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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by白日梦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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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舟又将管家招来,当面吩咐,「将现有伺候我的小厮丫头统统撤掉,自此后我院内扫撒服侍均有亲兵来做,太妃若是问起,便说是我下令。」

这府中虽以太妃为尊,可说到底夫死从子,当家之人到底是怀舟,管家纵觉难办,也只得一头冷汗地俯首听命。

交代完一应差事,怀舟便屏退众人,独个儿关在书房里看书,到了晚间,早早用过晚膳便进了院子,天擦黑时将门窗都敞了开来,自己坐在桌旁,拈了黑白两色的玛瑙棋子,灯下对谱布局。

如此等到二更将过,忽听屋后一缕风声略过,心中一动,抬起头来,便见窗外探进个脑袋,面目平常,唯有一双眸子温润晶莹,似极怀风。

他旧日行走江湖时也常见着些不速之客,毫不惊奇,但见这人居然能避过府中侍卫潜入内院,于武学上造诣可见一斑,料想许又是刺客之流,立时凝神戒备,却因着来人那一双眸子,并不急着唤亲兵进来擒拿,依旧不动声色,唯有双目审视地扫射过来,暗道:便冲这双眸子,当可留你一条性命。

便在这般冰冷目光之下,只见来人冲着自己微微一笑,「哥哥!」

神情欢欣,飘然越进屋里。

语声一出,怀舟已眉峰一挑,腾地站起,正是惊疑不定中,忽见那人伸手在脸上一抹,揭下块薄薄的物事,露出自己惦念了一日的容颜来。

「可吓了你一跳罢?」

眼见怀风笑嘻嘻凑到跟前,怀舟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捉住他手腕托起那件物事,「你上回扮成个老头儿给我看诊,也是用这装扮的?从哪里得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旧日里也见过一两个通晓易容之术的江湖人士,他们脸上戴的可远不及你这个。」

怀风狡狯一笑,「我大哥请位长辈做了与我的,戴着它于京城中行走甚是便宜。」

省起这京城中种种暗藏风险,怀舟掠过一丝心疼,温和嘱道:「这东西甚好,出门时可要戴仔细了。」

「我晓得的。」

两人说话间,院外传来三声更鼓,怀舟踱过去关紧门窗,回来擎住了怀风一只手,正要将他往床上带,却见怀风别别扭扭不肯动,皱着眉头低声抱怨,「你怎么老想着这事,昨儿个还没够吗?我腰还疼得紧呢。」

怀舟一愕之后啼笑皆非,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当我色中饿鬼么。」

顿一顿,轻轻道:「咱们去床上躺着说话,总比这般干巴巴坐着舒服。」

怀风才知自己想歪了,脸上一臊,旋即又笑出来,「这能怪得我么,你哪次见了面不是动手动脚的,偶尔这么一次正正经经的说话,我都不惯了。」

他嬉皮笑脸地说出来,五官说不出的灵动,宛然便是少年时那副调皮样子,怀舟这些年已极少再见他如此神态,霎时涌起一阵温情,便想似旧时般去揉他头发,手才一动,便见怀风挣开他手,踢掉了鞋子一下跳到床上,扯过被子滚了两滚,「我原想白日里多睡一会子,晚上也有精神同你说话,谁知才躺了一会儿便给爹爹扯起来去陪大哥采买成亲的物事,直忙到戌时才得回屋,又赶忙过来找你,这一日竟是连床沿也没能沾得一沾。」

