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从嘉文到宁特的路途，就是这样重新认识和寻找内心的路途。
他喜爱穿行于茫茫山林之间，打猎，生火，自给自足，享受彻底掌握自己生命的感觉。
路途中，他也会接受陌生人的帮助和无私的温情，同样无私地回报，体验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纯粹的联系。
如果说在嘉文时属于“伊尔”的真实一面慢慢苏醒，从那段旅程以后，他才是真正活了过来。
时隔三年多，有机会抛开宁特领主的责任，伊尔稍稍地放纵了一下。
结果就是，他到达嘉文时，距离王的生日仅有三天时间。
克鲁斯家的守卫仍然像四年前那样亲切友好，迅速通报了“伊尔·图特先生”的到访。
艾丽薇也还是那么美丽大方，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看着。
伊尔真诚地说：“很抱歉那年离开时没有通知你们，让你们担心了。”
艾丽薇笑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过你放心，这笔账我一直都算在卡伦先生头上。”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朝里面走去，艾丽薇自然地挽着伊尔的手臂，就像他第一次到访时那样。
四年后的伊尔领主表现得优雅得体，没了当年无所适从的僵硬。
艾丽薇赞叹：“现在的你，是真正的男人了。”
伊尔自然地接口：“原来呢？”
“原来，当然还差了那么一丁点儿。”
伊尔含蓄又自豪地笑了，原来，其实差得不只一丁点。
伊尔终于加入了他盼望已久的克鲁斯家的生活，毫不客气地驻扎下来，放弃了议事厅建筑这一常规住所。
唯一的坏消息是，克鲁斯通知他，第二天就要上议事厅报道。
第二天上午，伊尔领主毫无存在感地站在议事厅一处。
王座上的男人显得有些遥远，似乎仍然是那么沉着威严，并且心思深沉，不怀好意。
哦，他不应该这么评价这位君王，从王的角度，他的作为简直无可挑剔，私下里，他对他也堪称仁慈。
或许，他只是惋惜，如果没有那件事情，他们应该能够一直保持友好信任的，像兄弟知己一样的感情。
议事厅事毕，纯做布景的伊尔领主轻松地返回克鲁斯家用午餐。
然后被赶回来的克鲁斯将军通知，王下午要召见他。
前侍卫无辜地说：“我一直以为，先要求见才有被他召见的机会。”
克鲁斯有些无奈：“一般情况下，确实如此。”
伊尔无所谓地答应了。
“等等，你还打算继续穿这身衣服？”克鲁斯问道。
伊尔领主淡定地说：“这是我最好的一身衣服。”
“早上来不及让你换，你先拿我的衣服穿吧，”克鲁斯开始觉得头疼，忍不住继续，“穿简朴点也不是不好，不过，宁特真的这么穷？”
伊尔领主想，他似乎确实给宁特抹黑了。
下午，王宫。
伊尔领主单膝跪地正式向王行礼，而后被赐坐。
王的位置与他仅一桌之隔，目光直直地向他看来，令他不由想起几年前。
那时，男人背后才是他的位置，而如今，似乎是更加平等了。
当然，只是似乎，伊尔提醒自己，如果想要长久地担任宁特领主一职，眼前的男人是关键——这听上去有些令人沮丧，不过人总是要认清和接受现实，才有可能把事态引导向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定下战略基调的同时，伊尔领主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以较为含蓄的目光，回视王。
当年刚下战场时那种豪爽霸道的气概似乎完全收敛，显得充满贵族风度，应该已经很好地融入了嘉文贵族圈。也对，这位的出身是正经的王子殿下，并不是什么草莽将领。
这个男人的皮肤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粗糙了，有可能是他在宁特看多了农夫的缘故，参照不同结果不同。
衣着，似乎奢华了许多……
伊尔领主终于找到让他对于衣着判断失误的原因。
那年的王，刚下战场，凡事不尚奢华，贵族们为了迎合他的喜好，一时衣饰简约。
而现在——伊尔领主默默数着男人衣服上的贵重装饰物。
在领主差不多数了一遍，并开始折合成船只、田地和粮食时，王终于开口：“伊尔领主在宁特过得怎么样？”
那贵族式的语调让伊尔心里起了个寒战，他们实在不用客气成这样。
迫使他不得不用同样有礼婉转的语调答道：“宁特风光秀美，民风淳朴，实在是难得的好地方，只是想起在嘉文的岁月，在您身边，还有和克鲁斯将军一家的感情，不由牵挂。”
不知道被他说的哪部分打动，王的笑容似乎真诚愉快了那么一点。
“我给你的信都看了吗？”
“您给我的每封信我都细细品读，日常事务中有任何疑问，都会作为借鉴。比如，您教导凡事管理不可过细，要懂得培养和倚重下属，对我有相当大的启发。您给我的信我全部仔细收藏，我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出一本书，让更多的人因为您的理念而受益。”
