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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by白日梦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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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话未出口,但心下之意已不言自明。

为长辈守孝原也是平常之事,可欧百龄早不说,偏等这时才行告知,神态又全不似先时那般欢喜,阴七弦又不是傻子,察言观色下心中明镜一般,登时腹中冷笑,心道:你亲口应下的婚事,容得你反悔不成。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是大度道:「婉扬侄女一番孝心委实可叹,既然如此,等孝期满了再行迎娶也是一样,横竖不过两三年功夫,我们家寒生等一等也就是了。」

末了又笑,「我这便叫他进来与你这岳丈大人磕头。」

「不忙,不忙。」

欧百龄急出一额冷汗,连连摆手,只悔得肠子都青了。

其实他哪里是顾忌女儿孝期,实是酒醒之后头脑清楚起来,想到三女儿性子火辣,若是不中意这门婚事闹将起来,他做爹的难道狠得下心逼女儿出嫁,且他同阴七弦做了这些年师兄弟,却连阴家是何来历也不知晓,师父在世时讳莫如深,大师兄更加守口如瓶,万一那阴家是龙潭虎穴,女儿嫁过去是享福还是吃苦实难预料,便觉这门亲事实实答应得草率,不由懊悔万分,无奈信物已给了人家,偏还是自己的成名兵器,这下想反口亦是不能,万般无措之下,只得想了这个借口出来。

他只道阴寒生年岁不小,阴七弦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两人急于成亲,见自己如此搪塞推诿定是不满之极,想必是要理论一番,自己正可以孝为名一口回绝,顺带装作恼羞成怒退了亲事,孰料阴七弦不以为意,倒逼得自己后退无门,不禁焦急万分,惶惶之下看向大师兄。

哥舒仲离久病之下精神不济,头脑却是清明如昔,想一想,轻轻道:「七弟调教出来的子侄必是不差的,婉扬侄女侠名在外,能配得这样一个女婿,倒也不辱没了她,且七弟家境殷实,侄女嫁过去,必不至吃苦受累的,这门亲结得极好。」

寥寥数语,虽没交代清楚阴家来历背景,却无形中打了保票,叫欧百龄一颗心落进肚里,脸色霎时好看不少,口风一转,笑道:「大师兄都这么说,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又冲阴七弦道:「我这丫头叫她祖父母惯坏了,泼辣得很,正好借守孝拘她两年,叫她好好收收性子,回头嫁了过去侍奉公婆,才不叫师弟笑话。」

心里却道:大师兄素来偏向四师弟,虽说不致诳我,倒也不能不防,且拖他两年再说,这两年中他家侄子规规矩矩便罢,若耐不住有了别的女人,我拼了脸面不要也须退了这亲,虽说男人三妻四妾也没什么,可要我宝贝女儿受这等腌臜闲气却是不成。

阴七弦亦在心中暗道:寒生若真对这三丫头心存爱慕,等也便等了,总好过不肯婚娶,若是又遇见了更好的想要迎娶进门,娶个平妻也未尝不可。

他两人别样心思各自盘算,却笑吟吟地面上一团和气,屋中只见一派祥和。

第八十八章

阴寒生与怀风被请去与几位师兄弟在正厅中一道用饭,席间吃了一半却被叫去主屋与二师伯叩头,行礼道谢中又见屋中三位长辈一团喜气,只弄得他越发一团雾水,待晚间回了自己屋中听阴七弦讲明原委,方知是怎生一回事,登时脸色大变,急急澄清,「二叔,我对二师伯家的三小姐全无此意……」

「你无意于她,那有意于谁?倒是说来给我听听。」不待他说完,阴七弦已沉下脸,冷冷看过来,「你若说不出来,这门亲事便算定了,容不得你不要。你也不小了,眼看便是而立之年,再不娶妻生子,要我阴家断子绝孙不成,以往我万事由着你性子,唯独这一桩须听我安排,且咱们家令牌已给了他家做信物,不娶欧婉扬进门,我看你日后拿什么号令内外三堂。」

这块令牌实是厉冤阁数代相传的要紧信物,传给谁谁便是下任阁主,当初何不归篡位夺权,却因这块令牌没能拿在手中,终是名不正言不顺,底下几位堂主虽慑于他权威没人敢当面说些什么,但亦免不了私下嘀咕。阴七弦此番将这物件给了出去,实是叫阴寒生推不脱赖不掉,便不愿也只得成了这亲。