「你大哥要成亲?」

怀舟一怔,省起江上与阴寒生那匆匆一面,微觉好奇,「娶得谁家姑娘?可是这京城人士吗?」

怀风暗想:二师伯嫁女一事传遍江湖,哥哥总归会晓得姑爷是谁,倒也不用隐瞒。

摇摇头,实话实说道:「女家你也认得的,便是二师伯家的三姑娘。」

怀舟回到神兵谷那日阴七弦同欧百龄皆已离去,是以一直不晓得这桩婚事,闻说是欧家三女,不由点了点头,「二师叔家这位三师妹极是不错,同你大哥很是般配。」

说话间见怀风窝在被子里舒服地伸个懒腰,一副惫懒相,不禁一阵好笑,坐到床沿扯了他起来,「脱了衣裳再睡。」

伸手替他解了外裳,自己也躺了下来。

怀风侧过身子,问道:「昨儿个我便想问你,我那屋子还是银翘收拾吗?这么些年了,竟没怎么变动,当真难为她。」

他自是知道这屋子原样未动定是怀舟的意思,但要恁般直白去谢却又似有些矫情,想了想,便只得转了个弯儿去问银翘。

怀舟一手搭在他腰上,轻轻一笑,「你走之后,那屋子先还一直是银翘收拾,后来她不在了,便交给别的丫头去做,只照着原样儿不准变动也就是了。」

怀风先是眉眼弯弯的听着,继而大惊,睁圆了眼问道:「银翘不在了?她……她几时没的?」

怀舟一愕,随即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想哪儿去了,她年岁到了,出府嫁人去,什么没的有的。」

笑够了,又道:「她嫁的便是周管家的侄子,现如今两人都在城外给我管着府里的那几处庄子,很是过得去。」

怀风呼出一口气,「你说得不清楚,吓了我一跳,倒来笑我。」

两人这般家长里短的闲聊,虽有些琐碎,却是许久未有的温馨,不多时,怀风睡意上来,连打了几个哈欠,却还是强撑着同怀舟说话,舍不得就此睡去。

怀舟见他眼皮发涩,便停住话头,亲一亲他面颊,「累了便睡,有什么话明儿个再说也是一样。」

终是哄着怀风闭了眼睛。

他自己却是白日里歇足了的,便就着烛火,贪看怀风睡容,一时间只觉心满意足。

忽忽数天,两人均是这般深夜相会拂晓便即分离,虽则偷偷摸摸暗通款曲,然古语有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却是别有一番浓情蜜意神魂颠倒在里头,谁也不去想何日便是分离之时,只将眼下每一晚过得快快活活,大有只羡鸳鸯不羡仙之慨。

这一日,怀风亦是拂晓才回,到房中略略躺一躺便即起来,同父兄一道用过饭,忽地想起女儿巷里有间专卖文房四宝的墨香斋,里头卖的墨都是极好的,既可写字又可入药,便想去看一看,戴好面具后同父亲说一声便出了门,也不带随侍,一人溜溜达达地往城西来。

眼看快到巷口,忽听街上一阵锣鼓之声,又有人声喧哗甚是热闹,不由回头一看,只见打街北来了一大群人,前头几人敲锣打鼓,后面则是上百名仆役,或抱或抬着箱笼之物,件件箱笼上都扎了红绸,堪堪一数,竟有上百件之多,便知定是京中哪家权贵下的聘礼。

这时街上行人本就不少,见了这等热闹之事,人人驻足观看,脸上均是艳羡之色,有好事的便指指点点道:「看看人家南越世子的排场,比正经公侯还大些,前些日子忠定侯家亦是娶媳妇,便远没这般气派。」

又有人道:「听说这位申屠世子在镇北军中立了大功,甚得圣宠,才封了永昌伯,又给指婚,聘的乃是李阁老家第六位孙小姐。据传这位六姑娘是出了名儿的端庄贤淑,李阁老素有清誉,李家又是书香传家,聘礼少了岂不怠慢。」

怀风便站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晓得竟是定远下聘,暗忖自己回京后还未曾去找过他,待买齐了墨锭,便脚步一转往申屠府里来。

第一二三章

他今日穿的是件石青色竹布袍子,一身寻常书生打扮,毫不起眼,又不曾带得名帖,往申屠府门前一站,那门房的几个仆役便不肯正眼相看,只推说主子不在,言辞间十分轻慢。

怀风又好气又好笑,暗道:既不许我光明正大进来,难道晚上你们还挡得住我不成。

正转身要走,忽听见一阵蹄声,远远地便见一骑高头大马小跑着过来,马背上坐的正是定远,一身云锦织金的霞红长袍,衬得脸膛也亮堂起来,打扮得极是齐楚,显是出门才回。

怀风便站在巷子中间,瞅见那马快到近前,让也不让,只背着手大咧咧站着。门房的几个仆役急起来,便有一人过来赶他,「快走快走,挡在这里作甚。」

才嚷了两句,便当头挨了一鞭子,只见自家主子腾地从马上跳下来,骂道:「一群瞎了眼的,连小爷的客人也敢轰。」

骂完,回过头来问怀风,「你怎么才来?」

又道:「别同这些奴才一般见识。」

亲亲热热拉住了怀风的手便往门里走。

那几个仆役再不料这书生同主子相熟,也只得暗怪自己眼界低识不得真神,一个个陪着笑过来请罪。

怀风也不恼,微微一笑,同定远道:「他们不识得我,那也没什么。」

两人肩并肩进了门去。

定远这宅子是皇帝所赐,府中仆役也多是赏的,他常年在外,又不曾娶亲,府中事务乏人打理,也没个内院外院之分,径直便将怀风带去了自己书房,一进门便道:「我在家等了你好几天,只不见你上门,今儿个才出去一遭你便来了,若不是回来得早,又要错了过去。」

