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之栋的话让许还愣住,他是怪他,可更多的是无法从自我否定的泥潭里挣脱出来。他怕闵之栋瞒着他,是因为高琪说的,因为那份协议;他怕闵之栋对他好,是因为高琪帮他起步事业;他害怕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别的,而不是因为他。
他突然想赌一把,如果他们之间没了那些东西,他是不是还会对他好?他像是豁出去了一样,注视着闵之栋的眼睛,说:“你要是想弥补,我有一个办法。”
许还说完转身回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份文件,放到桌上,说:“你应该记得高琪帮你的时候签的这份协议,我成年了,现在就要你履行承诺。”
闵之栋站在原地,面部轮廓冷硬,他紧紧盯着许还,眼底暗沉,一切情绪都被压在了深黑的眼珠后面。许还心慌地撇开眼,他隐约感觉自己走错了一步,可事到如今,闵之栋如果不签,他没法说服自己当初他瞒着高琪的身份是因为舍不得他。
“许还,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闵之栋缓缓地走近许还,像信步漫游一样,却让许还感到无形的压力。
“你当我是什么?”他靠近许还,将少年逼迫到桌沿,气势迫人,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声音轻如羽毛,“你觉得我瞒你,是因为这份协议?”
许还的大腿抵着桌沿,上半身因为闵之栋的逼迫往后微仰,他感觉有点呼吸不畅,吞了口唾沫,紧张又期待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闵之栋的眼里有情绪在翻动,几乎脱口而出的原因到了嘴边又散去,他眼里闪过不知名的困惑。这时许还因为长时间的后仰,腿上一酸,就要向后倒。闵之栋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他,许还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他的的胳膊向前一带,等稳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与面前的人距离太近,近到就要看透男人眼底的情绪。
“……因为我是你哥。”闵之栋闭了闭眼,放开许还退后一步,凌厉散去,剩下让人捉摸不透的温柔。
“不要拿这个当借口,你从来就不是我哥,小时候你不是一直强调么。”许还感觉自己就要抓住什么,他急忙开口。
他的话让闵之栋心里猛地一痛,那痛来得太强烈,让他来不及控制情绪,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耳边,他感觉周身陷入冰窟里冷得发抖,声音也失了平时的沉稳:“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许还被闵之栋的一巴掌打懵了,他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闵之栋对他从来温柔甚至带了些宠溺,他这次是真的触到了他的底线,才会把他气到这个地步。他张了张嘴,心里慌乱又委屈,不知道该说什么。
闵之栋不再多说,绕过他,取走桌上的文件,冷淡地说:“手续我很快办好,这两天——”话没说完,他的手机响起来。
他看了许还一眼,接起来,是秘书小余的电话。
“什么事?”
许还忐忑不安地望着闵之栋,他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受控制,他不是应该问清所有事实的真相吗,为什么会形成现在这个局面。闵之栋背对着他接电话,即使看不到他的脸,也感觉周身都是低气压。他忍不住想上前抱抱他,跟他说其实他不是想那样说的,他怎么会不承认他是哥哥呢,这可是他们之间现在唯一的羁绊了。
闵之栋打完电话,转过身,看见许还的神情,微微愣住,许还的神情里包含太多东西,如果此时闵之栋能静下心来思量,少年难以启齿的依恋不难发现。可是刚刚的电话让他分了心,唯一能让他理出来的是委屈,他缓了缓脸色,说:“酒楼出了点事,这件事暂时没法办了。”
他见许还伤心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又心疼起来,离开之前,他还是说了那句意义不明的话:“我不会结婚。”
闵之栋走后许还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等他回过神追出去的时候,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他万念俱灰地回来,饭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
他不会结婚。
为什么在最后自己伤了他的心的时候又告诉他这个?
他想打电话问清楚,又不敢打这个电话,前前后后煎熬到了半夜,终于歪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早上突然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他坐起来看向门口——那里没有换下来的鞋,闵之栋居然一晚上没有回家。他再次慌起来,顾不得其他,心里想的只有闵之栋以后都不理他了怎么办,翻出手机,刚要打电话,钱进的电话接进来。
他迅速地接通:“钱进,我现在有重要的事,等会再给你回过去。”
“等等!许还,我也有重要的事,你快打开电视看看!”
“我真有事……”
“哎呀!什么事大过阿栋哥的事!新闻都播出来了,阿栋哥的酒楼卖有毒河豚,出了人命了!”