阴七弦满心欢喜为侄儿定下亲事,不料却听寒生说无意于欧婉扬,只气得肝火大盛。

他许久不曾对侄儿动怒,偶一发作,寒生登时不敢再有异议,且他暗藏的心思到底见不得人,亦觉心虚,而今也知躲不过去,想到左右不能遂了心愿,娶哪个女子又有什么分别,心灰意冷之下,终于从了叔父安排,强笑道:「二叔息怒,侄儿一切听您的就是。」

待阴七弦撇下二人进了内室,再掩不住满面颓丧。

怀风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不敢多言,见阴寒生一脸不甘不愿,也不知是该恭喜还是安慰,好一会儿,道:「大哥,晚了,早些睡罢。」

这屋子除出内室外便只在书房中设了一张罗汉榻,因眼下谷中屋少人多,两人不得不同床共枕。

怀风自小到大只同怀舟睡在过一处,如今身边换了一人,便觉颇不自在,只得背转了身向里,饶是如此,仍觉得出阴寒生目光停驻背上一动不动,不禁心下一紧,又不敢回身去看,便只得合了眼假寐,鼻息匀净下一动不动,好似当真睡熟了般。

身后,阴寒生凝望着眼前背影,目光变幻莫测,不甘、无奈、痛楚、迷茫……种种心绪不一而足,末了,统统化作一声叹息,幽长低徊。

两人各有心思,这一夜着实不得好睡,好在二人内力深厚,一夜不眠也不是甚大不了的事,翌日早起仍是精神奕奕,看不出丝毫异状。

阴七弦打量侄子几眼,见寒生神色如常,想是昨夜那通教训已听了进去,怒气一消,仍旧和颜悦色起来,叮嘱了二人几句,自去主屋给大师兄请安。

怀风情知堂兄心绪不佳,虽觉就此溜走有些不大厚道,但想了又想,仍是去与哥舒仲离诊脉煎药,跟着父亲一道去了主屋,完事后亦不敢回屋,向二师兄单景春问明了瞻竹洞所在,一头扎进了藏书洞中。

这瞻竹洞原是个极大的天然溶洞,经过一番修葺规整,俨然是个绝佳的藏书之处,偌大洞穴中上百书架排排耸立,几有一人来高,所藏书籍无不分门别类码放整齐。为防走水烧坏藏书,洞中并无火烛,只在洞壁和书架各处嵌了一块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幽暗中竟能发出荧荧冷光,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借着一点幽光,已足可看清书上字迹。

怀风见多识广,可也认不出这是什么石头,看花纹材质倒似夜明珠般,可石块大小不一,又远无夜明珠那等圆润。

怀风一心想看一看那卡马特拉苏经是什么模样,于这石头虽然好奇,倒也没有深究的意趣,只摸了一把便即丢到脑后,一门心思找那经书。

这藏书洞几有三四十丈方圆,书架密布,光各派武功秘籍便装了足有一半,怀风自洞口那一只书架寻起,翻检了一个上午,也未寻到那卡马苏特拉经,不由暗忖:莫不是年代久远,当真如父亲所料般早已损毁?

正想着,洞中进来一人,正是第一天接他们入谷的乔青鱼,腋下夹着两本拳谱,似是来还,见怀风蹲在地上一本本翻那架子最底下一层,站住脚问道:「阴师弟找什么?」

「乔师兄,」怀风找了这半天已有些眼花,眯着眼看清是谁,笑一笑,「父亲说这里有一部经书名叫卡马苏特拉,里头所载功夫极是精妙,小弟心痒难耐,极想瞧上一瞧,只是找了这许久也没找到,乔师兄可见过这部书没有?」

「卡马……什么?」

乔青鱼少时中过秀才,乃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拜师后更是这瞻竹洞的常客,洞中藏书没看过全数也翻过八成,就是没听过这样一个名字,回忆了好一会儿,始终无甚印象,困惑道:「这经书名字恁的古怪,我若见过,定当记得,只是这谷中所录各式武功秘籍我均看过,却无论如何不记得有这样一本书,师弟莫不是记错了名字?」