怀风这几日心思尽放在安王府里,把这旧友早忘到脑后去,若非今日街上看见那一堆聘礼,哪还记得起来,见定远嗔怪,自己也觉不好意思,陪笑道:「这几日事多,忙忘了,今日得了空才得过来。」

拱一拱手,「听闻你要娶亲了,正是一桩大好事,可要同你道喜了。」

说起亲事,定远脸上一红,黑不溜秋的面皮发出光来,嘿嘿笑道:「同喜同喜。」

竟有些傻乎乎的样子。

怀风见了他这般神态,知他定是极欢喜这门亲事的,打趣道:「据说李家小姐极出众的,你小子艳福不浅。」

这时有个丫头端茶进来,听见怀风口气恁般随便,似是同自家主子极熟的,不由多看两眼,眉眼转动行止轻浮,怀风垂下眼不理,端起茶呷了一口,待丫头退下,方轻轻道:「你这府里也该有人管治管治了,李阁老为人谨慎治家极严,他家的小姐定也是极擅理家的,你以中馈相托,府里当不致再似今日这般散漫。」

话音才落,便见定远狠狠点了点头,「李家小姐个个都是出了名儿的贤德能干,这位六姑娘又尤其生得好,要不怎么叫太后挑中了要指给怀舟表哥为妃呢,若不是表哥眼界忒高执意不娶,这等美事哪里轮得到我来。」

得意一笑,「那日太后招了李家小姐进宫,恰巧让我撞见了,我当时便想,也不知谁有福气能娶得这般美人儿,听说是为表哥预备的,还好生难过了几日,不想前日进宫去,听说表哥死活不肯娶亲,我便趁机向皇上讨赏,方才求得了这位六姑娘。」

见了他这副得意样子,怀风本想取笑一番,渐渐地却笑不出来,低低问道:「太后要给哥……他指婚?」

定远天生便是没心没肺之人,又在欢喜中,哪里看得出怀风异样,道:「是啊,表哥去年便过了而立,早该娶亲了,只不过这些年国事繁忙,这才耽搁了,这次得胜回来,太后便张罗着为他选妃,除了李家小姐,御史沈景平家的小姐,荣国公府的小姐,还有长乐伯府的小姐皆在备选之列,各个都是京中有名的闺秀,奈何表哥一个也没看上,统统回绝了去,据说安王府太妃都给气病了,太后也不大高兴呢。」

怀风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心口一阵憋闷,便似块大石压在上头,气息也不顺畅起来,又与定远闲聊了会子,却总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饶是定远心肠粗疏,也渐渐看出些不对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事?」

怀风一愣,旋即挤出一抹笑,「我突地省起有件要紧事没办,怕是在你这儿呆不得了,说不得只好改日再来找你。」

定远极是失望,眉头一皱,「什么事这般要紧,吃过了饭再去不成吗?」

但见怀风一副十分抱憾的神态,也不好多留,只得道:「我婚期便在下月,你若还在京里,可一定要来。」

怀风一愕,「你今日才行下聘,下月便要婚娶吗?」

定远挠挠头,呵呵笑道:「夜长梦多,这般美人儿还是早些娶回家里的好,我方才便是去李家商量婚期,磨了半晌,李阁老总算是应了。」

怀风清楚他脾性,晓得他是个急性子,喜欢上什么东西,定是要一早攥在手里才得安心,了然一笑,告辞出了门去。

自申屠府里出来,怀风便往安王府方向行去,转过几条街,王府巷口已遥遥在望,只见门口停着几辆马车,当中一辆车雕漆画壁,檐上挂了绣带璎珞等物,一看便是权贵之家的闺阁小姐出行所用,马车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便见大门一开,出来几个穿金戴银的丫头仆妇,怀风瞥一眼几人装束,已知是府中一二等的大丫头,几人引着那马车从一旁角门驶了进去。

