家族的感情妨碍了他的判断。我认为，孩子是不必要的，就像到了他这样的岁数，结果只剩下索亚那样的孙女。”
王终于开口：“也可能是艾丽薇那样的女儿，找了一个好女婿，又生了许多孙子孙女——好了，你想回北方战场的心意我们都了解，但不用这样牺牲奉献，一定要舍弃家族、妻子和孩子。”
“这不是牺牲奉献，我不过是选择适合自己的路。”特伦克坚定地说。
听到这句话，看到特伦克的神色，王和克鲁斯都产生了“这就是他的决定”的感觉。
王难以察觉地叹气道：“你这个家伙，相信我，娶个妻子生几个孩子非常简单，完全不会妨碍到你。”
特伦克没有丝毫动摇，他摇头说道：“不是每个人都要走同一条路，这对我来说是不必要的。甚至，我还要劝你，这条路同样不太适合你。”
特伦克迎视王的目光，指了指伊尔，说道：“他不错。”
伊尔错愕。
特伦克和克鲁斯离开后，留下王和伊尔两个人，气氛有些奇异。
除了特伦克那句“他不错”以外，克鲁斯离开前拍了拍王的肩膀，说：“他——唉，嘉文的女孩他一定看不上，只能以后再说了。不过我同意他那句话，你们两个在一起很好，你这边我终于不用操心了。”
克鲁斯和王的关系果然修复得很好。
伊尔再次无辜中箭，王的表情平静中暗藏纠结。
“你和特伦克才见过几次面？说过话吗——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好，我也很欣赏你。”王终于开口，透露出无奈。
“确实没有说过话，不过能够得到特伦克将军的肯定，是我的荣幸。”
无疑地，那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伊尔略过那句话中的另一重意思。
“你如果是他的士兵，一定在少数能令他满意的行列，如果他拿你和我以前的女人比较，更加——他就不觉得拿你和索亚比很奇怪吗？”
王整理了一下情绪，说道：“好吧，我是想说，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对吗？”
“当然。”伊尔肯定地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其实很想加上一句“我真的没有看上你。”
听了这句话，王平静下来，揽住他的肩笑着说：“都怪他们两个，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久，彼此还是相当了解的。我想你能猜到，我有其它打算，对你也并不是那种感情，当然，我很喜欢你。虽然我算不上好人，也会觉得如果欺骗了你的感情，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伊尔安静地听着，这是王第一次带给他类似于克鲁斯给他的温暖和感动。
于是，他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愿望：“您的想法，我大致了解，我对你也并不是那样的感情。如果可能的话，我以后想回海克。”
王揉着他的头发问：“那里还有什么吗？”
伊尔看着窗外的远方，回答道：“可能有一个小木屋，我在那里有过最单纯美好的回忆，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望着海克，就像是您的将士们对于家乡的渴望。”
王忍不住感慨：“我该高兴我身边的人都那么有自己的想法吗？而且，你知道海克在哪里吗？”
伊尔忍不住笑了，放松地说道：“您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我不知道，但是有机会的话我会找到那里。”
王狠狠地扑腾他的头发，说道：“所以，你打算找多久？”
伊尔想了想，回答：“我相信我能够找到，应该不用很久。然后，我可以去投靠特伦克将军，如果没有遇到你和克鲁斯，我应该会加入斯沃卡顿的反抗军，斯沃卡顿肯定有反抗军这样的组织吧？”
“当然，北方军这些年一直想办法给他们送些粮食武器什么的，让他们能和瓦伦斗得再久一些。”
“是的，像我这样了解斯沃卡顿和科斯的人，以后还可以帮忙从中联络沟通。对于斯沃卡顿，我的感情或许已经不如科斯深了，所以我想，还是去找特伦克将军吧，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和克鲁斯还有其他人的消息了。”
“你的规划比特伦克还完整。”王有些无奈，也有些佩服。
“像您说的，我们认识时间很短，但是我把你当作朋友一样，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提个建议。”
看着王的碧绿色的眼睛显得那么真诚，王回应道：“不用怀疑，我也把你当作朋友和弟弟。”
“除了迁都回斯卡特，让科斯成为更加强大的国家，我希望你能有些更加私人的愿望，就是能够让你自己更加快乐一些的。”伊尔尽力表述自己的想法。
王长久地思索，终于说：“如果说有什么愿望，可能想见见我的母亲，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伊尔从中闻到了宫闱秘辛的味道，不再追问。
王继续说道：“她很美，有着棕色的长发和绿色的眼睛，我对她的记忆只有这些。”
“……”——没反应过来但是觉得有些什么的伊尔。
“！”——吃惊的伊尔。
伊尔脸上难得不加掩饰地写着字——“难道恋母？！”