怀风一怔,摇摇头,「父亲于此书十分喜爱,想来不会记错才是。」

「既这样,那许是丢了,又或者哪个师兄弟拿走去看没有归还也未可知。」

乔青鱼微觉歉然,「可惜怀舟师弟不在这里,他才是博览群书之人,这洞中每一部书均了若指掌,若是他在,十有八九便晓得了。」

这名字落进怀风耳中,便如一支竹签往心尖上扎了一下,不说疼出血来,却也瑟缩成一团阵阵抽搐,脸色不由自主便是一僵。

这里光线暗淡,怀风又低下头去,乔青鱼看不清他神情,只当他为找不到书苦恼,他于这俊秀斯文的小师弟颇多好感,好心劝道:「这洞里藏书甚多,许多武学秘籍均是各派不传之秘,各有独到之处,阴师弟何苦念念不忘这一本,看些别的也是一样。」

「我晓得了,多谢乔师兄。」

乔青鱼放下书出去,怀风一时不愿动弹,站在书架之间为望着满洞藏书出神。

他自是晓得怀舟在此学艺,可于其中详情却一概不知,偶尔问起,怀舟亦是三言两语带过。这两日亲眼见过,方知谷中虽不致清苦如斯,可比之王府却不啻天上地下,想哥哥小小年纪便孤身在外,母亲被囚父亲厌弃,身边并无一人能照看爱护,旁人眼不见处也不知他吃了多少苦头,方练得今日一身本领,自己这西贝货却日日锦衣玉食,一念及此,登时心头作痛,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自从吃了怀风开出的汤剂,哥舒仲离病势稳定,人人明知他时日不久,可接连几日见他饮食精神都有了起色,竟似有所好转,心中都不由暗存希冀,均觉怀风妙手回春,或能就此医好也不一定,一时间谷中上下人人一片喜色,待怀风也是亲热非常。

不几日已是除夕,一大早,哥舒仲离整装坐在厅中,当众指了云澄心继任其位,一众弟子早知尊长心意,毫不惊奇,纷纷向云澄心恭贺,神兵谷主更迭一事就此尘埃落定。

当晚,宴客厅里摆了满满两桌年饭出来,一众弟子整整齐齐立在厅中向三位长辈拜年行礼,稍后便纷纷落座。

这几日间,阴寒生有意探究各人底细,与众师兄弟均想方设法比试了一番,除却云澄心照料师父无暇应战,便只败给了大师兄韩啸,余下或不敌于他,或勉强打个平手。好在他言辞便给,打架中不忘结交,也无人因输赢与他交恶,倒都心存佩服,这一晚酒席上便有不少师兄弟与他敬酒。

阴寒生本就因成亲一事郁郁不欢,这一下借酒消愁,竟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饶是他千杯之量,不到席终,也已醉得不辨南北,身子一歪,滚到了桌子底下。

侄儿于长辈面前如此失态,阴七弦登时眸光一沉,欧百龄是好酒之人,见状却大为称赏,拉着阴七弦赞道:「酒品如人品,寒生贤侄真正是豪迈爽快的性子,与我家三丫头倒挺是般配。」

赞得阴七弦又好气又好笑,倒也不好发作。

哥舒仲离受不住久坐,用过饭不久便去歇下,余下众人撤了酒席后聚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吃茶嗑瓜子,守夜到翌晨天色微曦,这才一个个回屋睡去。

阴寒生大嘴之下翌日晌午才得清醒,张眼后头疼欲裂,只抱着脑袋哎呦呼痛。

阴七弦余怒未消,冷冷一哼,「怎么不再多喝些,醉死了倒也省事。」

怀风一早煎好醒酒汤,这时给他灌下去,亦忍不住道:「大哥昨晚喝得忒过了些。」

阴寒生一声不敢吭,待酒劲过了,讪讪到叔父跟前请罪。

阴七弦正眼也不看他,晾了好一会儿,斥道:「去把你衣裳换了,收拾个人样儿出来再给我跪着。」

阴寒生昨夜醉得深沉不曾更衣,睡了一宿,衣裳皱成一团不说,现下闻着兀自满是酒气,赶忙去换了,又洗漱干净,正要跪下,乔青鱼忽地敲门请见,身后还带了个人进来,一身玄色劲装,正是护送阴七弦一行的内堂弟子中一名香主,叫做李斌的。

「四师叔,这位李兄弟说有要务禀报,晚辈便带了他过来。」

乔青鱼道明原委便先行告退,待他走了,阴七弦瞟一眼手下,淡淡道:「出了什么事,这般慌张?」

李斌单膝跪下禀道:「冀州分坛来报,朝廷大肆清剿厉冤阁,设在京城的两处堂口尽数被抄,堂中弟子无一活口,据传朝廷已发出暗谕,责令各州府缉拿我门下弟子,一律格杀勿论,冀州官府最先得讯,已下令全境搜捕,冀州分坛坛主陈炳昶已率众弟子弃坛潜藏各处……」