怀风脚步一顿,便在巷口站住了,呆呆立了半晌,也不见那马车出来,心里只觉翻江倒海地一阵难受,紧紧捏了捏拳头,掉头便走。

入夜时分,天上掉下了几点雨滴,起初还细细的,慢慢就大了起来,打在窗上噼里啪啦的,听得人一阵心烦意乱。

怀舟连晚饭也是在房中用的,直等到酉时,见那雨一时不停,越发烦躁,时不时瞅一眼窗外,凝神倾听外面动静,只怕雨势太大,怀风或淋湿了去,或便不来了,一忽儿担心一忽儿郁郁,如此等到亥时,那雨竟渐渐小了去,又过片刻,便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怀舟眉眼方得舒展,推开窗子,嗅着窗外氤氲清润的一片湿气,胸中一阵清爽。

烛光照到院中几年前栽下的一棵桃树,叶片青翠,枝桠间已结出大大小小的桃子,因还未到时候,都还泛着青,只得一颗上面带了抹粉色,瞅着似快熟了,却还没半个巴掌大小。

怀舟走到院中摘下,进屋后用水洗干净摆在了桌上。

待外面传来三声更鼓,便听窗子吱呀一声,露出怀风半截身子来。

怀舟含笑便要叫他进来,眼一瞥,却见怀风眉眼头发均给打了个精湿,身上也湿漉漉的,仿似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只落汤鸡,那笑容便拧了,皱眉去拉他,「怎么也不晓得雨停了再过来?」

怀风任他扶着越进了屋里,一声不吭,怀舟起初还不在意,只忙着帮他换上干净衣裳,又去找巾子擦拭水渍,待揉干了头发,见怀风只是安安静静坐在桌前,魂不守舍的,连面前那只桃子似也不曾看见,浑没了前几日那股子活泛,便觉出不对来,从身后托起他脸颊望着自己,「怎么蔫蔫的,可是心里不痛快?」

怀风将头仰着倚在他怀里,静静靠了片刻,轻轻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娶亲?」

饶是他百般压抑,双眸中亦禁不住露出些恐惧。

怀舟吃了一惊,不明他怎的突然问起这个,心思一转,不答反问,「你盼着我娶亲吗?」

怀风鼻头一酸,坐直了身子,片刻后回过头来,笑一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哥哥若是娶了嫂子,便能给我添几个小侄儿侄女,自然是好的。」

怀舟盯着那笑容半晌,一言不发,那般目光下,怀风终于再笑不出来,抿紧嘴唇,好一会儿,低低道:「你有了嫂子,便不能再似这般疼我了。」

语声中又是委屈又是酸涩。

怀舟心中一动,想到这些年来均是自己吃醋拈酸,今日才得见他也醋了一回,眼角眉梢霎时带出几丝笑意,有心想逗逗怀风,但见他一副强作镇定的神态,登时又不忍了,半蹲下来,温温柔柔地搂住他,「你不喜欢,我便不娶。」

怀风想笑,可又笑不出来,一双手攥得紧紧,「你不娶妻,太后和皇上那里都说不过去。」

实则最不依不饶之人当是安王府太妃,可怀风憎恶于她,便提也不提。

「我几日前已和太后同皇上说了,这辈子不作婚娶,若硬要逼我,我便弃了这王爵浪迹江湖去。」

怀风犹自不敢相信,迟疑道:「诞育子嗣乃是大事,他们怎会容你任意妄为,便是皇上拗不过你,太后也是不能答应的。」

怀舟轻轻一笑,「这你可说错了,太后城府非你我能及,她面上虽不答应,背地里早松口气也不一定。」

见怀风愈加迷糊,便细细解释给他听,「我现下身居高位,那是因父亲与先皇同胞双生,与今上又是同一外祖,亲得不能再亲,却又无篡权之虞,这才能不受猜忌手握重兵,父子两代皆得恩宠。若我娶妻,诞下的子嗣生得平庸还好,皇上自可将军权收归掌中,若生得精明强干,我死后,这军权便一时不好收回,偏这安王府第三代子嗣与储君却已隔了一层,不用说不过去,用了却再不似今日这般放心,天长日久,总是祸患,便是我带兵久了,恐皇上也不能全无防备。太后思虑极远,又怎想不到这些,眼下见我不肯娶妻,虽则不悦,却断不至逼我,只怕还是随我意的多些。待我死后,这安王府也随之无存,她才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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