25、当局与旁观
闵之栋被拘留了。
许还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不到出路,他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新闻里说闵之栋的酒楼贩卖河豚,造成一死三中毒,他作为老板被抓,初步认定会被刑事诉讼。他绝对不相信闵之栋会因为钱卖有毒河豚去害人,一心想见面搞清楚事情的经过。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辙,去公安局碰了几回钉子,好说歹说刑事拘留期间就是不让见。在公安局磨到差点以妨碍公务被抓,这时候钱进打电话来说他爹找人请了个律师,这才见到人。
一夜之间闵之栋似乎憔悴了很多,眼角带着明显的疲惫,他看见许还的时候先愣了愣,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对着他温温地笑:“你来了。”
许还的眼睛久久粘在他脸上,来之前想问很多问题,见了面看见男人凌乱的头发和衣服,少见的落魄样子,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闵先生你好,我是负责本案件你的辩护律师吴应林。”这时候旁边的中年律师开口,既没有热忱也没有轻视,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闵之栋拿眼神询问许还,许还急忙说:“钱叔叔请的律师,说对你有帮助的。”
闵之栋点点头:“谢谢。你想问什么,我一定配合。”
吴应林拿出一叠文件,随意翻看了一下,然后抬手轻轻地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地说:“根据我掌握的资料,闵先生在酒楼贩卖明知有毒的河豚鱼,致四人食用后中毒,目前一人死亡,完全符合‘销售不符合卫生标准食品罪’的犯罪特征,公安机关以刑事罪拘留你,很快检察院就会向法院提出公诉,到时候罪定下来,指不定判个三五年的。”
许还在旁边听得心惊胆跳,再也坐不住:“你什么律师啊!叫你来是为人辩护,不是叫你定罪!”
吴应林毫不理会暴跳如雷的许还,只微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
旁边守卫的警察厉声提醒:“请保持安静!”
闵之栋隔着桌子去拉许还的手,温声道:“许还,坐下来,听话。”
许还反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放在手心,坐下来,坚定地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吴应林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又自然地转过眼光。
闵之栋安抚地拍了拍许还的手背,收回手,对吴应林说:“河豚在酒楼售卖的事情我不知道,上个月我已经把酒楼转给了一个叫陈超的人。”
“可是目前这个陈超已经失踪,”吴应林翻看手上的资料,确认道,“而且我这边的资料显示,酒楼的法定负责人的名字是闵之栋。”
“转让的全部手续目前还没有办完,所以目前酒楼还是在我名下。”
“那你有转让协议吗?”
“有,在我家的书房里——许还,你等会带吴律师去看看。”
吴应林点点头:“要是这样,那一切就好办了。”
许还听见这话,终于舒了口气,他连忙站起来:“那现在赶紧跟我回去拿协议。”说着就要往外走,闵之栋叫住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涌上愧疚与心疼,他知道许还必定因为他的事担忧着急得不行,看着少年为自己奔波劳碌,自己却无能为力,终是叹了口气,轻声说:“大伯那边先瞒着他们,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许还没有说话,眼里满是眷恋,他突然大步折回来,伸出双臂将闵之栋紧紧抱住,在男人耳边低声问:“你昨天说的,不结婚,是不是真的?”
闵之栋愣住,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里某个念头突然而至,但未到清明便被他压下去,他抬起手掌轻轻拍少年的后脑,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没有骗,只是瞒——瞒着高琪的身份,瞒着大伯要你结婚——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许还放开闵之栋,与他近距离相对。他突然有种冲动,也许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他们之间那些暧昧不明的话可以挑开了说,等真的出去之后,他怕自己再也没了这样的勇气与信心。
“好,我以后再也不瞒你。”
“不是的,我要的不是这些。”许还情不自禁地抚上男人瘦削的脸颊,眼里的爱慕肆无忌惮地跳出来,他望进闵之栋的眼底,轻声呢喃:“瞒着高琪的身份,是因为你舍不得我,瞒着结婚,是因为你怕我不同意。你这么了解我,照顾我的情绪,是不是早就明白我的心?”
许还说完就牢牢地盯着闵之栋,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闵之栋的眼里有几不可见的破碎的光一闪而过,许还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消失不见,他几乎要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面前的男人只是眼神锐利地盯着自己,不露一丝情绪,脸上并没有他希望的震惊、慌乱或者不可置信。
就在这时,旁边守卫的警察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时间到了。”
许还有点不甘心,却无可奈何,心里的坚定慢慢褪去,他又退缩回来,低下头说:“我先走了,你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闵之栋说的那份转让协议并没有吴应林想像中的作用大,签署协议人是陈超没错,可是上面的身份证号的假的,也就是说,世界上并没有陈超这个人。
“所以,现在就像死无对证一样,你的酒楼的员工除了你的秘书,其他人都说酒楼的老板就是你——是不是有点像有人在故意整你?”吴应林倾身上前,语气甚至带着幸灾乐祸。
闵之栋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说:“可不可以找到陈超,我记得他的样子。”
吴应林微微点头,无所谓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你现在的情况到时候尽量往过失致人死亡罪上靠,毕竟现在是死了人,说不定你现在出去,外面死者的家属都等着往你脸上扔鸡蛋呢!”