连串的赞美之词自然而然地涌出，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培养出了奉承的技能，实在是夸张的成分不大。
刚到宁特时，对于怎样管理一个郡，他曾经惶恐过，这还是不是他能够通过努力达成的任务？他怎样能够做好？如果做得不好会有什么后果？
那时，他收到来自嘉文的第一封信，丝毫没有提及两人间最后的事件，只是给予他一些可能有用的建议。
从这个角度说，他确实感激这个男人。
王似乎察觉他有所软化的表情，矜持地说：“这就好，你的回信也可以作为一位品格高尚的领主的典范。”
这话听上去似乎有些讽刺不满的味道。
以此为基础，他们渐入佳境地进行了一系列明君贤臣式的对话。
伊尔告辞时，王没有挽留，半命令式地邀请道：“后天是我的生日，晚上会在王宫举行宴会，你一定要参加。”
伊尔领主不得不承认，比起令人牙酸的贵族口吻，这种有些熟悉的让人不太痛快的口气，还显得比较自然和容易接受。
当然，这个邀请他是无权拒绝的。
离开王宫的路上，伊尔领主欣赏着熟悉的景色，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他却感觉到逼仄压抑，令他想念起宁特不大且荒凉的领主宅邸。
人啊，果然被放出去后心就大了，想象重新把自己塞回安静温顺侍卫的外壳里，那是无论如何再也不可能的事情。
王生日前一天，伊尔领主例行出席了上午议事厅中的会议。
得出的唯一结论是，贵族们似乎认为王和他们是一伙的，对他的态度远不如几年前那样审慎警觉。
下午，伊尔满意地没有受到召见，安心在克鲁斯家陪伴孕妇，照看孩子。
艾丽薇仍旧步履轻盈，神采奕奕，配上宽松的衣着，以至于第一天见到她时，伊尔甚至短时间内忘记她怀孕的事情。
现在，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让几个孩子轮流摸她的肚子，已经能够看出腹部的凸起。
打发孩子们去训练以后，艾丽薇问他：“你想摸摸看吗？”
伊尔用更加崇敬的目光望着她的肚子。
艾丽薇鼓励道：“很多男人摸过，我父亲，丈夫，几个儿子，你不用客气。来，说你是我弟弟可是认真的。”
伊尔抵挡不住诱惑，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一动都不敢动。
艾丽薇笑道：“你这样，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害羞的样子。”
恢复青涩的伊尔领主维持郑重的神情，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不久，他收回手，向艾丽薇道谢。
“怎么样？”艾丽薇问道。
伊尔相当坦率：“很幸福的感觉，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说实话，我能够接受他左右我的任命，但是他没有资格干涉我未来的情感和婚姻生活，不是吗？”
艾丽薇侧过头，认真地说：“我们猜测，如果他有了继承人，他就能去找你；如果还是生不出，那么这些女人很快也会失去意义。没想到，这对你已经变成负担了。”
“在我喜欢上谁以前，还不是。只是突然想到，可能是我多想了。”
至少他绝不像其他人那样，以为某人对他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见过他以后有什么感想？”艾丽薇用轻松的口吻转换话题。
“他用自己的各个部位，充分尽责地展现了科斯的富有和矜贵。”伊尔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
艾丽薇毫不矜持地笑起来，不吝赞美：“我真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伊尔肯定地说：“他应该没有忘记那个五年之约。”
“当然，不然特伦克一定会冲回来用剑指着他。”
“那么他的打算？”
“你应该能够猜到，让嘉文的贵族彻底腐朽，完全不能离开这里的生活，然后像割毒瘤一样，把他们彻底丢弃在这里。”
“军队是关键。”
“是的，只要掌握军队的指挥权。我猜测已经差不多了，他们不满贵族的作风，对王的评价却一直很高。”
“真的这么简单？”
“总需要有人留下来打理残局，比如克鲁斯就是最佳人选。”
说到这里，艾丽薇沉默了。
过了一会，她用难得的怀念遗憾的语调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北方，年少离开时，从没有想过会离开这么久。没有想过会生活在贵族的圈子里，生那么多的孩子，一晃眼，想着，不能再生了，再过两年说不定凯文也要有孩子了。看着姑娘们的时候想，凯文最好能在北方找个自己看中的姑娘，嘉文的贵族女孩看了这么多年，还是……”
“你们很幸福。”
艾丽薇笑了：“当然。幸福，是彼此成就的。那年他先被派回嘉文，我带他去参加贵族宴会，介绍嘉文当前的贵族关系，他那种有些无所适从的可爱摸样……那天，他对我说‘谢谢你留在属于我的战场，’就这样，我觉得这一生无论怎样，能够和他在一起，都很好。”
伊尔不由默然。