“不要这幅表情，就知道你会胡思乱想，棕发绿眸是很常见的，何况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我说了她是个‘大、美、人’！”——恼羞成怒的王。
“好了，回到我们的话题，你不介意再陪我一段时间吧？包括床上。”王问道。
“除了第一次，我对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当然，如果您晚上能够不要那么有探索精神，我会更加高兴。”
“为什么？不是很有趣吗，难得我们在床上那么合拍，你也很愉快不是吗？”王笑了，温柔地摸着伊尔的脸。
“总体来说，是的。”伊尔公正客观地回答。
这样两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家伙，对待床上的互动有着无比开放的态度，觉得床上处得好，就像白天聊得来一样，不具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神奇，不远的将来，克鲁斯一定会一脸血地看着他们两个。
第二十四章：王的演讲
那天的谈话以后，王和伊尔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自然，就像多年的友人。
伊尔相信，他们之间是平等而互相尊重的关系，除非事实证明他是错误的，在那之前，他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
另一方面，贵族们如王和克鲁斯所料，开始形成利益的同盟，而东方的一起事端，让他们看到了某种希望或者说是机会。
坎塔是东征路途上的一个国家，嘉文贵族全然不知道她在哪里，是什么模样，唯一听闻的就是“坎塔宝石”的声名。
现在的消息是，那里发生了叛乱，妄图脱离科斯的控制。
纷纷扬扬的呈请言论，以书面和当面的形式出现在王的眼前。
“这是对科斯的侮辱！”
“不堪一击的小国，也敢不服强大科斯的统治？！”
“请您一定要出兵平息那里的叛乱！”
“这是一个恶劣的先例，一旦让他们得逞，我们在东方的基业一定会被动摇！”
……
王对此均不置一词。
传言逐渐在嘉文城内和城外驻地流散开：
东征军又要回到东边打仗了——这是让将士们不安的流言。
王已经不敢再上战场了——这是预备好抹黑王的流言。
一切的一切，在平静的外表下逐渐酝酿和发酵。
这一天，关于坎塔事件的争论在议事厅中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说是争论，王一派的将领至今保持一致的沉默，而图特公爵为首的贵族们，似乎将这看作示弱的表现，越来越露骨的表示出逼迫王离开的意图。
“嘉文不需要你，你就带着你的人马回东方去吧！”——似乎忘记了，他们完全没有逼迫王的资本。
王端坐于王座之上，收起了回到嘉文后一贯的不在意，威严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放厥词的贵族们，收获了一片静默。
“我从年少时就开始思考，我们的国家是否过于富饶而强大。”王从容地开口，庄严的声音回荡于整个议事厅中。
“当我踏上北方的战场，才知道那只是嘉文安逸环境带来的错觉。”
“瓦伦，就像一匹来自北方的野兽，觊觎我们的国土，年复一年伸出尖利的爪牙。他们善于在寒冷和冰雪中作战，战士凶狠，坐骑精悍。”
“你们之所以能在嘉文享受安乐的生活，应该感激北方军的勇猛无畏，为此，无数科斯男儿付出了鲜血和生命！”
“最近十年，我们很幸运，瓦伦被斯沃卡顿绊住了脚步。但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的幸运很快就要结束了！”
“斯沃卡顿已经再没有力量反抗瓦伦，我们的敌国终于得到了那个富饶的粮仓，以及进攻科斯的完美据点！另外，瓦伦的夺嫡之争也将近尾声，他们的二皇子即将登上王位——那位二皇子，就是策划了占领斯沃卡顿计划的将领，一个野心勃勃的，凶残的对手——攻占斯沃卡顿的王都后，他下令屠城十日，整个王都遍地碎尸。”
“五年之内，科斯和瓦伦必定会回到战场上一较高下，未来的战争必定会比过去更加激烈！”
“现在，让我们回到东方。”
“我们的东征军为国家奋战了十几年，从遥远的异国他乡带回无数的财富和资源。与此同时，你们，科斯的文官和贵族们，好好想想你们可以做些什么？！我希望你们除了让勇士们上战场以外，能够运用你们的智慧，想一些像样的计划出来。”
“比如，坎塔在我眼中，不过是个不具有战略价值的偏远小国，能够自豪的只是出产的宝石。当然，美丽的宝石是你们收藏炫耀和讨好女人的必备物品，对于商人来说也有巨大的利益。为了继续你们的爱好，你们可以选择支持坎塔王的对手，那一贯是个内政混乱的国家，提供一些资金，协议好回报。”
“我同意，不能放任坎塔成为一个坏榜样，科斯需要在东方继续树立威仪，让他们知道科斯的支持对于他们有多么重要，同盟或者臣服，没有其他选择。”
“过去十年中，我们得到了巨大的财富，这些财富不是让我私人占有，也不是为了让贵族更加奢靡无度，我期待更多具有战略意义的使用方式。”
王顿了顿，和缓了声音继续说道：
“瓦伦给了我们一个有意义的教训——一个国家占有另一个国家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