闵之栋皱眉,这个人今天对他的态度好像跟上次的公事公办很不一样,倒有点处处针对的感觉,他说:“吴律师,谢谢你帮我打这场官司,但是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你如果不相信我,那么这场官司估计必输无疑了。”
吴应林听了扯起嘴角冷笑:“我怎么会不信你?你想太多了。”
闵之栋被哽住,他暗自叹气,转移话题,说:“我的情况请先不要告诉许还,我不想他担心。”
“有点良心啊,昨天狠心拒绝人家今天倒知道担心了。”吴应林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之前看着闵之栋,似笑非笑地说,“想了一晚上吧,想通了没?”
闵之栋不喜欢现在这样被人套住的感觉,他也站起来,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吴应林往外走,摆摆手,一边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还是好好在这待着等消息吧。”
闵之栋坐在冷硬的床边,外面微弱的亮光从窄小的窗户透进来,房间里阴暗潮湿,他的心里却像被火烤着焦躁不已。他习惯性地伸入衣袋拿烟,却摸了个空。
他站起来走到铁门边,对旁边值岗的警察说:“麻烦可不可以借根烟?”
那人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根已经点燃的烟,递给闵之栋。
闵之栋回到床边,狠狠地吸了一口,刺激的尼古丁味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一些,他靠坐在床头,眼睛盯着空气里虚空的一点,那些他以前刻意忽略的场景开始争先恐后地在脑海里放映。
“我已经长大了,眼睛会看,脑袋会想,心里会疼。你一个人默默地受着我会心疼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等我考完,我们一起照顾大伯,你不许再把我撇开。”
“找到了……再也不分开了……”
“我每天跟在你身边傻乐着,以为你是看得见我的,是不是很可笑?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我!以前是,现在更是!”
“我把最重要的东西都给了你,你都视而不见……”
“你昨天说的,不结婚,是不是真的?”
“你这么了解我,照顾我的情绪,是不是早就明白我的心?”
是不是早就明白,所以才刻意忽略?
连才见一面的旁人都一眼看出许还眼里的情愫,他怎么会不明白?
可是我亲爱的弟弟,你还那么小,小到并不明白将来会有多么美好,成功的事业,温柔爱你的妻子,可爱淘气的孩子,这些远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可以给你的。我该拿什么来明白的你心?
26、依恋与羁绊
开庭受审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淅沥沥的雨声悠远绵长,许还站在法庭外面,心神不宁地看着厚重的雨幕,有种天都要压下来的感觉。
这时候身旁有人拍他肩膀,他受惊似的猛地一跳,看见来人,急忙抓着对方的胳膊问:“吴律师,怎么样?”
吴应林垂下眼皮看了眼被拉住的手臂,自然地挣脱开来,轻轻摇头:“没消息,陈超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看来今天只能走最后一步了。”
“为什么?”许还激动起来,声音不自觉加大,引得一同在外面等开庭的人侧目看过来,他没有理会,急躁地在原地来来回回,不停地说,“他是被害的!这罪不应该他担!”
吴应林二话不说,将人拉到拐角,往墙壁上一甩,厉声道:“冷静点!”待见到许还蓦地噤声,才说,“现在不是你说他是被害的就算,这次出了人命,又正值政府严打,你哥的事正好被抓做典型杀鸡儆猴,加上被告人提供的证据都自动被推翻,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可是你不是律师吗?律师不就是帮人申冤……”许还眼里盛满哀戚,他紧紧抓着吴应林的衣袖,寻求着最后一丝希望。
“今天我会尽力将被告人的过失放大,争取取得合议庭的同情。即使今天定了罪,我们后面还有两周时间,把那个陈超找出来,再上诉,这样我们的胜算就会大很多。”
吴应林说完,就看见许还颓然地靠向身后的墙壁,整个人萎靡犹如霜打的茄子,似乎就要栽倒下去,莫名感到心酸,他伸手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无声安慰。
庭审开始,闵之栋出来一眼就在听众席中搜索到了许还的所在,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许还感到眼睛酸涩,他使劲地扬起头,深吸口气,等确定眼里的湿气散去,这才再次望向前方,视线在空气中与闵之栋温柔关切的眼神相接。都这个时候,男人还有闲暇替他操心。
他内心甜蜜又酸楚,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怪难看的笑,两人只相视了一眼,闵之栋就背对他站在了被告席上。许还静静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法庭上周边的陈词,辩论,听证似乎全部都被隔绝在了他的五官之外,心心眼眼满满的都是前面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喜欢的男人,他甚至产生与此时场合十分不合的文艺想法,如果时间能够让他长长久久地这样注视着男人的背影,直到地老天荒,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