“我有一个儿时伙伴，直到他离开很多年后，我才察觉他对我是怎样的感情。哪怕知道是不可能的，我有时还是会想，如果他还在，即使他不表态，我也应该主动扑上去，大概因为我知道这种感情的可贵。”
“不知道我有没有足够的幸运，再遇到这样的人。”
艾丽薇思索着，很明显，某人完全被排除在期待和考虑的范围外，他大约属于伊尔领主再遇真爱后需要排除的障碍。
似乎，需要为某人默哀一下。
伊尔转换回轻松玩笑的语气：“我想，他应该不至于无耻到自己找了好几个女人，却阻止我找别人吧。”
“或许吧。”
某人的人品啊，那可真是个问题。
第五十四章：生日的欢宴
王生日当天，临近傍晚。
伊尔原打算和克鲁斯夫妇一起赴宴，却被归家的克鲁斯告知，艾丽薇因为“身体不适”不能参加晚宴，而他关切妻子的状况，也被恩准不用参加。
“身体不适”的艾丽薇饶有兴致地说：“他就这么把我们排除出去了？当然，我对他的生日宴会毫无兴趣。”
伊尔无奈地问：“那我就一个人去？”
克鲁斯给予答复：“他准备来接你。”
不祥的预感被验证了。
伊尔最后挣扎道：“我能选择不去吗？”
克鲁斯夫妇同情地望着他。
门口，夕阳为男人马背上的身影镀上一层光晕，伊尔微微眯起眼睛，只见男人朝他的方向伸出手，说道：“我来接我最欣赏的领主之一。”
这样飒爽豪气的姿态，反而让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并骑缓行，或许因为克鲁斯家远离贵族聚居区，男人似乎并不担心自己被人认出。
他像是一个体贴的老师，为伊尔作赴宴前的心理准备：“贵族们酷爱奢华的排场，精致繁琐的衣饰，溢美修饰的言辞，以此掩盖自己内心的空虚和毫无见地。我相信你不会被他们吓坏，相信我，你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值得为自己骄傲。”
这种教导鼓励的口吻奇异地与长年通信中的感觉交合，刁钻刻薄的评价又与几年前的印象重合，伊尔的心情复杂起来……
最后，他直视前方，不客气地想到，脱下昂贵的衣服，某人又像是回到几年前没有改变，还抨击起他人的衣着。
两人从一个冷僻的宫门进入，王为伊尔指了方向，自己则回寝宫换衣服。
一路侍者贴心的指引下，伊尔领主顺利来到议事厅建筑。
进入后，伊尔跟在引路的侍者身后，竟然走上了记忆中的幽暗长廊。
侍者以符合氛围的神秘口吻，介绍这处密道的历史典故，留下传说有刺客在此处埋伏，意图谋刺王，并最终被识破的惊险故事。
伊尔想，不过几年，这里已经成为嘉文贵族圈的观光胜地？还真是富有意趣。
经过漫长的走道后，宏大的地宫出现在眼前。
哪怕不是第一次见到，伊尔仍为这种恢弘气势而震撼。
与长廊的幽回曲折截然不同，此处一片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猛然像是从一个未知的时空来到最为繁华的国度。
这里集中了科斯出身最为高贵，拥有最多财富的一群人，更让人羡慕的是，不只是出身和财富，所谓的“贵族”，他们似乎拥有独特的气场，举止优雅得体，言谈风趣动人，眼神交错间流转着外人难以领会的意涵。
对于外来者，这样的绚烂光华能轻易让人迷失自己，质疑自己的才华和成就，只剩下艳羡和融入的渴求。
伊尔轻笑，与宁特的质朴生活相比，面前的繁华犹如一场光怪陆离的剧目，更有趣的是，在科斯王的眼中，这无数人渴望踏上的舞台，不过是披着光鲜外衣的破烂。
伊尔把玩着侍者提供的面具，戴上它，立刻就能成为其中一员，不过这种福利对他实在没什么诱惑，不如尽责地做他的旁观者。
他安静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既然来了，就该好好欣赏这难得的光景。
同样难得的还有宴会上的美味，伊尔领主很快放弃看戏，把注意力集中到更基本的需求。
“真是容易令人迷失的地方，不是吗？”
男人熟悉的声音响起，伊尔抬起头，看着出现在他不远处的面具男。
“面具真是个好东西。”伊尔诚恳地赞美他的构思。
“当然，在自己的生日夜晚毫无自由地被围观，我不应该让自己如此悲惨。”男人毫不客气地接受他的赞扬。
伊尔低下头，有礼有节地继续进食。
被忽视的男人端了杯酒站在他身边，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喜欢你清醒的眼神，坚持自己想要坚持的东西，清楚自己的价值，什么都无法动摇。”
这番赞美成功地抑制了伊尔领主的食欲，他略为无奈地说：“请您不要再用贵族式的溢美之词攻击我了，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怎么能活下去呢？好了，您该吃些东西，然后回到殷切期盼您的贵族中间。”
“最后陪他们一次，不会很久了。”男人意有所指。
湛蓝的眼睛望着伊尔，带笑地说：“羞涩的伊尔领主，你不相信我刚才的话完全出自真心吗？你不知道我有多欣赏你，从各个方面。”
伊尔深深地寒战了。
男人把手上的杯子递给他，说道：“我先回去，你在这边玩得开心，我会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