话未说完,怀风、寒生齐齐变了脸色。

第八十九章

阴七弦久经风雨,眉头也不抬一下,「可知是为了什么?」

李斌偷觑一眼阴寒生,低下头去,「冀州分坛并未探明,但据揣测,似是因太子曾遭刺杀,疑与厉冤阁有关,因此下令刑部彻查。」

「不对,」阴七弦放下手中茶盏,目光幽暗,「太子被刺一事距今过去将近一年,若要追查早该动手,何故拖延至今?」

阴寒生面色本因宿醉略显苍白,这时更添一点青灰,口唇动了动,正欲说话,已听怀风道:「先前太子只知广阳王对他不利,未必晓得这其中有厉冤阁一份手脚,如今广阳王心腹魏长清落在太子手上,想必从他口中得知厉冤阁接了这样一份买卖,是以现在才行发难。」

这一条缘由倒很是说得过去,阴七弦微微点了点头,看向阴寒生,「你大师伯时日无多,我是走不开的,你自去处置罢,有甚动静随时报与我知。」

「二叔放心。」

阴寒生再不耽搁,当即出谷。

到了谷外,已有两名内堂弟子牵马候着,阴寒生不急上马,先看一眼李斌,「除了方才那些,可还有别的消息吗?」

李斌从怀中摸出一只蜡丸,「沈堂主嘱属下将此物交与少主亲启。」

阴寒生接过蜡丸捏碎,从中抽出一方薄绢,读完上面字迹,已是面沉如水。

「雍怀舟……」

李斌三人等候少顷,只听主子喃喃念出三字,随后便见阴寒生双掌将薄绢一搓,一方绢帕霎时化作片片碎帛,随风一吹,飘飘洒洒不见了踪影。片刻后阴寒生跃上马背,三人追随身后,扬鞭而去。

阴寒生离谷之后首先便到桐城分坛,当日数十只信鸽飞往四面八方,不出三日,各地堂口皆已有所防范。

厉冤阁创立至今,暗杀朝廷命官不知凡几,便连刺杀皇帝亦不止一次,间中或有门人被擒堂口被抄,但总坛却一直屹立不动,每每率一众门人化险为夷,数十年下来早已历练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规避之法。

这次太子震怒,皇帝钦旨,下令各州府彻查,虽说雷霆之声甚大,但砸在厉冤阁身上的雨点却照旧没有多少,除了京城里两个显眼些的堂口被灭,余下分坛便再无多少损失,各州府要么压根儿不知辖下有这么一窝钦命要犯,要么领兵围剿之时已人去屋空。过了七八日,各地分坛呈上来的已均是平安消息,阴寒生却不敢掉以轻心,自桐城一路快马返回总坛坐镇。

至于神兵谷中,阴七弦接了几封信后便不再担心,每日里只气定神闲同师兄谈天说地。

未几日已是正月十五,因是上元佳节,谷中饭桌上摆的便是一碗碗汤圆,哥舒仲离这两日病势突地恶化,连床也不能起了,由徒弟喂着吃了两口,将阴七弦与欧百龄唤到跟前,「年也过完了,你们也盘桓了这许多日子,这就各自回去了罢。」

欧百龄一愕,「师兄……」

话未说完,哥舒仲离已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俩的心思,是要陪我过完这段日子,只不过我这条命还得拖上一时半会儿,你们在这里守着也帮不上什么忙,白白看着我一日不如一日,你们难受不说,我也不自在。如今我该做的事均已做完,再没什么挂心的,活一日便赚得一日,若哪天睡着了再没起来,自有徒弟操持,也不用你俩操心,你们听了信儿,给我上柱香就是了,却不必非要守在灵前哭哭啼啼效那等小儿女态。」

他此时病骨支离,语声徐软无力,但说到最后,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豪迈之态,乃是堪破生死的洒脱不羁淡泊宁定。

欧百龄登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阴七弦亦觉眼眶一阵酸涩。

他与这位大师兄情谊非比寻常,最是明白哥舒仲离心思,想大师兄英雄一世,老来却缠绵病榻,生死之际挣扎之姿痛楚之态自是不愿让师弟们瞅见,是以谷中事物一了便即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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